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嗯~~」公主目夷小小地滾動了一下咽喉,發出一聲輕哼。
鮮血溢出口鼻,她想要忽視掉身體上的不適,但是陡然間卻覺得天旋地轉,眼角憑藉本能滲出來的淚水很快模糊了她的視線……一隻手牽著田昌意不能放鬆,一隻手還在捂住口鼻……拚命眨眨眼睛,她極力從一片漩渦似的黑暗中尋找出下一步右腳可以邁出踩實的餘地。
田昌意聞到了公主目夷身上的血腥味,不如說,那樣濃郁的血腥味已經到了不可以裝作沒聞見了。這時候哪怕是個普通人,這樣的距離,也是能聞得清清楚楚的……可是為什麼呢?就是這般情況……田昌意都可以用俯視的姿態來看公主目夷的一舉一動了……這個人沒有辦法用雙手支撐膝蓋,卻還是在顫抖著身體努力讓自己站直……然後牽著她的手往前……
這應當不是公主目夷特有的在她田昌意麵前的自尊使然,因為無論如何,公主目夷都該清楚她這樣的虛弱已是讓人一覽無餘,這假裝的氣勢都不存在,繼續意氣用事是沒有任何用處的。
「呼……呼啊……這裡到宮城城門只有五十丈,唯有這段路,不能讓人發覺我的異樣,不過過了宮城城門,我大抵是無力支撐這具身體了,須得你將我送到日晞閣……記住,要快。」
轉過頭來的公主目夷已然撤開了捂住口鼻的左手,她動作很快,在有些凝固血液要順著下頜滴落以及要被田昌意看清狀況的那一刻,她就用衣袖內袖將面部的血盡數擦拭了個乾淨。駕輕就熟的樣子像是做這種事的次數不少了……
原來是這種原因……這裡是距離到宮城城門不遠,確實已有被發覺異狀的可能。
就田昌意方才匆匆看的一眼,公主目夷雙眼幾乎沒有焦點,這種狀態理所應當是很難不被人在意,是幸好,這是夜晚,也幸好公主目夷的威名遠播,只是那些城衛,是沒有哪一個敢直視公主目夷的。至於說血腥味,反正她田昌意是才從濟西戰事脫身,總不好說沒有受過傷,若是那楚太子熊洛有心,倒也可以以此為借口她田昌意要奏事時便是恰好舊傷複發,目前唯一的問題是,她這樣子,不像是個受傷的。
「您可以先停一會兒緩口氣。」田昌意在公主目夷轉回頭時,開口說道。
「說什麼傻話,我馬上就沒有力氣了……」
「不會耽誤您很久,就一小會兒,我有件事需要做一下。」
「什麼?」
「您得病的消息不能傳出去,但您現在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可能他們不會多想,但是不可能聞不出來。」
「你說的很有道理,這是我過於相信自己的意志力,是我的失策。但現在也沒辦法了。總不能這時候突然折返吧?」
「不,我的話,可以為您遮掩一下。」
「你要做什麼?」
本能地這樣問出口后,公主目夷就發覺到了不對勁,她的腦子這會兒不清不楚,實在是影響了思考,不然,她絕對不會坐視田昌意在她面前做出這樣的事,再度轉過頭來,她所看見的景象在她雙眼中迅速被刨除了所有不必要的顏色,只剩下了紅色。
田昌意在將輕呂送給公主目夷防身之前是從來不配短劍的,不過人在戰場,那邊的部曲構成部分實在複雜,卧睡之時不在枕下押一柄短劍,基本上是沒法睡覺的,還好這樣的習慣在醒來之後也有保持,她直到回來臨淄,腰帶里都是別有一柄短劍,雖然比不得輕呂那般神兵,說是利器還是可以,而短劍刺穿側腹,那鋪展開的血色也確實是可以糊弄一些人。單手將短劍從鞘中拔出,這廂捅了自己一劍,再在鮮血未完全浸透的下裳上擦拭乾凈,因為有公主目夷在前,她自信直到短劍回鞘,那些城衛都不會知道這短短一瞬的寒光一閃,是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再過宮城,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了。」
田昌意對於製造出來的傷口有些滿意,雖然只能使用右手,但角度恰好,不會讓人認為是自己故意做的。但是她這麼想完之後才發覺公主目夷那邊一直沒有聲音,抬頭望過去,才看見公主目夷正有些發獃似地看著她。
「田昌意,血……」像是只木偶被打開了啟動的機關,公主目夷有些顫巍巍地用左手指著田昌意的傷口處,那血滲透衣裳,這時已經有些許灑到了地面上。
「小傷而已,用不了多久就會好。」
「……不會疼嗎?」像是個小孩子,公主目夷的語氣竟帶了絲茫然。
田昌意自覺認識到了公主目夷關注的點,她莞爾一笑:「不會比您先如今的狀況更加讓人感覺疼痛的。」
「是嗎?」
「請不要在意這種事。」田昌意伸出一隻手觸碰了下公主目夷的額頭,繼續道,「已經開始發熱,得抓緊時間趕回去。」
「但是我突然覺得自己精神得不得了……」公主目夷卻是這樣說道。
「……」田昌意不知道公主目夷忽然這樣使小性子是怎麼回事,嗯,這,是算使小性子吧?她不是很清楚。不懂,所以,不好回答,「是血吐出來,所以要好受些的么?」只能如此猜測。
而田昌意這麼說后,公主目夷的表情更加奇怪了。
田昌意很困惑:「您,是在哭嗎?」
公主目夷的確是在哭,她的聲音都帶了哭腔,只是那一線的鎮定不至於斷絕,還添了幾分與田昌意相同的惑意:「是嗎?我哭了啊,我還說今夜無論如何都不能做個愛哭鬼呢,但是,看到你這麼不帶任何猶豫地傷害自己,我就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田昌意,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這副樣子的呢?在宋國的那四年?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都儘力不去用占星去確認一分一毫,可是你這樣的表現,我要是還繼續存在著那樣的想法,就只是讓無底洞的未知吞噬我的內心,讓我愈加想要那些造成你如今狀況的人全部從這個世間消失……出現在你身上的每一點傷痕,都比我自身的痛苦還要讓我感覺痛苦萬分。」
「公主殿下……」田昌意對於公主目夷突如其來的怒火沒有半點準備,她有點懵。
「……夠了。」像是印證公主目夷方才所說的那般,再轉頭向前的公主目夷脊背挺得很直,腳步也富含音律,卓有確聲,只是這麼一轉身,要不是那身周還縈繞的血腥味,便是田昌意,也會認為公主目夷剛才那副隨時都要吐血死掉的樣子只是錯覺。公主目夷步伐緩慢卻堅定,語氣也同樣如此,「不管以前是怎樣,這樣的事今後都不能再做了。」
「不然的話。我會生氣。會非常生氣,會,非常非常非常生氣。」公主目夷若有所思那般開口,像是說給田昌意聽,又像只是在告誡自己,「然後,我就會不理你,三年又三年,五年又三年,哈哈,我一定是十年之內都不會再和你說一句話,讓你抱著你的劍滾到臨淄的鄉野之地,一個能夠和你說話的人也沒有,憋也憋死你……」
而田昌意低著頭,目光有些散亂,她也不知道如今她要想些什麼,可說還是那樣說了:「那就請公主殿下您十年之後再和我說話,臣下田昌意,期待著那樣的一天。」
這是田昌意第一次向她的主君公主目夷,自稱臣下。
公主目夷許久后才答道:「你的期待是很好,不過人就是如此,該死的時候就還是死掉會好一些,可能我並沒想一年內就死掉,但十年,那也太長了。我只想要你不要再隨意傷害自己,若是你記下了,固然是好事,若是記不了,那也是沒得法子,我可不想就一個道理對著一個人教上十年。畢竟,我做墨師,才幾年?」
「……」
「怎麼?這就啞口無言了?我還以為你會就挽留我的話多說上一些呢……以你一點兒因為相處產生的習慣來得寸進尺獲取更多的言語上的證明。這就是我啊,竟然在這種事的這種方面,心胸如此狹窄且不顧他人感受。我分明知道,若是今夜我不和你說那麼多,你保持的戒心還足夠在剛剛聽聞我要死的消息時冷靜的就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如果一開始你就不願意做我的侍衛,這時候這麼說,也只是在給予我以命運悲慘之人通常會有的憐憫,畢竟田昌意你,就是個如此善良的人。」
「說一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是善良之人。公主殿下,這樣的話說出去,應該沒人會信吧?」
「你這對應的回答也是明知道卻挑了個最壞的出來呢。身為軍士,你不殺人,難道是要人殺你么?不說那兩年,你這來臨淄也有一年了,我國民間尚武,私鬥不休,卻也不曾見過你有一樁案情是你逞凶所為。這還不能說明的么?」公主目夷吸了一口氣,吐出來,「或許你還有別的考慮,我也不討厭這樣,只是,別讓我對你的期望當真,我沒有多少時間用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