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城睜眼時還有些恍惚。
屋內光線昏暗,但不難看出仍是他在靈泉寺歇息用的屋子。
昨兒個剛搬進來,要說多熟悉也說不上,但起碼跟連府擺設不同,這點差別他還是看得出來。
他伸手,朦朧間只看得出手的輪廓。
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從大小看來,已能確定不是幼童的小手。
──這是自己的身體。
他回來了。
在連府的事好像上一刻才剛發生,他同連相與連大小姐用過晚飯後,便各自回了院子。
洗漱完晃了下,連誠屋裡沒有書籍,桌上擺著的精巧木偶和玩具他也沒興趣。
到底不是真正的三歲小兒,即便找到書他也沒法翻看,否則讓下人們見了還不會認字的小童竟能讀書,還不得引發喧然大波?
無事可做的江城只得早早上.床就寢。
剛閉眼睡下,陷入熟睡的瞬間,驀地又醒了過來。
這過程估計不到半刻鐘的時間,而他已沒了睡意。
不,與其說沒了睡意,倒不如說像是剛睡醒,精神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江城坐起來,除了意識清明些以外,胸口仍有像被巨石壓著的沉。
他身上披著綴了皮毛的衣衫,可仍覺寒意刺骨,壓抑著聲量,咳了幾聲。
在一旁守著的夏陽聽見響動,探頭來看,見江城清醒,欣喜地跑過來:「世子!您可終於醒了!」
他嘴裡念了一串感謝佛祖三清聖上保佑等等諸如此類的話,四方神明和歷代皇帝都請出來了,江城頗感無語,忙打斷夏陽念咒一般的感謝詞。
「我睡了多久?」
問完想到自己成為三歲小童的經歷,一時之間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
夏陽已經喊小廝去請大夫以及備夜宵了,雖然對江城來說,這頓應該稱為晚膳才是。
吩咐完他們后,他將房間的燭火點上,使之更亮堂些,回道:「也沒多久,約略四、五個時辰吧,眼下都亥時了,倒是跟以往休息的時間倒個個兒。」
對他來說只要江城吃得好睡得好,與往日作息不同也無所謂。
畢竟他守過許多江城因病痛折磨,夜不成眠,連吃飯咀嚼的力氣也沒有的日子。
聽見夏陽回話,江城抿著唇。
他睡著這段期間,恰好是自己成為「連誠」的時候。
如果是夢,有這麼巧?
想到自己佔用了連誠的身體,那原本的連誠呢?
江城擰眉,淡聲問:「期間可有異常?我與連家少爺暈過去后,到方才為止,都不曾再醒來過?」
要是連誠在這兒醒來……
江城又忍不住咳了幾聲。
夏陽忙遞上溫水,待江城慢慢喝下后,方有空回道:「是啊,一路睡到現在,可把小的都嚇壞了。」
急急喚了大夫來,結果大夫把完脈,一臉微妙地說世子只是睡著了那時,夏陽都不知道該露出何種表情。
他回完話,突然意識到什麼,驚訝問道:「原來世子知道那小童是連家公子啊!你們暈過去后沒多久,連家的護衛就出面把人接走了,我還是那會兒才知道那孩子身分呢。」
「……」
江城沒法解釋自己為何會知道,只得繼續保持沉默。
以防萬一,寺中的大夫與皇上派來的御醫都給江城把過脈,確認身子沒有大礙才退下。
御醫離開前還訝異地說了句:「世子的身子較以往倒是有好轉的跡象。」
此話把夏陽給高興的,給御醫的賞錢又比往常多了幾倍。
夜宵送上來,夏陽看著江城還比平時多用了半碗飯,更是喜形於色,連帶說起一些瑣事也沒有平常煩悶,而是眉飛色舞的模樣。
「對了,今天收到連相的拜帖,說因為我們幫了他家幼子,所以想親自來道謝。」夏陽感嘆,「難怪這京里人人都說連相疼孩子,此言果然不虛。」
吃過晚膳的江城正將系回腰上的玉佩托起打量,聽到此言,眉頭挑了挑。
拜帖的事跟夢裡的情節對上了。
那是不是也代表,他下午成為另一個人的事並不是夢,而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回想了一下他在連府以連誠的身分所做的事,若是真正的連誠醒來,只怕會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吧?
齊嬤嬤的事是一件,另外還有《千字文》的事。
連相可是說了,要親自給連誠啟蒙。
想到連誠可能會一臉懵的被要求再背《千字文》,江城默默抬起手,以拳抵著唇,肩膀抖了抖,卻沒能壓抑住笑聲。
「呵。」
真是有趣。
……
同一時間。
連府。
白芷端來熱茶,勸還在提筆寫字的連甄休息:「小姐,先歇會兒吧。」
連甄寫完,捧起冊子輕輕吹了吹,便放到一旁攤開晾著等墨干。
她接過杯子,捧在手上,暖了暖因書寫多時略有些僵硬的手指。
待手指舒緩了些,連甄方捧起杯子,輕啜一口熱茶,問道:「誠哥兒那兒都安排得怎麼樣了?」
白芷回道:「原先那些人打發到莊子上去,齊嬤嬤回鄉的馬車也在路上了,香葉和龔嬤嬤先帶了幾個人過去幫襯,牙婆明早就會過來。」
龔嬤嬤是連甄的奶娘,是連甄母親娘家的下人,當初一起跟著陪嫁過來,辦事穩妥,把連誠交給她帶,連甄也放心。
她點點頭:「務必在二嬸回府之前將這些事料理妥當。」
「奴婢明白。」
連家並未分家,府里除了他們大房以外,還住著二叔他們二房。
連家兄弟二人同朝為官,蔚為佳話,一筆寫不出兩個連字,自家人情誼自是好的。
只是二嬸吳氏,有的時候手伸得太長了些。
連甄指尖撫著白瓷杯身,半垂著眼沉思。
忽地,一陣嘈雜聲打斷了連甄的思緒。
她納悶抬頭:「怎麼回事?」
白芷也覺意外:「奴婢去看看。」
她才剛要出去,香葉的聲音已在外頭響起。
連甄和白芷互望了一眼,覺得不太對勁,把茶放下也顧不上喝了,忙道:「去帶香葉進來。」
這大晚上了,香葉漏夜前來,肯定是有關連誠的事。
連甄一雙柳眉微微擰起,縮在袖中的手也輕攥成拳,心裡七上八下,就擔心連誠又出了什麼事。
兩個丫鬟一前一後快步走進來,香葉雖然微喘,但臉上並沒有過多的倉皇,連甄判斷應該不是連誠受傷或病了,那旁的事就好說了。
她收斂心神,問道:「誠哥兒那裡發生什麼事了?怎會這般吵鬧?」
因連誠年紀小,並未搬到外院去住,還是住在內院,位置就在連甄的院子隔壁,所以有個什麼響動,連甄這兒都能第一時間聽見。
香葉氣息微亂,臉上表情略有點無奈:「少爺睡到一半醒來,吵著要見齊嬤嬤呢。」
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答案,連甄一時語滯。
雖然把齊嬤嬤調離連誠身邊本就是連甄的本意,加上下午那時連誠也親口對齊嬤嬤說不要她伺候了,但小孩子性子本就反覆。
以前也有過類似的事情,連誠早上喊著不想吃了的點心,過沒兩個時辰,又跑回來捧著吃得津津有味,連甄也拿他沒法子。
連甄想了下:「把誠哥兒抱過來吧,今晚讓他歇在我院里。」
弟弟年紀小,愛撒嬌,會找齊嬤嬤也是因為她會陪連誠玩鬧,其他丫鬟婆子根本沒機會接近連誠,更別提平日里還要忙朝事的父親。
龔嬤嬤很快把孩子抱過來,縮在她懷裡的小小人兒哭累了,耷拉著肩膀抽抽搭搭,哭得好不可憐。
知道自己被抱來姐姐院里,聽見連甄細聲呼喊的那聲「誠哥兒」,連誠立刻扭過身子,朝連甄的方向伸手,哭得更加洶湧:「姐姐,抱」
連甄失笑,伸手將他抱到自己腿上坐好,點了點他哭紅的鼻子:「這會兒就要姐姐抱了?誰午後還跟姐姐說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啊?」
「不是我。」
連誠趁著搖頭的時候更往連甄懷裡拱了拱,覺得無辜又委屈。
他沒有說過那樣的話,更沒有趕齊嬤嬤走啊?
為什麼大家都在說他根本沒做過的事?
連誠小臉迷茫,眼淚撲欶欶直掉。
白芷遞來帕子,連甄替臉上掛滿淚珠的連誠擦了擦,哄道:「今晚跟姐姐睡好不好?別掉眼淚了,明兒個眼睛會疼的。」
聽到「疼」字,連誠身子瑟縮了一下,用力點點頭:「跟姐姐睡,不哭。」
白芷和香葉聞言,去取來新的被褥鋪上,倒是龔嬤嬤無奈:「小姐,您可別寵著小少爺,現在年歲還小無妨,再大些可就不好同席而眠了。」
連甄明白,告訴連誠:「聽到了嗎?只有今天而已喲!龔嬤嬤的話誠哥兒要聽,姐姐也會聽。」
聽到只有今天一天能跟連甄睡,連誠的心都快碎了,剛止住的眼淚頃刻又盈滿眼眶,卻怕連這唯一一天的機會都給自己哭沒了,抬袖抹了抹,扁著嘴點頭。
連甄揮手讓她們退下,自己抱著連誠上了床榻,替他蓋好被子,伸手拍了拍,哄他睡覺。
「好了,哭這麼久誠哥兒也累了,閉眼睡吧,姐姐在呢。」
連誠乖巧閉眼,心裡撥著小算盤,覺得只要自己今晚表現得夠好,也許還能有機會跟姐姐同睡呢?
一個有心哄,一個有心配合,不用多費功夫,連誠便已沉沉睡去。
望著弟弟天真的睡顏,連甄笑笑。
這孩子……從靈泉寺出來后就一直板著臉裝小大人,夜裡就原形畢露了。
連甄笑笑,替他掖好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