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許多年前……公孫方也是吃過很多次敗仗的,大的小的都有,但看著被齊軍逼迫,只能丟下同伴屍體撤退的軍士們,那種久違的不甘與沮喪才再度重臨他的心頭,有了真切的實感。
就在此刻,他認為自己是名將軍,而不是一名政客。
可是,身為一名將軍,他現在要指揮他的部曲撤退,說的難聽點,就是逃跑。車載甲士,戎車之上除了駕馭戰車的車右,固有十二人,公孫方居於其中,他拔劍四顧,心有戚戚然。
「將軍,您有聽說過華元的故事么?」
聞此聲,公孫方悚然一驚。因為這聲音實在是太近了,就在車廂之前。
「羊錐……」沒有聽錯,發聲之人正是為他駕車的御者羊錐。
「將軍還記得我的氏名,真是感到榮幸,但不要因為記得了就不回答我的問題了。」羊錐絲毫不懼公孫方,他作為一介車夫,僅有一柄護體的短劍在身,但這時,他的雙手還是緊握著四匹馬的韁繩。
「這個我自然知曉。」公孫方一邊答道,一邊觀察著戎車之中各位軍士的模樣,這一看,更是讓他感到了吃驚。
從羊錐開腔伊始,不論是在甲首持弓主射的甲士,還是在一側披堅執銳負責近身搏殺的幾名士兵,都像是沒有聽到似的,只是慣常拉弓搭箭或者將近車的敵軍砍殺落地。旌旗之下,還和公孫方作伴的,就只有他手邊的用以號令全軍進退的鉦鼓。
「那名宋國大夫受國君之命率軍抵禦鄭軍,卻是因為車夫怨恨,兩軍交戰時,將戰車驅向鄭軍大營,便是使得宋軍大敗。說來也好笑,那名車夫喚作羊斟,我的氏名為羊錐,也不過是一字之差罷了。」
「你已被齊人收買了?」
「收買?他們只是給了我一個青史留名的機會罷了。好名惡名,能夠青史留名,哪還有什麼所謂的。況且,我為將軍您駕車十年有餘,還是一車夫,只是這樣的事實稍微讓我感到有些不忿。十年以前,將軍您是都尉,十年後,您是將軍,可我除了為您駕車,便沒有什麼好去處,這是為什麼呢?」羊錐嘆了口氣道,「因為是您的車夫,這再不想干,想必除了國君,也無人敢聘請我,而這,都是您的過錯啊。」
「你在我門下,哪怕只是車夫,也應當收了不少好處吧?!」
「若有高位,錢財之事還不是自己求著上門的?既然這些年,凡事都是將軍您做主,不若現在,讓我來做主一回,也可說功過相抵,我自是不再會怨恨將軍您了。」
「你想做什麼?」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么?我當調轉車頭,將您送到齊軍面前去。」
「你怕是瘋了,這可是叛國之罪。」
「想必將軍您還不知吧。便是因為我一直是個車夫,我的娘子瞧不大起我,早兩年便和我和離了。再者,膝下的一個兒子參軍之後,也死在了燕國北寒之地,我早已是無牽無掛了。叛國之罪?家都不曾有,又是哪裡來的國?」
說著,羊錐已然調轉了車頭,和護衛著主將戎車的四輛戰車方向完全背道而馳。
「那麼,你能告訴我,是誰指使的你么?」
「……」
公孫方如此問后,羊錐卻是不再回話了。
「是那安平君田昌意?」
還是沒有迴音。
「那你們,你們又是為什麼背叛我呢?」
再問左右,左右皆是啞然。
談判破裂,也沒有時間再周旋了,而公孫方並非是願意束手待斃之人。雖然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什麼時候被收買的,但在這時候去思索那些事顯然是沒有任何用處的。不說被齊軍抓住後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這被敵軍所俘,無疑是會葬送他的整個政治生涯,而這是他難以忍受的。所以,哪怕知道自己一人並不能與這十餘人為敵,他也絕不會認輸。
事實上,在成為國尉之後,公孫方就再也沒有用自己的劍斬向任何一人了。有些生疏地執劍刺向位於車廂之前的羊錐,之後,在一名甲士進行阻擊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反手上挑,削鐵如泥的長劍輕柔地觸碰到甲士的甲衣,像是撥雲見月那般順遂,將那名甲士脆弱的身體一分為二。
鮮血濺落,公孫方劍上的血富有技巧性地濺到了另一方向的甲士眼皮上,引得對方動作一頓,為他創造了良好的進攻形勢。隨即,再斬一人。
短短的一個呼吸間,公孫方憑藉自己的先手以及良好的判斷,就將可稱作是敵手的人除掉了兩個,不過就是這樣,還剩下十個。
主將戎車都是好馬,那護衛的四輛戰車在羊錐突然轉向後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再要追過來施以援手,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公孫方明白,或許,在戎車抵達一支成形的齊軍部曲面前之前,關於穿過這十人阻攔再殺掉羊錐,都只能由他一人來做到。
這對於一個並非以戰鬥見長的將軍來說,是件頗具挑戰性的事情。不過,好在在教導公子勝的這些年,公孫方的武藝不說進步,至少是沒有退步的。
可能是遠遠比不上那名少年郎,但要被這十人輕易殺掉,那也是不可能的。
既然命令是要將他送到敵軍面前,沒有說要殺了他,如果這些人有把他當過主將,那麼,某種程度上,公孫方並不用為自己的性命擔憂,這樣防守方面的壓力大大減輕,他有更多的時間與精力琢磨如何儘快一次一劍帶走一條性命。
雖然有些不厚道,但是這種狀況,本來就不是簡單的厚不厚道能夠評斷的。如果他能活下來,這些人落到了他手裡,除了施以極刑之外,他不會存有任何的憐憫之心。
須知,對敵人寬容,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沉下心,緩慢地將自己的目的由劍尖遞出,公孫方以側腹受傷的代價再取一人。靠在一側,大口呼吸了一次,公孫方左手摁壓了一下傷口,對傷勢有了初步的估計,便再次先手行動,打破了敵方與己的僵持。
戎車的速度愈接近戰場中心便是愈加快速,原因無他,此地就是要開闊許多,馬兒毋需擔心跑的不盡興。也正是因此,雖然主將的指揮車一切布置都是很好的,這路途顛簸的癥狀要較之別的普通戰車輕一些,究竟還是讓公孫方的行動受限了不少。
但難度增高,也沒有讓公孫方殺那羊錐的初衷有任何變化。
約是一盞茶的時間,公孫方提著延至劍柄都是血漬的長劍,視線凝固在了前方,那個仍背著他的御者羊錐。
戎車離齊軍還有些遠,只要殺了這人,這件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本該如此。
但有些破損的右手提劍,那劍尖馬上要觸及到羊錐的心腹位置時,變得軟塌塌的手臂再也不能支撐起手掌握住劍柄,公孫方眼睜睜地看著長劍從自己的手上滑落,右手也無力地垂落了下去。
而劍柄與劍身分別在腳邊顛簸撞擊了一次,讓他的兩隻耳朵都不能聽見別的聲音。
還沒有見到人,那種深入骨髓的陰森寒冷的感覺已然擴散至了全身,這樣的狀況已是這一日來的第幾次了?已然是記不清了,但是這種感覺的源頭,不會有別人。
公孫方忽然明白了什麼,可是,即使一開始就明白,他也絕不會想到會有華元之事在他身上上演,所以就算知道,那也沒有任何用處。
膽大包天之人,不懼生死,這戰場穿行視若家中後院,當真是縱情愜意。只是這樣的人是為敵手,就只有可怖一詞能拿來形容的了。
手上的痛覺經過了不知多長的時間后才順著臂膀的酸痛遞送到了神經之中,多年來身居高位的敏銳在這時竟然沒有派上任何用場,公孫方確是不知田昌意是什麼時候經由戎車尾部的敞門上得車來的。
艱難地轉身,一雙眼睛嵌在顱骨里,四處打量著,但失血過多加上已經算是麻木的疼痛感讓公孫方的視野變得有些明滅不可見起來,周圍場景也在不停地搖晃……直到他看見了一隻他熟悉至極的魏軍頭盔,目光向下,那其中的一張臉被凝固的血液包覆著,他極力想要看清浮現自那雙眼睛中蘊含的情緒……是傲慢,憐憫還是輕蔑呢?之前未能得到的答案,突然自公孫方的心頭產生了一種渴望,讓他想要去揭曉。
這是非同尋常的一種感受,在生死關頭,會有這樣不自在的感受絕對是不正常的,而公孫方也沒能再細細想下去。
他的大腦只運轉到這裡,之後,他眼前的世界就完全墮入了黑暗之中。
田昌意只是用劍脊拍了公孫方的手臂,使其喪失戰鬥的能力,說到殺人,看那刺入公孫方身體的長劍的主人已然瞑目,這應是一人迴光返照時最後的餘暉,於那人而言,幸得這餘暉不是毫無用處的。
不過對於田昌意來說,又是一種悵然:「這是說,我其實也不適合做刺客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