蠹蟲三亂
沈有餘聞言,奇了怪了:「你說的『大蟲』是指老虎?」
古文裡頭,「大蟲」這個詞還蠻常見的。
但大蟲大蟲,說的不是蟲子,而是代指老虎。
在古時候,一切動物都被泛指為「蟲」,而「大」是表為首的敬稱。古人將「大」和「蟲」合在一起,倒是用來代指老虎了。
如果說,那位劉二叔的眼睛,是叫老虎給害瞎了的,那「叼」這個字的用法,又是何意?「叼」這個詞,怎麼聽,都和此事不大匹配。或者說,這只是口誤嗎,還是說這是當地方言的特定用語搭配?
「那事情也沒什麼可講的,都是喪氣事。」這戶人家的主人略略變了臉色,似乎在說出之後,又挺後悔自己多嘴似的,「我看你們也還是快些動身去招待所吧。要再晚了,說不定劉二叔睡死過去,你們就叫不醒他了。」
眾人與屋子主人告別,便往招待所的位置趕去。路上沈有餘開口:「你們不覺得,剛才那人說的話,怪怪的么?」
念念不答,老頭漠然道:「他再怪,也鬧不出事來。」
「對了,方爺爺。」沈有餘問,「剛才那人想給我們帶路,你為什麼拒絕了,是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方老頭一聲冷笑:「他沒事又做什麼非要給我帶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沈有餘聽得這樣激憤無由的話,一時也不知該接什麼。
一行人並沒花太多工夫,便找到了村中的招待所。不過,自敲門至門打開,卻是等了約莫半小時的時間。方老頭等得不耐煩,將門捶得哐哐直響,門內有人應聲說:「就來嘍,你們稍等一下。」
這人說話的語調很特別,講話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尾音又拖長。
因先前那場交談,眾人心中都做了預設,以為村裡大家說話都是帶著較重的地方口音,有些可能會讓人聽不懂。沒想到此人講話字正腔圓,相當標準。
大家只聽一陣鞋子拖在地上趿拉著走的聲音,不一會兒門就從內部打開了。白色的燈光從屋裡頭漏出來,開門之人露出身形,看形貌這是個中年人,微微駝背,最讓人覺得古怪的是,明明是夜裡剛起床,他卻在鼻樑上駕著一副相當誇張的大墨鏡,將半張臉擋得嚴嚴實實,顯得無比莫名。
雖然說,這並不是什麼恐怖的場面,但自綁架以來,一路所見的種種不協調,一幕幕堆積反而渲染出了一種怪誕無比的氛圍,叫沈有餘實在難以忽視當中異常,身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
方老頭說:「你就是小劉?」
「是我。」劉二叔從說話語氣到動作都顯得很謙卑,他同人說完一句話之後,會微微彎一下腰點頭。這中年人講話語調很慢,尾音下壓,似乎總是帶一點徵求的意味,「不好意思了,今天睡得沉,都沒聽見敲門聲,虧得其他人打我電話,還是靠著手機的鈴聲和振動我才醒了——先往這邊來吧。」
劉二叔說著往門邊的木桌那處走去。
招待所內的擺設,談不上什麼裝修一說,大廳空蕩蕩,一些雜物都被貼牆放了,顯眼的也就門旁一張木桌,這木桌上統共放著兩樣東西,一是本子,另外一個是紙盒子。
劉二叔他說話慢慢的,走路也是緩慢慢的。從門到桌邊的不過短短几步距離,他走得小心翼翼:「幾位要住,就在本子上按照上頭的表頭填一下個人信息吧。至於收費,請看桌上貼的紙條。錢呢,就放紙盒裡就好,住一天,付一天,數額一會兒我會清點的。」
方老頭「嗯」了一聲,沖念念道:「念念你去填。」
沈有餘從念念手中接過大灰,而方老頭在念念俯身填寫表格的時候,走到了桌子跟前。
方老頭長得瘦小,雖然劉二叔不高,但是方老頭比劉二叔更矮,所以隔著桌子看劉二叔,老頭他還得把頭抬得老高。
方老頭目光銳利地盯著劉二叔,說話的語氣卻像是漫不經心:「我聽人說——你眼睛不好使?」
「……」劉二叔聽了這問話,抬手局促地扶了扶墨鏡的鏡邊,顯得極不自在的,「你說的確有其事,我眼睛,我眼睛確實是不好。」
老頭挑了一下眉:「眼睛不好?你說的不好,到底是個怎麼不好的說法?能讓我看看么?」
「你——」
劉二叔似是完全沒想到會有人提出這個要求,呆了,一個「你」字之後,他囁嚅著說了好幾個「我」,還沒「我」出個所以然來,方老頭一聲冷哼。
此時念念已經將表格填寫完畢,方老頭向著念念一抬下巴,念念收到指示,二話不說,直接動手便向劉二叔面上襲來。
她動手時臉上表情半分也不變,很難形容的神色,是那種有點呆板的面無表情。沈有餘甚至懷疑,如果老頭叫這女孩兒去殺人,念念也會眼睛都不眨的去動手,並且臉上掛著的,也會是這樣硬紙板式的表情。
不過女孩呆板的神色,在摘下劉二叔的墨鏡之後,出現了些微變化,竟是有些微動容。
沈有餘還奇怪,念念怎有如此神情變化,於是他轉過頭去,沒想到一轉臉,便正對上男人臉上兩個巨大黑洞!
沒有眼皮,也沒有眼珠,只兩個空空如也的眼眶,裡面已經被掏空了,什麼都沒有。
難怪……難怪這麼晚了,對方都要在臉上戴那麼大一副墨鏡。沈有餘猝不及防一見之下,險些驚呼出聲,他看得頭皮發麻,只感覺有冰水順著自己後頸傾倒了下來,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一室寂靜里,劉二叔先嘆了一口氣。
中年男子慢吞吞地繞過桌子,準確地在墨鏡掉落的位置停下。他將墨鏡撿起,即使被這麼無禮對待了,也沒半點生氣的意思,反而說:「抱歉,嚇到你們了吧?其實我是有『義眼』的,就是起來得匆忙,一時想不起自己睡前把東西放哪兒了,所以帶了副眼鏡就出來。我並非有意要嚇你們,希望你們勿怪。」
方老頭不語。
將墨鏡重新在臉上戴好,劉二叔說:「我帶你們先進房間吧,還有一些設施使用,我也給你們介紹一下。對了,你們幾位打算住幾間房?」
沈有餘沒有發言權,他看老頭。
方老頭說:「兩間。」
劉二叔聽了,好心解釋:「這邊住宿不是按照房間數目來的,而是按照人數。聽腳步聲你們有三個人?我們房子空間也不大,三間會更好。」
方老頭不悅道:「我們四個人,已經決定要定兩間了。」
劉二叔好心提醒過一次,被否決之後便也不再勸。他帶著沈有餘他們先看過了住宿房間,交遞了鑰匙,又說明了一下其他設備的使用和其他一些注意事項,留下一句「我去休息了,你們自便」,就先行離開。
二樓走廊的燈光有點昏暗偏黃,映著中年男人獨自離去的背影,很像是具有年代感的老照片。這位劉二叔,除了走路較為緩慢之外,根本讓人瞧不出半點不妥。就憑此刻劉二叔連盲杖也不需要的從容表現,誰能想到他是個盲人?
待到分房間時,方老頭什麼也沒說,直接進了其中一間屋子,隨後「呯」一聲把房門關上。屋外的沈有餘和念念兩人面面相覷,沈有餘問:「方爺爺的意思是?」
念念轉頭調開視線。
沈有餘不可思議:「不是吧?」
他話語剛落,方老頭房間的門又開了。老頭站在門口,一臉的不耐煩:「你們三個住一間。念念你把人看住了——尤其是這個姓沈的!但凡這兩人少一個,到時候受什麼懲罰,你應該清楚。」
念念聽到這話,身子幾不可查地微微一顫,她垂著頭回復說:「是。」
眼見方老頭就要關門,沈有餘一手抵在門板上:「等一下。」
老人從門縫裡冷冰冰地看過來:「做什麼?」
「方爺爺,這蛇可怎麼辦?」沈有餘一指自己的腳,「打個商量,今天晚上能讓它們先從我腳上下來?我怕睡到的時候壓到。」
老頭的回答是直接要關門,沈有餘連忙加大手抵門上的力氣:「方爺爺!」
關了兩次都沒關上,老頭有點來氣,他在界內是出了名的脾氣不好,哪個不長眼的敢隨便惹他?偏偏沈有餘在他跟前沒個規矩,但因受人之託,此人又不是個能隨便打殺的。他心中有氣,說話聲音便越沉:「做什麼?」
沈有餘扒住門框:「但是這蛇在我身上我確實很害怕啊,方爺爺,我保證乖乖聽話,絕不跑走。」
老頭冷眼看了沈有餘好一會兒,一招手,原本纏在沈有餘腿上的蛇竟紛紛掉落地上。
這些蛇大小不同,粗細各異,但都是紅磷白尾,花紋那麼艷麗,估計都是有毒的。細細數來一看,居然有十餘條,沈有餘一想到自己身上掛了這麼久的這些蛇,心情頗為複雜。
方老頭冷聲冷氣道:「你的要求我是應了,不過也只是讓它們從你身上下來。今晚它們會一直跟著你,看著你,監視你。你要是覺得自己能逃走,大可以試試。至於明天,哼,等你睡夠了起來,它們自然會再回到你身上。」
說完也不等沈有餘再有任何反應,老頭「呯」一下,重重將門關上。
沈有餘摸了摸自己險些被門撞到的鼻子,轉頭看向念念。念念本來是在看沈有餘,此時見沈有餘看自己,反而立刻轉頭調開了視線,她推開隔壁的門說:「你快把人放床上,這樣背著不累么?」
沈有餘背著大灰跟在念念身後:「委屈你跟我們擠一間。」
念念聽了,也不同他說什麼。
三人進了房間,跨門進入的時候,沈有餘低頭,發現果然那些蛇果然是跟著他的。蛇貼地而動,滑行如風,那無骨的行扭之態,令人心裡發寒,如果不是愛蛇人士,實在很難生出歡喜之情。
念念背對著沈有餘,她將自己身上的斜挎包往房間里僅有的椅子上一放。
這斜挎小包髒兮兮,也不知是不是本來設計就是如此。看模樣似乎是個小動物,只是灰撲撲,蔫頭蔫腦的,叫人分辨不出是馬是狗又或是別的什麼。
念念說:「我先去洗漱,你留在屋子裡,不準跑。」
沈有餘把大灰往地上一放,說:「我知道的,講好了不跑,那肯定是不會跑的。」
念念聞言回頭,默默看了沈有餘一眼,沒講什麼,然後她伸手指了一下床的方位:「今天晚上你們睡床,我睡地板。」
沈有餘怔了怔:「那怎麼行。」
念念莫名:「為什麼不行?」
沈有餘說:「床肯定是你小姑娘睡的啊,我和大灰睡地板,給你守門。」
念念奇了。
不是奇怪為什麼要守門,而是奇怪沈有餘竟然覺得自己可以守門:「你,守門?」
沈有餘想起自己和念念的武力值差距以及耐力值差距。自己背著大灰走山路,半路就累了個半死,而念念抱著大灰走完剩下的路,如履平地,彷彿大灰根本沒有百來斤,只是一個羽絨枕頭。這個樣子的自己,還說要替人守門,確實很不自量力。
沈有餘難得臉紅了一紅:「呃……這個,實力不夠,還能拿命來湊嘛。」
念念抿了一下唇,只說:「隨你。」
洗漱的時候,沈有餘將自己檢查了一遍,發現果然身上東西被收走了,別說通信設備手機之類的,就是原本放口袋裡的零錢都沒收,當真是兜比臉還乾淨。等到洗漱完畢,關燈就寢,他躺在地上,心裡頭慢慢琢磨著,身無分文什麼的,倒也不算太糟糕,主要是都到現在了,大灰仍舊昏迷未醒,這要逃跑實在是找不到恰當的時機。再者他能得獲得的信息真的太少了,對方要做什麼他一概不知,在此情況下,他相當被動。
急事緩辦急事緩辦……輕舉妄動實在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沒有七八分的把握,妄動只會招來災禍。如今之計,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儘管一路走來,沈有餘表現得好像很自若,很從容,但那也只是表面而已。事實上,他也感到迷茫恐懼和害怕,內心已是很焦慮的了。但大灰已經倒下,能頂事的就他一個,如果連他也方寸大亂,那他們真的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
沈有餘胡思亂想著,想翻身,又忍住。
「念念,你還醒著么?」
半晌,黑暗裡傳來女孩子的聲音:「沒睡。」
沈有餘說:「我聽方爺爺都叫你念念,我要是也同樣叫你念念,可以么?」
念念將裹在自己身上的毯子,往頭頂的方向扯了扯,聲音陷在毯子里,她說:「你已經這麼叫了。」
「你如果不喜歡,我不叫就是了。」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沈有餘說:「你幾歲啦?我看你總覺得你還在上高中。先前在車上其實我心裡還挺害怕的,駕照要21歲才能考,我當時就想,你該不會是無證駕駛吧?」
「我才不是無證駕駛。」念念將頭從毯子里露出來,聲音也顯得更清晰,「我有駕照的,我今年都22了。」
沈有餘一笑:「沒想到你看起來跟小妹妹一樣,原來都已經22。」
念念不答。
沈有餘又問:「方爺爺是你的爺爺么?我有點好奇,因為我小時候父母雙亡,所以我是我爺爺帶大的,你也是這樣?」
念念說:「不是。」
沈有餘故作驚訝:「可是你們長得有點像,我還以為你是他孫女或是外孫女。」
聽沈有餘這樣講,念念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說:「他是我師父。」
「哦,師父?」沈有餘輕輕重複了一遍。
也不知為何,口中念著「師父」這個稱呼時,他總感到不是很舒服。
怎麼形容呢?是了,就好像是有什麼糟糕的事情已經發生過。
沈有餘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古怪的念頭,忙將自己的注意力掰正回來,他問道:「這個稱呼很古老呢,現在很少聽到這個說法,但是念念你認方爺爺做師父,又是為什麼呢?」
「我要救一個人。」
沈有餘脫口而出:「那你要救人也應該是找警|察或醫生啊。」
念念語氣沒有起伏地答道:「沒用的,這事情只有師父有辦法。」
沈有餘大為不解:「怎麼會這樣?」
「因為師父是蟲修,而我要救的人,只有蟲修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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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巧第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