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約(1)
從醫院出來已經是晚上十點多的光景,外頭的雨還在下,一刻也不得閑。建築是濕的,馬路是濕的,車子是濕的,空氣是濕的,連心情都是濕的。
高颺側身靠著門,背對石臻。從醫院出來坐進車裡,他就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這不是一種防禦性的坐姿,反而更像是帶著些放棄抵抗的意味,任你處置。
不知道是什麼妨礙了他的情緒,高颺坐在那裡也不是平日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而是過上幾分鐘,便需要變化一點坐姿,比如動一動肩膀、或者讓腦袋稍微轉一點角度,反正他今天很不安靜。
可惜,如此變化著坐姿,似乎也沒讓他找到舒適的角度,不舒服和這天氣一樣,如影隨形,高颺很想放棄,但是身體機能卻時刻提醒,麻煩他動一動,干坐著只會更難受。
「怎麼了?開始痛了?」石臻開著車冷淡地問。
「我能把線拆了嗎?不是很舒服。」高颺背對著他,壓著喉嚨說。
「不能。」石臻直接拒絕,然後解釋了一句:「醫生說了,麻藥過後會有點難受,你忍忍吧,過會就會好的。」
「那不是一點點……」高颺想辯解,但想到自己反抗也是多餘,只能嘆口氣,重重靠在座椅墊上再不吭聲。
「還有幾分鐘的路就到了。」石臻伸手摸摸高颺的後腦勺,下一秒,小狐狸就僵著不敢動了。石臻忍不住笑起來問道:「你喜歡這樣呀?」
「沒有,別碰我。」高颺惱怒地推開他大掌,牽動手臂傷口,痛到齜牙咧嘴。
「回去吃點止疼片,早點睡。」石臻控著方向盤,將車轉進小路。
「嗯。」高颺拿鼻子哼哼。
「不過止痛片也按照劑量來,不要亂吃。」石臻提醒他,打了一把方向,駕著車很快駛入一座老舊的小區。車子放緩了速度,小心繞過隱在黑暗中的各種私家車,終於在一棟六層舊樓面前緩緩停下。
「到了。」石臻熄了火扭頭看高颺,他跟個破袋子似得貼著副駕駛椅子,一動不動像個沒脾氣的小布偶。
高颺:「……」
「到了。」石臻重複一邊,長臂一伸就抓到他下巴,順勢便將之腦袋扭向自己。然後,他就看見高颺一張受氣包的臉和歪掉的眼鏡。「怎麼還戴著這玩意?」石臻脫開他下巴去摘眼鏡,並提醒他:「別真戴出近視了。」
「別碰我眼鏡!」高颺避開他手,把眼鏡推到鼻樑上擺正,並背靠著車門防範。
「小氣巴拉的。」石臻撇撇嘴,突然想起什麼:「對了,你是不是還坑了我一件外套?」
高颺一愣,快速點點頭:「送去乾洗店了,明天取回來還你。」
「行。」石臻挑眉,把駕駛台上的葯扔給高颺:「回去吧,明見。回去早點睡,估計明早十點左右過來接你,你起得來嗎?」
「明天去見誰?」高颺問。
「誒?你出門沒關燈?」石臻看一眼六樓窗戶,突然說:「這麼粗心。」
「沒關燈?」高颺開門下車看了一眼,然後欠身說對著車窗內說:「肯定是你催的急,害我開了一天的日光燈,浪費電。」
「滾。」石臻二話不說,把落在駕駛台上的一盒葯扔出窗外,鎖了車門,發動車子就走。
「脾氣真臭。」高颺抱著葯讓到一邊,看著石臻車子絕塵而去,終於消失在小路的轉彎處。他回身往樓道理走,上樓前再次瞥一眼六樓的燈光,微微皺起眉頭。
一口氣跑上六樓,在家門口,高颺猶豫地掏出鑰匙,插入鎖孔,慢慢擰開了家門。
一大束光亮從房間里奔出來,高颺微微眯起眼睛一邊適應,一邊走進房子,順手帶上了門。
這房間不過一室的格局,所有一切一眼便能望見全部。高颺花了兩秒適應,花半秒便捕捉到了沙發上正悠閑翻著雜誌的方總經理。
「方總。」高颺並不覺得意外,他把葯放在門口的鑰匙盒裡,又把眼鏡摘下來,擺在一側。
「這麼晚去哪裡了?」方總放下手裡的雜誌,抬眼望向高颺,她表情還是一貫的淡然,卻沒了公司里的和顏悅色,反倒多了幾分嚴厲。
「外面逛了逛。」高颺去冰箱取了一罐蘇打水,擦乾淨罐口,打開,放入吸管,恭敬地擺在方總面前的茶几上:「方總,您這個時間到訪……有事?」
「哦,一件小事,順道帶給你。」方總從身側的公文包取出一份合同,推到高颺面前:「涉念的事做的很好,已經順利完成委託合同,對方也把酬金髮過來了。」
「是公司決策有方。」高颺客套回話,心中閃過隱隱不安。這個點方總出現,不可能只是因為委託合同完成這樣的小事,她一定還有其它的事。
「這是一萬塊錢的獎勵,你收好。」方總又拿出一隻厚厚的信封擺在茶几上,然後繼續說:「鑒於你最近的優良表現,所以公司決定提前同你續約,你現在就把續約合同簽了吧。」
「續約?」高颺看一眼牛皮紙袋,不免心中一沉,已經到續約的時間了?不是還有一些時間嗎?
方總看他疑惑,強擠出一絲笑容解釋說:「是這樣的,你的合約應該還有一個月才到期,不過你最近涉念得很賣力,表現非常好,所以公司決定和你提前續約。高颺,這是個好機會,說明公司還是非常想重用你的,你抓緊時間簽名吧,公司非常看重你的能力。」
高颺:「……」續約?不是要有一個月?為什麼要提前續約?
「高颺?」方總看著紋絲不動目光定定的高颺,沒想到他續約並不爽利,於是加重了一些催促的口氣說:「快些簽了,夜也很深了,我在這裡等了你很久,待會還要趕回公寓,手上還有一堆要務需要辦,你抓緊點,快簽!」
高颺怔怔望著牛皮紙袋,裡面是他的續約合同,他心裡亂成了一鍋粥,那一疊討厭的紙,他原來可以擺脫的,或者說他原來有機會可以擺脫的。
「高颺!」方總的口氣已經非常不好聽了。
「我……還有一個月……我想等到期了再續約。」高颺吞了吞口水,艱難地吐出一句話?
「什麼?」方總平和的面色突然變得非常嚴厲刻板起來。
「我現在不想簽續約,等到了一個月再簽,可以嗎?」高颺囁喏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高颺,你在等什麼?」方總從沙發里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直視他逃避的眼睛:「你覺得一個月的時間,能讓你改變命運?」
高颺垂目,壓低聲說:「只是多等三十一天,這一個月我還是公司的員工,公司委派的任何任務我都會認真執行。」
「哼,一個月內還是公司員工。」方總冷笑:「高颺,聽清楚,別說是一個月,就算是過了十個月,一百個月,一千個月,你依然不可能、也沒機會擺脫素線集團。」
「既然公司那麼有把握,為什麼不能等一個月?」高颺鼓足勇氣說:「我並沒有說不續約,只是想等合約到期了自然續約,公司從前也一直是這樣操作的,今天怎麼就變了。」
方總面露惱怒神色,回身從茶几上的牛皮紙袋內拿出一疊合同,拿著紙面拍著高颺肩膀說:「高颺,你從廊道逃走為了去幹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以為去參加一場選拔就能擺脫自己現在的窘境,你做夢,你永遠都逃不脫!」
高颺垂目,方總的話深深刺痛他的心,他的確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能擺脫這間對自己厭惡制至極、充滿惡意的公司,他不過是曾經想抓住一次機會而已,可惜,他命里沒這個機會。
「簽了。」方總把合同扔到高颺身上,冷冷命令。
「等合同到期。」高颺把合同拿在手裡,卻沒有絲毫妥協的餘地。
「你反抗我?」方總臉上露出怒色:「你反了?」
高颺無奈道:「方總,這不是反抗,我只是……希望能到合同屆滿的時候,再續簽……」
「啪」一聲巨響打斷高颺的解釋,方總的巴掌呼嘯而過,留下一片紅印,新修的指甲帶走他面上紗布,露出那條新進的傷口。
高颺微微低頭,面上表情錯綜複雜。
「聽說你和費家兩兄弟有點不愉快,看來這不是假的,這事你可惹得有些大了。」方總認出了那條傷口,她確定是小費的鐵爪造成的。
「是有些誤會,會解決的。」高颺說。
「你竟然不希望我調停?」方總好笑地看著他:「你好,有志氣。好吧,現在不提費家兄弟,說說你和那個叫石臻的?聽說最近你們兩個走得很近?」
高颺看著茶几上的蘇打水說:「公司向來不管員工的私事,我沒什麼好說的。」
「長脾氣了。」方總冷冷掃一眼高颺:「你的私事我的確沒興趣,不過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那個叫石臻的傢伙,他爺爺是有名的契約委託人——石淼泉,破過許多大案、奇案。你跟他孫子接觸的時候可得小心點,別讓人發現了你卑微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