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田昌意懂得公主目夷的考慮。
作為一國之君的對手,要勝之,本人就必須要有與之相同,不,應該是要更加勝任的品質。結合公主目夷所學,而田昌意也認同的,那樣的品質表現出來不外乎是這幾樣:冷漠,刻薄,陰狠,暴戾,瘋狂,殘忍,果決以及,薄情寡義。
君主不能讓自己存有軟肋。
基於此,所以田昌意才敢篤定:感情對於這個人來說不存在的。當然,是不可以存在的。
不然,公主目夷那不到一成的勝率,就要再打上幾個折扣,幾乎等於沒有了。
「是。」田昌意道。
宮城的關隘有驚無險地度過後,兩人背對宮城約是二十丈的距離時,田昌意還沒告訴公主目夷現下已經安全,她便發覺公主目夷牽著她的那隻手一下子軟了下來,隨即人也靠過來,其聲如煙裊裊:「接下來,拜託你了。」
閉緊了雙眼,眼睫一顫一顫的,公主目夷之後呼吸都像是沒有那樣,讓人感覺不到什麼生氣。
田昌意一怔,隨即臉色正肅起來。剛剛還以為血吐出來后,身體不管怎樣都會好一些,結果現在看來,那血並不是淤血,後續的癥狀只是公主目夷強行壓下來了。
幸得夜色,田昌意對於上四軍在宮中巡邏的路線向來嫻熟於心,確定了大概的時辰后,田昌意橫腰抱住公主目夷,她跑動起來,都是力求雙臂平穩,公主目夷的身體不會貼近她,以免受那顛簸之苦,讓公主目夷本來就虛弱至極的身體更加雪上加霜。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田昌意就推開了朝露殿日晞閣內室的門。
將人置於榻上。
……發熱而不惡寒,汗出較多,脈象洪大有數,另,舌紅苔黃。當用苦寒清熱的法子。
以經驗計的診斷,是田昌意早年在陶邑沿街乞討時,聽那藥鋪掌柜慣常說的。一年之中總有幾月適合上山採藥,因著身體不錯,雖然得到消息是比較晚的時候,但做那藥鋪的採藥童子,用藥草換住食,忙裡偷閒,她也學得了幾手治病止血的方子。後來再去宋國,那劍寒喋血,幾個方子確是幫了她不少忙。
這吐血不知病因,但這熱得早些退了,誰也不知兩種情況交織在一起,後面會變成什麼樣。
田昌意突然想起來,她平日里只和公主目夷相處,對於公主目夷手底下的那些祭師所在,她並不清楚。上次應該就那個傳信的祭師問一問他的氏名,這回沒有公主目夷開口,哪怕她知曉圍著這日晞閣有不少祭師,她也沒法叫出來一個。
而如今這狀況,也不能把公主目夷叫醒了。
看樣子,得她自己親自去那太醫院走一趟,希望今夜在那太醫院當值的不是那個樂西。身為百工仍是會以他人出身多行詰難的太醫令。
但總是怕什麼來什麼,今夜在太醫院當值的就三個太醫,最為醒目的,何嘗不是田昌意最不想碰見的太醫令——樂西。
東海樂氏八世累為齊國太醫,威望深厚如此。在田昌意表明自己包紮卻還是滲了血出來的傷處需要些止血的藥物時,其餘兩名太醫一句話都不敢講,只待那太醫令樂西先說。
若是田昌意並非是安平君,也沒有公主侍衛這樣的頭銜在,來拿些清熱的藥草並不是什麼難事,可是她這一張臉在宮中的辨識度實在太高,哪怕她剛邁步過了門檻,幾名尚在收撿藥草的醫師是看見了她便要行禮,不想驚動太醫都是難的。
「安平君大人來此,有什麼事嗎?現在夜已深了,便是那武池殿夜宴尚在,也說非有關人等禁止出入太醫院。如是需要診脈,喚一內侍過來便可,何須安平君您親自來。」
這番話就像是沒看見田昌意腹上的傷口似的。
田昌意只好再度說明來意:「我需要一些止血的藥膏……從濟西往臨淄,路上舊傷複發,總不好以這副樣子去見王上。」
「便以軍士的身份來說,有傷不是更好拿來邀功的么?這傷勢看起來嚇人,但並未傷及內臟,若不是嚴重的情況,在下還是希望安平君大人您按照章程來,若是總自己過來,我們這太醫院的太醫也不需要整理脈案,光是每刻接待你們這些貴人,就都夠嗆了。啊,在下忘了,您雖然是安平君,可還是公主殿下的侍衛,按照公主殿下的秉性,您應該是沒有自己的內侍吧?真是為您感到可憐,雖然是安平君……」
「假若王上能夠同意我的親衛進宮,再有下次,我不會再自己過來,勞煩太醫令了。」
「你這種反應就沒什麼意思了,算了,我也不是要故意為難你。」太醫令樂西左手摸了下後頸,他使喚著在一旁搗葯的一名醫員,「你去,將最近新制出來的幾劑葯拿給安平君。」
達到了初步的目的后,田昌意在心中緩了口氣,她面上假裝無意:「是這樣的,我在濟西待了那幾日,因著天氣高熱,心中總有些煩躁,還有便秘尿熱的癥狀,可否再給我些用黃連,黃柏,梔子製成的口服藥丸?若是藥效好,須得蒸煮的湯劑也成。」
「便秘尿熱?」聞言的太醫令樂西有些啞然。
田昌意奇怪起來:「是,有什麼不對的嗎?」
「倒也不能說不對,但貴族子弟怎麼說這種污穢之語?齊國禮儀斐然,您在公主殿下身邊,也是一門面,安平君您說對吧?」
「……但若是不詳解癥狀,也不方便您對症下藥吧?」
「這便是貴人診治不如窮人。在下在宮中懸絲診脈的日子不在少數,且不說那懸絲有幾分正確,便是對症下藥,因著其人略懂醫術,自解其意后,往往斥而不用,還有同樣的病作用在不同病人身上,需要把握的藥力也多有差別,便如安平君您身體康健,那黃連,黃柏,梔子……這苦寒清熱是不錯的,可易傷脾胃,換做他人,那身體羸弱,不耐藥力,許是會醫人的目的達不成,那病情會更加反覆。自然,在下只是予您建議,聽還是不聽,還是在您的。」
雖然感覺太醫令樂西所說有不少是在暗嘲於她,但田昌意有聽到其中關鍵一點。是的,和她這樣的身體康健之人不同,公主目夷的身體是沒法和她用一樣的藥方的。
「按安平君所說,取些黃連,黃柏,梔子的口服藥丸來。」太醫令樂西在那醫員身後又加了一句。
「……那若是身體羸弱之人需要清熱,當用什麼樣的藥草入葯呢?」田昌意沒有阻攔,像是好奇,很輕鬆似地問道。
「銀花,連翹,甘草等性溫的藥草便好。」
「那可否這種藥丸也給我一些,我可作今後備用。」
「是安平君您要用嗎?可您的身體很好,用這些,那清熱的功效不足,所費時間也長,在下並不建議您用這種。」
「若是我非想要呢?」
「給,自然是會給您的。但是這樣目的不純……安平君大人,非是在下要提醒您,自從先王後為人毒殺之後,這太醫院的各樣藥草管控都甚為嚴格,請不要讓人發覺日後那毒藥的構成里有您今日所取之葯的成分,不僅於您有礙,還會牽累了我們太醫院。」
這步步緊逼的樣子……田昌意看著太醫令樂西有些好笑的表情……這人似乎是已經察覺到需要性溫的清熱藥物的人是公主目夷,而非是她。
所以,其目的也非常明顯了。
繼續推諉下去,也只是在浪費時間。
「那我這麼說吧,今夜是中元節,我連夜從濟西趕回,蒙得公主殿下垂憐,在城中夜市得以同游,不過我的身體還算好,公主殿下卻不似我這般,回到殿中,當即是有些發熱,這清熱的藥物,我不是來替自己拿的。」
「哦哦,這是說,舊傷複發礙於顏面不好面見王上,卻有心情和公主遊玩呢。」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吧?」
「安平君您說的是。不過既然是公主發熱,為何不一開始就指明來意呢?在下也不須如此和您兜圈子了。」
「公主殿下有言,此是小病,不可引人知曉,以免有人聞聲有了異動。」
「這考慮還真是周全。但也不知這為公主殿下診斷的人是誰,人要是發起熱來,便是簡單的風寒那便罷了,可要是風寒入體,只是這種藥物可還不夠,不若在下號脈確診一番,也好早日祛除了病患。」太醫令樂西說著,就要差人去拿醫箱。
但田昌意阻止了他:「那大可不必。先不說公主殿下,就是我,根據方才與你的言語,並不喜你,若是公主殿下,應當是見都不會見你。再者說,公主殿下已說毋需醫者來,你勿要庸人來擾。」
「安平君,你這是要和我撕破臉了?」太醫令樂西招徠人的手一下子僵在空中。
「我是武夫之家出身,不懂得你們的爭鬥,不知你是站在哪邊的,但便如你所言,我是公主殿下的門面,還不至於和你這般人撕破臉。但真鬧到王上面前,我大抵只會有一頓鞭笞,你么,項上人頭也不知會去到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