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請您在批判別人的時候切莫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王孫賈臉上一點怒氣都沒有,仍是樂呵呵的。

「我知道我自己是亂臣賊子之後,這一點倒不用你來提醒我。」墨目夷答完王孫賈後,半閉了一下眼,只看田昌意的臉道,「我知道,安平君是你祖父。別瞪著一雙眼睛跟個白痴一樣,長得比我高了不起嗎?就給我坐到一邊去。」

「是。」不知怎麼,已改氏為田的少女不由自主就聽從了墨目夷的命令。

「啊,真是煩躁,剛認識字就待在稷下學宮每日盯著那些竹簡發獃的公主估計全天下也只有我一個了。不過萬幸,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日子了……」

「……這是有用到我的地方嗎?」心中一驚,田昌意開口道。

「不如說父王讓王孫賈帶你過來,是要我怎麼用……乍一看來,你跟宋國太子的兒子戴昌意長得蠻像的。」

——不知是以何身份陪侍在公主目夷身邊的田昌意在晨練后得到了兩日來的第一個任務。

「我今日想要讀書,你可去學宮藏室取六經來?」

「六經?」

男子稱氏,女子稱姓。

「你問藏室史,報我氏名,他自然知道我想要什麼。」旁觀許久的墨目夷,此時該稱為陳目夷的公主直起身,站好,居高臨下道,「自此處往北,有一高台,你若看見,自進去便好。」

「拿到書就回來給您嗎?公主殿下。」

「你可以就在那裡看一會書,學宮藏書僅次於魯國王宮,你會知道你想知道的……我要出去一趟,不會回來太早,所以你晚一點回來也沒有關係。」

——「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藏室史是位年約十五歲的少年人,從衣著來看,這是個楚國人。

「我來借六經。」

「六經?」少年人有些狐疑地看著田昌意,「你確定你是要借六經?」

「啊,是。」田昌意確信自己沒有聽錯墨目夷所說的話。

「你是學宮中的人嗎?藏室內的書不外借,我來學宮一年有餘,似乎也沒有見過你。」

「我不是……」田昌意倒是沒想到這個,啊,也對,書籍貴重,怎可隨意外借,是她自己欠考慮了,「抱歉,打擾了。」

雖然是被差遣來借書,但有規矩說借不了就不是自己的過錯。嘛,少一件事總是件好事。

「你是墨師新收的的弟子。」在田昌意預備走時,少年人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墨師?」

田昌意真誠地希望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整個學宮唯有一名墨氏夫子。」少年人地語氣和緩下來,試圖幫助田昌意確認事實。

"啊,不是……你知道我的事?"

少年人語氣很是友好:「是墨師特地跟我說過你。」

看樣子公主目夷有想過自己來借書時會遭遇到的窘境,只是,既然都有時間囑咐了,公主目夷她為什麼不自己來借……難道她覺得自己閑的無事會來看書嗎?

少年人好似看出了田昌意的疑惑:「墨師只說過你會來這裡,我倒沒想過你是來替墨師借書,而非自己來看的。」

「但墨師會讓你來借六經,應當還是希望你能來此看一些書。」少年人這樣說道。

「為什麼這麼說?」

「墨師這個人,只有在和某些人說話時才會較為直白。」少年臉上露出諱莫如深的笑容,」莫說是你,不對她稍有了解的人,大抵都會被她矇騙。」

「世說六經,多是指孔聖人所編的《詩》,《尚書》,《禮》,《樂》,《易》,《春秋》,但墨師師從儒家卻不尚儒,這些典籍,以她的為人,看過一遍就不會再看第二遍,她所說六經,應當是孔聖人之前所言之六經,《詩》非僅有三百首,《尚書》也應有三千篇,《禮》沿襲夏商,成於周公旦,而《樂》,其數多少,早已不可考,至於《易》,你若不兼之《連山》,《歸藏》一起,看也是白看,最後……《春秋》,《春秋》本為國史,有秦之《春秋》,楚之《春秋》,燕之《春秋》……史家講求秉筆直書,孔聖人所編魯國《春秋》,每用一字,必含褒貶,有此《春秋》在,安得前人《春秋》存?但你要尋,便不是找我,而是要去找各國史官才行。」

看著少女目瞪口呆的樣子,少年人繼續笑言道:「這些典籍,便是《詩》,一個人也拿不了,何況六經,所以我想,墨師本意並非是想要你來借書的。」

田昌意不得已沉默了許久,在臉色沒有變得更為難看之前,她略顯尷尬地笑了笑:「既然室史對墨師如此了解,那可否告訴我,墨師她若來藏室,會看些什麼書嗎?」

「看書?」少年人的表情又變為了田昌意初來時見到的那副狐疑樣子,但較之前有所不同的是,這次還要微妙一些,"實不相瞞,墨師她未曾來我這裡看過書,來學宮年余,迄今為止,墨師也只是於昨日為你的事才來了藏室一次。」

「……啊,這意思是說,墨……師在學宮做了講師,但她從未看過學宮裡的書嗎?」

「那是因為墨師藏書豐厚,來學宮前,聽說墨師曾南遊至關中,載書之車絡繹難絕。學宮內的書雖多,但墨師既已都看過原本,這裡的手抄本,應該也無再看必要了。」

騙人的吧,那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子還南遊?但這個藏室史說的跟真的一樣,田昌意也不好就此發表意見。

「但是……她讓我來這裡借書。」

「孤本珍貴,可能是怕你弄壞了。」少年人說了一句看錶情連他自己也不大信的安慰話,「不過我雖然不知曉墨師會看些什麼書,但是你既然來了這裡,這裡肯定有你會看的書,放輕鬆,稷下學宮內的藏書,可是僅次於魯王宮呢。」

這裡的人,都喜歡說彼此會說的話……這種志同道合,田昌意還從未有過,她搖搖頭,決心聽從少年人所說的話。

才過來沒多久,就這麼兩手空空的回去,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吧,沒必要浪費這難得的自由。

至於自己會看的書?

《孫子》,《吳子》,《六韜》,《尉繚子》……書架間的灰塵有些重,一路低頭繞行,田昌意都用手捂著口鼻,將那些已有些霉味和蟲蛀的竹簡攬在手中,用衣袖拂去灰塵后再放回去……這些兵書自己雖然早已看過,但是真的在別處看到它們,究竟是不忍心讓它們於架上蒙塵。

《司馬法》。

田昌意在展開一卷竹簡后,為上面的人名所累,臉上的表情飄忽了幾個來回,她抿緊了嘴唇。

因姜太公呂尚曾擔任周文王的大司馬,呂尚所著兵書,亦稱為《司馬法》,但是現在在少女手上的這卷《司馬法》卻非是姜太公呂尚所著,其作者乃是齊景公時的田禳苴。

這個人,是田氏尚未代齊時,田氏所出的忠臣良將,曾經,少女想要從這卷兵書中看出一些什麼,打著學習兵法的旗號,做了許多筆記,試圖從那些偶爾偏離的字句找到一些這個人的想法,將其還原成一個人應有的形象。

但是這樣還只是徒勞之功,因為隨即少女意識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她根本沒有見過這個人,她什麼都不了解,她怎麼知道這個人那時是甘心做一介忠臣良將的,可能齊景公也沒有那麼昏庸……她只是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而已。

也許,章子會為齊王而死也不是那麼單純的一件事……禁不住,田昌意產生了這種陰暗的想法……只是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好吧,這種感覺雖然不了解,但也不是沒有從別人身上見識到,那些處於熱戀中的情侶,腦海中盡皆是裝著這樣的想法。

罷了,要是自己真的有那麼關心這種事的結果,那日為齊王召見,她就該當面質問齊王,而不是在雙方都沒有說破的情況下,相安無事了兩年。

……自己也並非是什麼好人。

末了,少年人問田昌意要不要借本書回去,田昌意只是謝了對方的好意。

「我本來不是什麼很喜歡看書的人。」田昌意沉吟了一會說道,「比起書上所描述的那些場景,我還是喜歡親身經歷的。」

「你很對我的胃口。」

「……?」

「你還沒有和齊國太子見過面吧,而在下,正是齊國太子本人,田氏無虧。唔,如果你不喜歡我這個身份,那我也可以照常扮演藏室史這個角色,雖然……我並不清楚稷下學宮的具體事迹,只是被親愛的妹妹拜託來這裡看一個她感興趣的人罷了。」

「被親愛的妹妹拜託……」

「沒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正準備去做質子的齊國太子還在苦惱要讓誰做親信的僕從時,突然發現許久沒有說過話的妹妹就向自己推薦了一個合適的人選——你久居宋地,還是忠臣之後,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了。」

頭一次見到被送去當質子的人還能笑得那麼開心的。這對兄妹,只憑感覺都讓人覺得奇怪。

「您是在開玩笑嗎?」

「開玩笑?這的確是,名為命運的神明給予我們的一個不大也不小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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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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