第二十八章
這與齊國交戰至今日,已是有半年的時間,能稱作是大勝的還是前不久的一場萬人大戰……貪功冒進的齊國人丟下六千多具屍體,倉皇逃竄。但齊國人的道貌岸然,公孫方歷來是清楚的,這個空檔,哪怕是有刺客闖入,他都不會覺得奇怪,心中狐疑加上這外部環境因素的影響,公孫方為了自保性命,也是寧可錯殺一千,不會放過一個。
公子勝是他親手帶出來的,但這是投王室所好,他從軍多年,手上沾染的人血上至公侯,下至平民賤奴,都是不嫌多的,以往還怕功高震主,這等閑犯了一個錯,倒也不懼因此招致魏王不滿。
但是,裝飾美麗的長劍並沒有拔出鞘,公孫方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讓隨侍的親衛將眼前的人包圍起來。
假公子勝的身後傳來了一聲嘆息,然後有一人便從假公子勝的身後走了出來。
公孫方被那一雙沒有任何雜質的雙眸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不知怎麼,見慣了血雨腥風的他只與對方的視線撞了一下,心臟的跳動聲便是在胸腔中轟鳴了起來。
對方很是輕鬆的表情:「你便是這次魏國攻齊的主將,鄴侯公孫方?」
這句問話一點兒也不符合齊國人講究禮儀的行為作風,而且在大營大帳里這麼問,不說是廢話,也是有明知故問的意思,暫且聽聽這個人的後續罷,念及此,公孫方點了點頭。
「我聽說鄴縣官倉無糧,金庫無銀,都是因為你拿去練兵了,此次圍城的多是你鄴縣的軍民,啊啊,你的封地也是在鄴城吧?」
沒有由頭的話,再怎麼聽都是莫名其妙,鄴城尚在魏都大梁以西兩百里不止,便是齊軍有神行太保的功夫,也是鞭長莫及,公孫方不認為對方提出鄴縣是可以拿來威脅自己的條件。
「是又如何?」
「桓公時,鄴縣還是我們齊國一城,也不知怎麼,現在竟成了你們魏國的陪都。所以說,哪怕據地為城,自立為王,其勢亦不在常態。
」
「你究竟想要說什麼?」
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只著一身輕甲,他以手指地:「但不管以前如何,現下你們腳踩的這塊地是屬於齊國的。」
「但很快就是我們魏國的了,而且不僅土地,你們這些齊國人,也將會成為我們的刀下之鬼。」
「嗯?」
稚氣未脫的臉龐上還存有一絲茫然,公孫方看著便是暗笑一聲,就這會兒兩方僵持的時間,他的親衛已經將這頂大帳給圍了個嚴嚴實實,不管這少年郎武功有多好,是否便是那安平君正主來了,公孫方都是不怕的,拿了兩個親衛,只要能擋一擋,之後便是這兩個膽大包天之人的死期。
很輕的腳步聲,若不是特地去留意,根本聽不到,公孫方緩步往後,悄無聲息地退到離那少年郎有五十步之遠的距離,只待少年郎驚覺的那一刻。
假公子勝已經是身體抖的跟篩子似的了,但這枚少年郎雙手背後,仍是泰然自若的樣子。
公孫方在心中啐了一口:真是裝腔作勢!
等會兒一聲令下,看這傢伙會被嚇成什麼樣子?公孫方居於上位也近二十載了,換做以前,他根本不會就這些有的沒的考慮那麼多,但是現在他忽然有些期待了,期待讓那副沒有任何懼色的面孔染上不帶任何一點亮色的絕望。
他年少時,也曾如此無懼過。但是少年人,總是要因此吃些苦頭的不是?這天下,可不是只憑一時意氣就能走得了的。
不過這人長得還不錯,要是能活捉了,賣到燕國去,定是能賣個好價錢,若是貴族出身,獻俘於王上,也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魯國滅后,便是齊國冠帶衣履天下,能得到一個齊國人作為奴隸,不管是哪一國的人都是願意出大價錢……聽到帳外腳步聲由稍許的雜亂歸為一致,公孫方定下了心。
一名副將掀了帘子進來,大刀長矛皆是整齊一片陰森亮光,映的少年郎的臉色都白的如同霜月那般。
背負長劍卻沒有動手的意思……還是說花架子整的好看?但之前那種危險的感覺又不是作假……看到一名軍士的長劍架在了少年郎的脖子上,公孫方只能將那種危險的感覺強行壓下來。這個距離無論如何都是逃不脫了吧?
只是少年郎的臉色依舊平靜,饒是公孫方,也覺得不爽了。
「你不害怕嗎?」
「不知道。」少年郎搖搖頭道。
公孫方得到了一個意外的回答。本來打算走近幾步,聞言后,他將才準備踏出的腳收了回來,在接近之前,還是穩妥起見畢竟好,於是他側了下臉:「把他背後的劍解下來。
」
「別碰它。」
少年郎的語氣很淡,但伴隨著三個字的語調出口,公孫方的全身又被那種危險的感覺給籠罩了——少年郎在拒絕的同時,掀了眼皮,重新看了他一眼。
公孫方見過很多人,看著那些人的眼睛,他總能發現一些對於自己有用的東西,若是懦弱的人,就嚴刑逼供,如果眼神堅定,便以好酒來稱兄道弟一回……為父母所累,或是平生夙願未了,就看人的雙眼,公孫方不覺得除了自己的臉外,他會什麼也看不到。
因為,人是有欲求的。
人只要活著,還在呼吸,就無時無刻不在為自己生命的延續做出努力,進行思考。在這樣的真理之內,從來沒有人例外過。
但是,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是這個少年郎一樣:沒有雜質的雙眸,隔著這麼些距離,公孫方可以肯定地說,那裡面除了自己的身影外,不蘊含任何可以稱之為情緒的東西。
目中無人……是不想放在眼中的傲慢?還是不願放在眼中的憐憫?抑或是不覺得有必要放在眼中的輕蔑?
不管是那一種原因驅動,帶來的結果都不曾改變。公孫方許久沒有從他人身上領受到這種感覺了。竟然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裡啊,這已經算是狂妄自大到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吧!公孫方從小腹竄起一陣無名火,想要這種衝動付諸實踐,是的,他恨不得在自己明白過來的當口就跨步過去,揮劍斬下那顆只論造型都算是漂亮的頭顱,不過,公孫方舔了舔下唇……愈是這麼反常的舉動就愈是要多加小心,過分謹慎是他錯失許多勝機的一項缺點,卻也是他安然活到現在的本錢。
並不是怕了。公孫方告訴自己。危險的事情讓下屬去做就好了,身為主將,就是要好好活著坐鎮指揮,保持軍心不散,不需要涉及這種未知的事情。當然,這樣的說法也絕不是出自於自以為是為大局的考慮,公孫方還是明白自己不會上前的真正原因:那種危險的感覺正如附骨之疽那般,不曾從他身上散去。直覺告訴他,只要敢過去,哪怕這周邊有那麼多軍士在,也不會改變他自己跑過去送死的結果。
公孫方的直覺還從來沒有錯過。
「……這人不是公子勝,先將他殺……不,先殺了他。」公孫方先指著假公子勝提了一句,然後指向那等待他回答的少年郎,初開口,卻是不由自主起了慈悲之心,說成了抓,好在他趕緊清醒過來,當即下達了準確的命令——先殺了這個少年郎。
畢竟這個,才是最危險的。
「雖然知道公孫將軍是出了名的謹慎,但是被我挑釁到這個地步還能這麼冷靜,是我失算了。」
看到眼前的場景,田昌意雙手熱了起來,她閉了一下眼睛,讓自己的五感保持通明。這是意料之中的展開,本來也沒認為這樣的誘敵之策一來就能見效,但要在這樣的一個大帳里展開近戰搏鬥,這也算是少見的一次堪稱是危險的處境了。
方才,好像看見矛兵里有拿著套馬杆的,要是被那東西纏住了腦袋或者四肢的某一處,不亞於當場被施行五馬分屍的酷刑,嗯,須得好生注意。
就這麼危險了,若再要問田昌意害不害怕,田昌意是可以沒有任何猶豫地回答:不僅不害怕,她的感覺還是前所未有的好。
……那幾年裡,唯有瀕臨死亡的刺激才能讓她日益遲鈍的神經有些觸動。
這誘殺不了,強殺也是不能,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再說。
啊,不過再在此之前呢,田昌意自問可不能忘了旁邊還有個陪她來趟這個虎穴的年輕軍士,哪怕對方是被她脅迫過來的,這時候好話還是得先說一句。
田昌意看也不看那些向她揮過來的各式兵器,右手中指與無名指點在架在她脖子上的長劍劍從處,手腕一轉,尾指一揚,擦過去,用力極巧,一轉恰是拇指與食指捏著那長劍給扔了出去,一塊青銅片便于田昌意左手拔出的長劍軌跡之下被斬斷成乾脆的兩截。
「你先找個地方躲躲,要是不小心死了可不好,我倒是希望此事結束后還能再見到你。」在場誰都知道田昌意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