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撞】

【碰撞】

面對質問,賀元依舊意態從容。

他輕輕放下了手中的玉兔燈籠,抬眸看向對面人,開口的話音輕而清晰:「不必問的那麼委婉。沒錯,何佩蘭一事上我確實使了點手段。」

他意味不明地輕笑了聲,眸光流轉,「或者換個說法,我確實以權謀私了,不過——」

話音一轉,輕挑了眉:「那又怎樣?」

他淡定就如同在討論今天天氣如何,眉眼染上一絲肆意張揚,骨子裡被強權浸染的傲氣盡顯,同往日格外不同。

「你……」

玉翠氣得攥緊了拳。

她是既沒料到賀元會承認得如此爽快,更沒預想到他能把「以權謀私」四個字說的如此坦然。

很多本該開口的話梗在喉頭,一時間失了音。

玉翠擰了眉,羞惱地咬出兩個字:「無恥!」

青年將她的神色收入眼底,好整以暇地撩袍坐下,掃了眼滿桌涼透了的飯菜,長長地低吟:「多好的一桌菜啊,可惜了。」

玉翠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岔開話題,不過她自來恩怨分明,何佩蘭勉強也算對她有恩,如今因她的事而被牽連,她難免心中有愧。

「賀元,」她輕輕地走向他身邊,聲音輕而緩,「你我之間的事,何必再牽扯進不相干的人進來。」

她頓了下,艱難地動了動唇:「放了她吧,就當是我求你了。」

當聽到尾音那個「求」字時,賀元眼神起了絲波瀾,他剋制地不去側過頭看她,端起桌上盛酒的瓷盞,仰頭一口灌下。

酒是今秋的桂花釀,后廚顧及著少夫人與世子爺同桌,因而並未敢上太過刺激味蕾的酒。

可如今不過只是飲了一盞罷了,賀元卻覺得喉嚨好似被數只刺蛾蟲滾過,火辣辣地刺疼。

他半斂著眸,狀似隨意地把玩著手中的白釉瓷盞,然而上頭描繪的並蒂連理枝卻幾乎刺疼了他的眼。

「不相干的人?」

至此,他才終於開口,聲音低低的,嗤笑聲卻格外明顯:「何佩蘭可不是不相干的人。」

玉翠眼中劃過一絲驚疑,一時並不明白賀元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本來端坐著的青年側過頭,似笑非笑地望向她:「若我沒猜錯,兩年前你能成功離開……何佩蘭怕是出了不少力吧?」

玉翠身子微微晃了下,抿了唇回:「不關她的事,只是……」

她斟酌著措辭,「只是剛好碰上,陰差陽錯一起離開罷了。」

「好一個剛好碰上,好一個陰差陽錯。」

賀元緩緩撫掌,清而脆的巴掌聲在冷清的屋內格外明顯。

他從容站起身,正面朝著她,鳳眸微狹,「兩年前誤帶你入宮那人,我有盤查過。說是打你進了宮,不久后就找借口自行離開了。」

賀元掀唇,目光凝視她:「在此之前,你可從未到過宮裡。試問——一個完全不熟悉地形的人,如何避開重重守衛,順利逃脫出宮牆?」

玉翠面色泛白。

賀元的聲音仍未停:「更巧的是,何佩蘭也在當天從宮裡神秘消失了。她的祖父何太醫……當初可是在宮裡任職了幾十年。你說——」

賀元貼近她耳邊,輕輕啟唇:「這何太醫是不是曉得什麼出宮的密道,又恰好……」他直起身,目光定在她面上,「恰好被他的孫女曉得了呢。」

輕輕巧巧的話,卻一點兒沒錯地猜中了真相。

玉翠喉頭微癢,沒有否認的話,只避重就輕:「就算是沒碰上何佩蘭,我也會想法子自己離開,並非她攛掇的我。」

「那這次呢?」賀元冷笑,「她是膽大包天,不知死活。我先前看在何老太醫的面子上,沒深追究她也就罷了。這次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你藏了起來,還想助你再逃一次。一而再,再而三——」

賀元神色帶了絲狠辣:「若再不好好給她次教訓,怕是敢助你再逃上第三次!」

「夠了賀元!」

玉翠似是支撐不住,顫著唇對他道:「我要走,那是我自己的事。腿長在我自己身上,就算沒有什麼何佩蘭,柳佩蘭……我還是要走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的聲音微啞:「我不屬於這裡,賀元,」她眼神凄涼地喚他,輕輕地搖著頭。

「我從來都不屬於這裡,我也有我的家人,有我想做的事。不是像現在這樣,就像個浮萍一樣,無根無基地飄在這個不屬於我的地方。」

「五根無基?」賀元低緩地重複著這幾個字,眼中有一絲異樣,「你怎麼會是無根無基?等你我成了親,國公府就是你的家。日後添了孩子,我們一家人待在一起不好嗎?」

玉翠唇瓣微動,賀元堵在她之前開口:「我知道你思念你的家人,我會派人去接他們過來。若你不願他們顛簸,等往後得了閑,我陪你一同回娘家住上些時日也行。」

「翠娘,」他聲音柔之又柔,溫聲勸她,「姑娘家總要嫁人的,便是你爹娘,也不會忍心留你一輩子不嫁,待字閨中到老。」

玉翠眼圈忽地就紅了,她不聲不響地消失這麼久,她家裡人恐怕都急瘋了。

她靜靜地看向賀元。

面前人堪稱良配,長相能力家世樣樣拔尖,他對她好,她知道的。她的心也不是石頭做的,可難道為了他,就能拋棄含辛茹苦養育自己多年的親人?

玉翠自問做不到。

況且,她也不願下半輩子就待在後宅,成日里對著一堆瑣事度日。女性,也和男性一樣能頂半邊天——這是她從小耳濡目染的思想。

她的奶奶、她的外婆、她的媽媽都是獨立的女性,她們的職業或許並不耀眼,可同樣憑自己的能力生活著,哪怕只靠自己也能擁有穩定的生活。

而這——就是人的一部分社會價值所在。

也是很多被困在後宅;被譏稱頭髮長見識短;被當成財產玩物、附屬品的女子……數千年的鬥爭才好不容易換來的一點點進步。

在去與留這一道單選題里,她的選擇從始至終都很明確。

她希望被當成一個獨立的人被尊重,去實現自我價值。而不是單單隻作為賀元的妻子、國公府的少夫人這種單一的身份而活著。

山河不老,人心卻異變。

在一妻多妾制度的大梁,甚至未來她還有不得不面對和別人共享一個丈夫的可能性。

這種命運被握在別人手裡的感覺太可怕。

哪怕玉翠再信任、再愛一個人;她也做不到將自己的命運全然系在對方身上。

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遇上了一個讓自己心動的人。

這是命運巨大的一場戲弄。

玉翠輕輕扯了扯嘴唇,笑得無奈。

「賀元,」她的聲音空靈悠遠,忽地問,「你習武有十多年了吧。」

賀元望著她,並未立刻回答,過了會兒才道:「從三歲起,祖父便為我延請了師傅。」

玉翠又問:「如果有一天,有人讓你廢掉苦修多年的武功,從此再不碰兵刃,你願意嗎?」

賀元蹙起眉:「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

玉翠不答,只盯著他的眼睛,輕聲問:「你先回答我,你願不願意?」

「自然不願。」賀元道。

他的神色帶了絲探究,似乎想是透著這個摸不著邊際的問題,猜測面前人心裡的真實想法。

玉翠輕輕地笑了起來,她不像之前那般惱怒激動,反而有種淡淡的絕望。

「是啊,誰也不願意自己數十年的辛苦付之一炬。」她抬頭看他,眼神荒涼空洞,「賀元,你知道嗎?我也曾寒窗苦讀十幾年。」

「春夏秋冬,陰晴冷熱,每日都得至少學上五六個時辰。哪怕是生病不適,冬天凍得兩手生了瘡,也沒有落下過一天課業。」

她攤開自己的右掌,掌心朝向,垂眸平靜地看著。

「我的手上也有繭,是常年握筆磨出來的,現在有幾年沒怎麼拿筆,連這繭都快淡了。」她扯了下唇角,「我留在這兒,這十來年的苦讀便毫無用處,大梁不需要女秀才,不需要女官員……甚至連街頭賣貨的小販,也極少是女人。」

她輕嘆息,望著他:「如果咱們的身份換一換,我在外頭拼搏養家,你整日只能留在府里,枯坐著盼著我回府。你能接受嗎?」

「這不一樣。」賀元下意識否認。

她剛才的話令他心頭震蕩,尚來不及平復思緒。可他清清楚楚地明白,若是順著她的話往下說,他們之間就真的沒有可能了。

「翠娘……」他的聲音低沉啞澀。

「一樣的,」玉翠唇角微彎,輕輕地打斷他的話,「不止是男人才有抱負野心;也並非女人就天生屬於后宅。我想要的,和你能給的不一樣。」

「你想做買賣?想出仕?」

賀元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微頓了下,仔細思考這種可能性。

「若是經商,國公府名下各類商鋪都有;若是做女官——」他蹙眉斟酌了下,「皇後身邊有一些職位可以去做,你若是想去……」

「賀元,」玉翠再一次打斷他的話,幽聲開口,「不必了。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在這裡,我但凡舉止出格些,都會被當作異類。我也並不想連累你被恥笑。」

「翠娘,不要這樣想。」賀元手按在她肩頭,低頭溫聲勸,「我從不在乎旁人是怎麼看的,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經商開鋪子也好,去做女官女父夫子也好,只要你高興,做什麼都可以。」

玉翠不說話,蒼白的面色就像一株風雨里搖曳著,隨時會折莖而斷的殘花。

賀元兀地就心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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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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