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這理應是公主目夷為田昌意做的安排。
看到左右之人的神情動作,現下的通武侯卿澤哪裡還有不清楚明白的。才攀升至巔峰卻又在轉瞬間落到谷底的落差感讓他無法不心生恨意,被當做是墊腳石的感覺並不怎麼好,而且,什麼也不知道的情況下還那般籌劃,這種狀況更讓他有了種被當做猴子耍的感覺。
他大抵是一開始就被排除在計劃之外了。
原本聽屬於他的人流立時從他的眼前匯聚到了那個論身形要比他矮上一截,也不怎麼強壯的軀體之後……掌權之時的無窮力量彷彿只是將他當作是了中轉站,在它本來的主人來到時,立即拋棄了他,以至於現在,還殘留在他身體里的就只有無盡的空虛以及強烈的,憎恨。
這一刻,他有些明悟。公主目夷並非是他的伯樂,而是和那個糟老頭子一樣,只不過這個位子剛好需要人,所以才用到了他,他本身並無任何特殊之處,也不曾被任何人看在眼裡過。
是的,這樣的事實,從未變過。
魏軍被正面擊潰,之後的戰事,現下的通武侯卿澤自信,便是換了他,他也知道該怎麼做,所以……安平君田昌意離他並不怎麼遠,手執長/槍,不過三四個來回的距離,拍馬上前,齊軍部曲中無人敢阻攔他與安平君田昌意的接近,橫腰在後的寶劍產自龍泉,只要湊近拔出,看那田昌意背後空門大開,處處都是破綻的樣子,以他拔劍的速度,田昌意除了硬接,不會有任何可躲避的法子。
亂軍之中,死這一人。又有誰會說些什麼呢?而且若是田昌意死了,哪怕公主目夷知道是他乾的又怎樣?死了一員親信,總不能讓他也這般輕易死了吧,若是那般,這高唐大勝的功勞又要讓誰去領呢?
只是,男人還有些怕。怕有他替了通武侯卿澤在前,難說不會有另外一個無名無姓的人替了他。可是按理來說,他學習通武侯卿澤的一舉一動亦是有三年了,公主目夷應當很難在短時間內找到另一個可以替代他的人……應當。
此次事態出乎他的意料,按照以往,有人搶了他的功勞,他一定要取那人性命。越是接近田昌意的身側,那股殺意就愈加踴躍,扶劍在腰,田昌意左右的親信還離的遠,不會對他的行為造成任何阻礙,可是一番權衡與考量后,猶豫還是佔據了他的全部思考。
「要殺了他嗎?」
思考間,劍已經拔了一半,機會轉瞬即逝,這長劍出鞘必是要刺穿田昌意的心腹,如果田昌意不能及時發覺,那麼,這種耍帥,不到半刻鐘,就要終結於他的劍下了。
然而千鈞一髮之際,他停住了。
他忽然想起來,作為通武侯宅邸的一名護衛,雖也算是私軍,一名士兵,他做的最經常的還是將闖入府邸的小賊壓去官府,所行的一些私刑從未傷人性命。自覺是造成了通武侯卿澤遇害的兇手之一,可是他,到底是沒有殺過人的。
他可以坐視他人死在他面前,但他自己卻沒有親自動手殺人的那種覺悟,以及勇氣。
本來只是列侯府邸的一名小小護衛,初上這戰場時,更多的還是那種遊戲的心情,自以為可以萬事順心,勢如破竹,殊不知在田昌意所斬殺之人的鮮血撲灑到他的眼下時,那種對於人命的輕賤與卑微感已然置換到了他自己身上。
要是被察覺,哪怕是田昌意臨死之前的隨手一擊,他多半是連個全屍都留不下的。
面對自己會死無全屍的慘狀,被當做墊腳石也好,被排除在計劃之外也罷,那種空虛與憎恨在瞬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男人選擇了移過劍尖,將一名伺意偷襲田昌意的魏軍長戈給格擋了去,以他的實力,臨時起意的長劍對挾勢而來的長戈,這一格擋,是震得他手腕生疼。
恰在這時,嘶嘶的風聲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回過神來時。
「老將軍果然老當益壯。」
藉助迴轉,田昌意的長槊已然將那名魏軍砸下了馬,清晰的骨裂聲伴隨的是軍士扭曲面孔上巨大的悲楚與痛苦,讓他才安然下去的內心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創口。
如果他沒有及時收劍,此時此刻,會是那副慘相的就是他自己了吧!
這一時猶豫,卻是讓通武侯卿澤撿回了一條小命,當然,這是他自以為的。畢竟田昌意的臉上不曾有一絲髮覺他險惡用心的神情。
若是偽裝,他也沒有任何必要去懷疑。不被放在眼裡的好處便是如此吧,哪怕他想要拚死一搏,在對方看來,也只是兒戲的見怪不怪。
「……繼續前進。」安平君田昌意舉起已然浸透了血色圓錘狀槊頭,不待通武侯卿澤回話,兩腿夾著馬腹,帶起的又是一陣血雨腥風。
——「是他過來了。」
在五千人已被穿刺圍殺成數個相獨立的不滿千的小群團時,公孫方接到屬下關於高唐方向的軍報,提及那為首的將領時,他忽然想到。
「所以是說丟下了部曲,但不是逃跑也不是要刺殺於我,而是混淆視聽,渾水摸魚和那邊的守軍接上頭了。這時候才想到這一點,可真不像我。」
參軍入伍已近二十載,鎮守一方亦有十年有餘,大大小小的戰事,什麼樣的情況公孫方沒有見識過呢?不外乎在宋國戴昌意最為活躍的那幾年,公孫方駐守鄴城以待燕國偷襲不曾親臨前線,對那位少年了解的不多。
「只憑粗略記載的卷宗,這兩個人的相似點頗多,卻還是沒有引起我的注意。」
「嘖,這一仗是要將此前的勝果全都吐出來了——不僅要吐出來,還得損傷不少。」
「沒有攻下高唐,還要被如此一名乳臭未乾的小兒引得打了敗仗,回去之後少不得要被恥笑上幾年。面對不了解的敵手,這應對起來果然是多有掣肘。」
「對不起,公子勝,我親愛的徒兒,為師這回是沒法給你報仇了。」
如此自顧自地呢喃了幾句后,公孫方已然下令原本圍殺那已不知有沒有兩千人的萬餘魏軍向高唐方向潰逃回來的部曲靠近,公孫方素以調兵遣將的迅速為傲,以精銳的魏軍擋在高唐方向以便逃回來的部曲有足夠的精力回復士氣,逃回來的部曲倒也不用他們再與安平君田昌意為首的齊軍作戰,而是調換了,以中馬對下馬,維持與那不到兩千人的齊軍僵局。
被齊軍攻入大營,一條戰線已然崩潰,這勢必會對整體的士氣產生影響,這廂還有齊軍死戰,唯恐激起了他們血性,引得一場血戰,產生不必要的損失。
雙線作戰,並不可取。
且戰且退,盾陣布置自有移形,所為是阻那騎兵追擊,唯對田昌意個人例外,待得田昌意過來時,魏軍自行給出去路,讓了項上人頭由她去取,就是不與之戰。
田昌意個人能夠造成的殺傷力驚人,但是一退一進中,魏軍若是要退,她還真攔不得。魏軍換形的速度非常自然並且快速,她所率領的高唐守軍中雖然是有公主目夷安排的親信,也只是能夠聽從她的命令,並不能做到如臂指使,倘若打開缺口衝撞了進去,後面的人反應不及,就會很快被魏軍阻隔,分而圍之,然後盡數被殲滅。
沒有足夠的騎兵在周圍,哪怕田昌意一人可戰數人,她能護得了自己,卻是護不得胯/下的馬兒,若是戰馬死了,她能做的,大約也只有引頸就戮了。
戰場變化瞬息萬變。
不消片刻,雙方的目的就昭然若揭。
齊軍可儘可能擴大戰果,卻不能阻攔魏軍撤退。
魏軍盡最大可能保全實力,卻不能對齊軍還以顏色。
「……趙將軍,剩下的便交於你指揮了。保持這個態勢便好。」得見了此番狀況后,田昌意勒馬回頭與趙都頭的百餘騎兵匯合,她扔了長槊,下馬,走到一具魏軍屍體旁,她便扒了人家甲衣穿在了自己身上,待得頭盔也戴好,她往臉上抹了一把血道。
「都虞侯大人,您這又是打算做什麼?」趙都頭這一日來已經對於田昌意的膽大包天感到麻木了,所以這次他說是問,不如說是例行公事,反正田昌意不會聽他的勸。
「只是擊退魏軍可不行,有公孫方在,我們也只是多殺了一些人罷了。魏軍的士氣還在。」
「您是說?」
「我可沒時間和他打那種回合制的仗,自當畢於一役。方才我是騎著馬從那邊到這邊來的,這回,應是可以徒步再趕到那邊去。」田昌意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有些晦暗的笑容,「比起士兵,我更願意做個劍豪,但我似乎更適合做個刺客。反正,只待在這裡,我也做不了什麼。」
「一個人,那也未免太過於危險了。」
「一個人?不,你忘了我手上的劍了。」田昌意握住劍柄,拔劍出鞘,屈指彈了一下劍脊,長劍嗡鳴,她又笑道,「這可是我的劍。」
「……我能夠相信你吧?」
此情此景,田昌意竟覺得手中長劍是如此溫婉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