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一)

試探(一)

面對這囂張跋扈的紅衣女子,桑汀不生氣。

哪怕這夷狄王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她也氣不到半點。

倒是稽三姑娘被氣得夠嗆,桑汀對她笑了笑,語氣柔和:「稽三姑娘,你請回吧。」

「你真沒用!」稽三姑娘重重哼一聲,落敗感從心底升起,只覺被人迎面打了一個耳光,也因此變得越發咄咄逼人起來:「像你這般懦弱無能也能當皇后?」

桑汀笑意有些苦澀,卻也沒生氣,只默默垂下腦袋,無奈道:「我也從來沒想過當皇后。」

這話聽著像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至少稽三姑娘是這般認為的,可實際上呢,桑汀說的是心底話。

門外靜默許久的男人亦是知曉這是心底話。

殿內,稽三姑娘發一通脾氣下來,掀不起半點水花,最後自是打腫臉充胖子,自個兒哼哼唧唧的走了。

誰料這廂才出到殿外,就與臉色陰沉的東啟帝碰個正著。稽三姑娘渾身一哆嗦,先前那股子凌人的氣勢頓時沒了蹤影。

稽晟冷眼睨過去,周身寒涼,並未言語。

稽三姑娘踱著步子過去,心下發虛,額上慢慢滲出冷汗來,僵著行了禮:「皇…皇上,小女參見皇上。」

稽晟神色肅冷,壓低聲音問:「朕叫你過來作甚?」

「給皇後娘娘洗…洗腳。」稽三姑娘特挑了這時辰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遇上皇上,當下腿都打顫了,慌忙又道:「請皇上寬恕,我這就去!」

說完后,稽三姑娘哆嗦著身子跑了回去。

夷狄諸部,不分男女,只分犯錯的,與安分守己的,大王不出手則已,但凡是動手,必是起了殺意要見血的,狠辣手段誰人不懼?

若非是家族所逼,稽三姑娘又怎會上趕著進宮來。

人人皆有言不由衷,人人對東啟帝,不外乎是畏懼中臣服。

庭院里平鋪著石板,時下秋風掃落葉,窸窸窣窣的聲響傳入耳里,稽晟有片刻怔松。

姑娘家甜軟親昵的笑仿若昨日,卻也遠得摸不著抓不住。

良久,他抬眼遙遙看向雕花窗扇,窗扇半開,檯子上插了幾支桂花,垂簾下綴著一個平安結,仔細嗅著,還有些許清冽葯香。

偏偏是沒有半點他的痕迹。

稽晟沉著臉,此行原是來瞧瞧人的,可耳邊迴響起小騙子那句不想當這皇后,直接拂袖離去。

急死這個小沒良心的罷了。

-

日子一晃而過,到了第三日。

這日清晨起身,桑汀好生梳洗打扮過,而後就在門口等著,坐立不安,來回打轉,直等到了午後,才瞧見自影壁那處走來的高大男人,男人身著朝服,該是才下朝回來。

她眼眸一亮,忙提著裙擺跨過了門檻,滿心期待的迎上去:「皇上來了!」

稽晟輕輕「噫」了一聲,眼神探究,冷硬面龐隱隱有些鬆動。

桑汀小心瞧著男人的臉色,心裡忐忑,絞緊手指小聲問:「皇上,姨父的事…如何了?」

聞言,稽晟便嗤笑一聲,語氣冷淡:「朕道今日怎的,日頭打西邊出來了,原來皇后惦記的另有其人。」

這話頗有些明知故問的酸醋味兒。

東啟帝便從來沒有說過此種自降身份的話。

桑汀懵了一下,莫名的,耳尖有些發燙,眼下自是急忙解釋:「不…不是的,我,我只是記著皇上那日,說過要出…出宮,這才順口,順便問一下。」

嘖,又結巴了。

稽晟的臉色實在不太妙,步子邁得又大又急,三兩步甩開了身後人,進了宮殿。

桑汀一臉無辜,跟著進了屋。

如今時候還早,燈會待到酉時出發也不遲,其阿婆便先傳了午膳上來。

因著方才被無情的駁了一回,桑汀謹記著前幾回的教訓,用膳時再不敢提起半句父親。

二人安安靜靜,難得正常的用了頓膳食。

膳后,有隨從來稟告車架已備好,稽晟起身去側室換了套世家貴公子著的常服。

桑汀亦步亦趨跟在後邊,似個纏人的小尾巴。

稽晟回眸睨她一眼,笑容陰惻惻,她不愛當這皇后,他偏要一口一個皇后的喚:「怎的?皇后要替朕更衣?」

「不不…不是!」桑汀面上火燒雲一般的紅起來,這便馬上退了好幾步。

其阿婆遠遠的瞧著,急的不行,趁著稽晟換衣裳這空檔,忙取來一個玉冠交給桑汀,苦口婆心的勸:「娘娘,若您不願伺候皇上更衣,待會等他出來了,就給他梳發戴上這玉冠,如何?」

「老奴知曉您是有求於人。」其阿婆日夜陪著她,又怎會不知呢。

桑汀垂下眸,心中明白其阿婆好心,於是接過那玉冠。

少頃,稽晟自側室出來,換了一身月白雲紋綉金線長袍,革帶純黑,腰垂玉佩,恍打眼一瞧,男人身形高大挺拔,面容俊逸舒朗,冷硬剛強不減,卻是少了往日那股子冷冽逼人的駭人之氣。

桑汀恍了神,其實夷狄王沒有話本子描繪得那般可怕,甚至,以他這等樣貌,是江都城少有的俊美男子。

誠然,不能以貌取人,反之亦然,面相醜陋的,有善人,面相好的,也有惡人。

她知曉這個男人的可怕之處。

桑汀攥著玉冠過去,有些緊張:「皇上…我,我給你束髮可可好?」

稽晟勾唇笑,便去到她的梳妝台坐下,好整以暇的等著。

其阿婆鼓勵的看了她一眼,桑汀穩住心神,站到稽晟身後,小心取下冠冕,那一頭微卷的褐發沒了束縛便散亂開來。

幾根柔軟蔥指在發間穿插而過,帶來一陣酥麻,稽晟緩緩闔了眼眸。

從未有人碰過他的發。

常年廝殺於生死爭鬥場的猛虎,自也不許被人隨意觸碰毛髮肢體。

他不說話,桑汀也自在不少,動作生疏又小心,給他將發束起來,戴上玉冠。

「皇上,」桑汀輕聲開口,「我束好了。」

稽晟懶懶抬起眼皮,往鏡中瞧去,眉心擰緊,回身睨了她一眼,語氣微沉:「好了?嗯?」

桑汀一愣,忙低頭,仔仔細細的打量。原是玉冠歪了,她心裡升起忐忑來,「皇上…我不是故意的,我…我頭一回給人束髮……」

訕訕說罷,她急忙拆下玉冠重新束。這回動作更仔細,更用心。

半響后,桑汀才小心翼翼的,喚:「皇上?這回呢?」

稽晟卻是先抬眼從鏡子里瞧了桑汀一眼,小姑娘都急出汗了,不知怎的,他眉宇間隱隱有煩躁之意,神色莫辨。

桑汀十分自覺的去檢查,看一圈下來發覺沒差錯,可夷狄王不說話,她手心沁出些汗來,濡濕一片,正要取下玉冠重新束。

「罷了,出宮去也沒得幾個人知曉朕是帝王。」稽晟看向鏡中毛毛躁躁的束髮,歪歪斜斜,著實不像樣,可念著她是頭一回,著實不忍刁難。

聽了這話,桑汀頓時鬆了口氣,不料下一瞬被捉住了雙手,精神又陡然緊繃起來。

稽晟握住她的手兒,放到鼻下嗅了嗅,灼熱的呼吸灑下,桑汀身子一顫,一動不敢動的由著這人。

「好香。」稽晟低聲說,帶著一層薄繭的指腹滑過她柔嫩的掌心,「有朕的味道。」

臭流氓!不要臉!

桑汀猛地縮回手,忍不住憤憤瞪了他一眼,瞳仁漆黑,蘊著一汪霧氣,又似炸毛的小貓,奶凶奶凶的。

稽晟笑了,先前那股子陰霾才算散去,他俯身說:「皇后的姨父,朕已查明原委在大理寺結案,如今人已放了,安置在城中靜養,過段時日待老頭身子好些,再酌情派官職,這般處理,皇后覺得可還行?」

忽然聽得這話,桑汀驚訝的看向他,「真的,真的嗎?!」

稽晟遞了個「你信便是真」的眼神過去,一面揮手叫隨從準備出發,外邊天色暗了。

這猛然而至的驚喜將桑汀砸懵了,自個兒尋思了一會,本還想使法子去見父親一面,可思及夷狄王這人說一不二的性子,於是暗暗按耐住心思,當下只脆生生對稽晟道:「謝,謝皇上!」

稽晟不禁恍然,見人愣在那處,不由過去敲了敲她的額頭,「忘記要陪朕出宮了?」

-

三架馬車浩浩蕩蕩的行駛出宮,在護城河邊便停了下來。

燈會起碼要去到前邊的中央大街,那裡才是熱鬧的。

桑汀掀車帘子瞧了瞧,又回身看向對面的男人,抿了唇。

「下去。」稽晟說罷,便先一步下了馬車,一旁的車夫揭門帘,他伸手過去。

桑汀小心扯住他袖子,仔細瞧著踩梯,誰知才抬腳,男人忽而抽手,她那點力氣本就扯不住,這下竟是一個不妨栽歪了身,直直要往地上跌。

左右宮人心驚不已,紛紛要上前去扶。卻在瞧見東啟帝嘴邊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時,默不作聲的退到一邊去。

「呀!」

桑汀驚呼一聲,跌到男人冷冰冰的懷裡。

「急什麼?」稽晟將人箍在懷裡,鼻間嗅到那陣久違的葯香,卻擰眉道,「不知道慢點?」

桑汀紅了臉,雙腳甫一著地便立馬掙脫開,低著頭忙說謝。

她哪裡知道這人心眼忒壞,這廂是存了心的要她跌。

二人既已下車,身後隨從便將馬車停好,拿了衣物燈籠過來,隔著三五步的距離跟著。

時值秋上旬,護城河河水尚未乾涸,在無風的夜裡靜靜淌著,有上游漂下來的祈願花燈,星星點點映襯水面。

稽晟倚靠在白玉欄杆邊上,眸色幽深,眼前之景慢慢幻化成沙場的淋漓鮮血。

當年,這裡乾涸殆盡,河底下滿是尖銳石頭塊和污穢臟物,像極了叵測險惡的人心。

笑臉以待的兄弟,推他入深淵地獄;高高在上的父親,只當他是丟人現眼的污點;生他下來的女人,早已一頭撞死在北狄碑石之上。

那時候,他預備著從這處跳下去,了結這條賤命。

稽晟出神時,袖子被輕輕扯了扯,隨即,眼角餘光瞥見一串糖葫蘆。

恍然間,還以為是回到了那年,小姑娘一手扯住他衣尾巴,另一手,也是像這般捏著一串糖葫蘆。

桑汀見他神色陰鬱,便將糖葫蘆遞過去一些,小聲問:「皇上,我剛剛去買了這個,你要吃嗎?」

說著,她又慢吞吞的伸出右手,像是心虛了,「還有這個糖炒栗子,熱乎的。」

稽晟怔松片刻,回神后,下意識俯了身,唇微張。

見狀,桑汀皺著眉頭認真思忖了一小會,試探著把糖葫蘆放到他嘴邊,見他咬了一口。

是酸甜的。沒有當年的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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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殺暴君失敗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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