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懼(八)

畏懼(八)

稽晟幾乎是只瞧一眼便能確定下來,這個嬌氣包的父親就是桑老頭,那什麼公主,怕是不知逃命逃到了哪個犄角旮旯。

至於十數年前的人,他輕嗤一聲,那手腕上明晃晃一顆紅痣,兩年來他貼身照顧,倒茶喂葯,洗臉梳發,又怎會不知?

稽晟記得清楚,因那年天寒地凍,小姑娘就是用這雙白生生的小手,給他捂暖了凍得青紫的臉。

粉糰子長開了,長成了小美人,兜兜轉轉,到底是自個兒跑來他身邊。

嘖,如此看來,難怪她對桑老頭這樣上心呢。

明明都已經將他視作洪水猛獸的害怕,為了桑老頭,巴巴的迎上來,抵著那股子畏懼。

當他是瞎么?

也不知道再藏好些。

小騙子。

稽晟煩躁的扔下畫紙,聲音莫名暗啞了幾分:「她怎的會出城送降書?」

大雄如實回道:「桑家一脈單承,桑決入獄后,便只剩下一個女兒,屬下去尚書府打聽過幾回,奴僕都說,桑家小姐是進宮尋姨母婧妃為父親說情的,其後出城是何緣由,因著皇宮中人四處逃散,未能打探清楚……不過桑家小姐與婧妃素來親厚,與安和公主亦是自小的手帕交——」

稽晟眼神變得凌厲,語氣盛滿了不悅:「你的意思是她自己去送死嗎?」

小姑娘膽子雖小,倒不是愚笨的,不若醒來后也不會這般安靜,她懂得明哲保身,隻字不提前朝舊事。

除了在至親面前,壓不住急切。

聽這話,大雄臉色一變,垂頭急道:「屬下絕非此意!」

稽晟將畫紙甩到他身上,冰冷命令:「還不給朕去查?」

大雄一個哆嗦,忙撿起紙張退下。

而後,殿內陷入靜默。

敖登立在一旁,隱約聽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跟了稽晟十幾年,二人手足情分要深厚,這廂,他說心底話:「皇上,防人之心不可無。」

「防什麼?」稽晟反問,一記冷眼睨下去,一瞬間,哪裡還有半分生死之交的情分?他冷著臉,又道:「敖登,什麼該防,什麼不該,你應當比我清楚。」

倘若姑娘家有半分旁的壞心思,斷不會躲他躲得那樣遠。

就連如今願意主動來和他說三五句話,都是為了老父親那條命。

倏的,稽晟勾唇一笑,冷峻臉龐浮上幾分狡黠,似狐狸一般,那雙琥珀色眸子泛著幽光。

「好了,路途奔波,你先下去歇著,別事且留待明日說。」說罷,稽晟便起身出了東辰殿。

身後,敖登望著男人高大的背影,默然許久,總覺如今的皇上,與兩年前的,不一樣了。

從前的大王,狠厲無情,冷靜睿智,所關心的不過戰局政.權,行事從不參雜半點別樣情緒。

如今東啟王朝立了兩年,大王也安定了兩年,往時的宏圖霸業,開疆擴土,都因一個女人而擱淺了。

思及此,敖登面上劃過一抹異色,心底隱隱有不安升起。

-

夜幕悄然而至,坤寧宮門前清清靜靜的,裡頭燈盞暖黃。

稽晟過來時,其阿婆正好從小廚房端湯藥出來,遠遠的瞧見身形挺拔的男人,連忙迎上來。

其阿婆恭敬行了一禮,憶及今日在御花園那一出,便試探道:「皇上來了,娘娘正念叨您呢!」

稽晟嗤笑一聲,頗有些自嘲的問:「念叨朕什麼?」

「娘娘啊……」其阿婆端住瓷碗的手發緊,在心中思量一番,硬著頭皮湊合道:「娘娘說宮中乏味無趣,老婆子笨嘴笨舌,身無長技,哄不了娘娘開心,可您來了,娘娘說的話都比往常多,您不來,娘娘就那麼悶悶坐著,老婆子一瞧便知曉,娘娘心裡其實是盼著您過來的。」

這是盼著他過來救桑老頭呢吧。

姑娘家心思淺,一舉一動哪裡逃得過東啟帝這雙精深犀利的眼眸。

繞是如此,稽晟身上的冷沉仍是不知不覺的消散了些,他在影壁處頓了步子,忽而吩咐其阿婆道:「去和她說,朕尋了民間雜耍班子來,待會便到。」

其阿婆忙應下,這就端葯湯進屋去,將東啟帝所言一字不落的說與桑汀聽。

桑汀捧著瓷碗愣住了,怔怔的問:「雜耍?給我尋的嗎?」

言下之意,便是這究竟是她一人看,還是和夷狄王一起。

可其阿婆顯然沒有參透其中深意,只笑著說:「皇上特意給您請的,就是要哄娘娘開心的。」

桑汀微微皺了眉,又忍不住問:「從哪裡請來的?」

「許是民間吧。」其阿婆也不確定,方才聽皇上說起時還覺太過突然,不過雜耍這些技藝,在夷狄是沒有的。

桑汀拖著長長的尾音「哦」了一聲,開始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葯湯。

不多時,外殿果真傳來些聲響,有幾個宮女支起幕布,又抬了一個小箱子進來,弄得有模有樣,這是要表演皮影戲吶!

可是稍後進來的,卻是一戴了鬼神面具的褐衣男子,瞧身形這般高大,是男子無疑。

桑汀歪頭往外看去,又等了一會。

其阿婆溫聲問:「娘娘,您可是在等皇上?可要老奴去請皇上過來?」

「……不,不是,不要去請。」桑汀支吾著,垂下眼帘,或許是見慣了那人的說一不二與霸道,如今不見其身影,左思右想,總叫她心有不安。

然而確確實實的,好半響過去,她也沒有看到稽晟的身影。

一顆心就這麼穩穩落下。

甚至還有些雀躍。

桑汀捏著鼻子一口喝完了葯湯,苦得她擰緊眉頭,一邊呼著氣一邊披了件外衣,緩步去到屏風外,瞧到好些各式各樣的小影人。

她在八仙桌旁坐下,眸子亮晶晶,微微上揚的尾音是愉悅的:「師傅,我想看楊家將。」

那師傅頓了一下,才低低應一聲好,於是換了影人。

桑汀兩手托腮,一眼不眨的看那師傅準備,這幾日的沉悶憂思好似全被抽了個乾淨,眼角眉梢都染了期許笑意。

嘴裡都不苦了。

白色幕布后,鬼神面具掩住了男人俊美卻冷硬的臉龐,唯露出的一雙琥珀色眸子,深邃的眼神,折射出些許異樣。

楊家將實屬忠烈之輩,保家衛國抗擊外敵,小騙子該不是打心底里惱著他吧?

這麼想著,這位「師傅」的臉色變戲法一般的陰沉下。

少頃不見動靜,桑汀似等的有些著急了,忍不住小聲問:「師傅,可以表演了嗎?」

「咳,自然。」

這廂壓低聲音說罷,幕布前人影起舞,雖無鼓點聲,有男人激昂有力的說腔,配上操作靈活的影人,一幀精彩卓絕的故事便呈現眼前,栩栩如生。

桑汀是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沖昏了頭腦,又像是乏悶壓抑太久,沉心影戲,看的津津有味,竟沒發覺這聲音的熟悉。

實則坤寧宮滿宮伺候的宮女婆子,有湊到窗邊瞧的,也不曾發覺什麼。

只有其阿婆苦著張臉,差人去東辰殿傳皇上,卻被告知皇上不在,這大好的時機,合該皇上與娘娘一同的。

娘娘自醒來就沒有笑得這般開懷,多水靈多漂亮的姑娘啊,笑意盈盈的,雙頰緋紅,柔軟甜儒,倘若是皇上瞧見了,也該會高興的。

兩人說幾句話,那感情不是順其自然的來了?

嗐。

這可愁壞其阿婆了。

直到一個選段唱完,桑汀唇角微翹,勾出兩個若隱若現的酒窩,好看的杏眸彎成了月牙兒,拍掌直說好。

原還沉著臉的「師傅」不由得怔松片刻,十指似有熱流竄過,隨即,心上滾過一陣從所未有的滿足。

此種陌生的感覺,絕非打了勝仗可比擬,亦不是坐擁江山天下,受萬人臣服擁護,就只是單純的,見她開心,自己便也跟著心情舒暢,又似聞到她身上的葯香,再煩躁,也躁不起來。

小哭包笑起來,比哭時可愛不止一星半點。

真是老天爺派來折磨他的。

稽晟毫不懷疑,只要他脫了這面具,那才將笑得歡的可人兒啊,必定崩起小臉,畏畏縮縮的不敢靠近。

對於幕布后的異樣,桑汀毫無察覺,站起身走近了幾步,誠心贊道:「師傅的手藝可真巧!我以前看過許多皮影戲,沒有一個像你這樣好的。」

說著,她下意識摸了摸衣兜,空蕩蕩的,明媚的笑容慢慢消退,腦袋垂下,有些失落。

她如今一無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夷狄王給安排,莫要說打賞的銀錢了,自由身都沒有。

「真不好意思,你表演的這樣好,我卻沒有什麼可給的。」桑汀語氣有些低落,「師傅可否告知尊姓大名,或是江都城哪家行當,日後若有機會出宮,我會再來的。」

其阿婆默默嘆了口氣,過來說:「娘娘,皇上既請人過來,定給足了銀錢的。」

桑汀低低喃了一句:「那不一樣……」

依附於別人,受制於別人,怎麼能一樣呢?

沉默中,「師傅」開口:「皇後娘娘喚小民六喜便可。」

桑汀默默記到心上,溫聲細語地道:「夜深了,我也乏了,你走吧。」

言罷便先轉身回了寢殿,身影窈窕纖弱,那抹細腰肢好似能一手就能掐住,再微一用力,就能掐斷。

良久,幕布之後的男人緩緩拿下鬼神面具,側臉線條剛硬,透著陰冷。

宮人瞧清后其真面容,都不禁捂住嘴,硬生生將驚訝咽下肚子里,不敢多說半個字。

眾人只知皇上南征北戰,武藝高強,戰無不勝,何時還有這等高超技藝?!

話說回來,皇上為哄娘娘開心,能做到這般地步,怕也是頭一份獨一份的了。

-

隨著天明,昨夜裡那短暫的放鬆又悉數退了去。

自御花園一行后,桑汀接連兩日未曾看到稽晟。

當日他說過會斟酌處理,究竟是怎麼個斟酌法卻不得而知。

她松下來的那口氣,又提起來,好幾回跟身邊伺候的宮女旁敲側擊的打聽,卻是都閉口不言,大傢伙像是提前說好的一般。

距離三日之約,只還有一日,她心焦父親,有些等不及了。

這日午後,桑汀估摸著那人快要下朝了,便叫來其阿婆,軟著嗓音:「阿婆,我想去找皇上。」

不料其阿婆一反往常的,面露難色,委婉勸慰:「娘娘,您吃了兩日的湯藥,眼下正是身子要緊的時候,秋後外頭風大,可不能輕易出去吹冷風呢。」

桑汀看著她不說話,眼神透著凄涼。

其阿婆不忍心,於是又好生勸:「娘娘,皇上說了,明日要出宮去燈會,叫老奴等此前務必照顧好您,養好身子才能出宮去,您說是不是?」

道理她都懂。

她只是不太敢全然信那夷狄王,若是他拿話誆騙自己,又當如何?如今境況卻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能去試探著套話。

一老一少相對無言。

殿外傳來一道清脆聲:「皇後娘娘這日子過得好生委屈!」

細聽便覺察出其中有嘲諷之意。

桑汀抬眼望去,瞧見一個身著紅衣的妙齡女子走來,五官深邃,膚色偏麥色。

這是夷狄人士。

她抿了抿唇,神色淡淡,沒生氣,卻也沒答話。

其阿婆上前一步,語氣不復與桑汀說話時的柔和:「稽三姑娘怎的來此?可有皇上允許?」

來的正是稽三姑娘,夷狄老臣稽六費盡心思送進宮來,給皇后當洗腳丫鬟的么女。

稽三姑娘直接繞過其阿婆,去到桑汀面前,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不甘心的嗤道:「果真是個勾人心魂的美人,只怕是個花瓶子,中看不中用,我們夷狄女子,個個騎馬射箭不在話下,英姿颯爽,可見你這繡花針不中用。」

桑汀放下了手中針線,這是其阿婆給她尋來打發時間的刺繡。她看向這女子,心中略微疑惑。

桑汀聲音溫軟,沒有稽三姑娘那股子盛氣凌人的氣勢,落入耳中卻覺舒服極了:「你是?」

稽三姑娘揚著下巴,牢牢記住臨出發前,爹娘對她的教誨,趁皇上不在,必要打壓住這個空有架子的皇后,當下只趾高氣揚道:「皇上要喚我爹一聲六叔父,喚我娘一聲六嬸母,我自然是進宮來侍奉皇上的人,妃嬪自當不在話下,你道我是誰?」

桑汀沉默許久,如畫眉眼沒有半點波瀾,心中只嘆:又是一個來送死的。

怎麼他們夷狄人,還不知夷狄王的古怪脾性嗎?

為了攀附皇權,不免太過可悲,若父親還在,無論如何都不會叫她來做這等事。

父親,她的父親……

稽三姑娘洋洋洒洒說了一大通,卻沒得到回應,不由得大聲道:「我跟你說話呢!」

其阿婆忙上前,剛要開口制止,袖子被輕輕扯了扯。

桑汀起身,把針線盒子放下,語氣溫和:「你有話,就去和皇上說吧,要妃位還是要嬪位,讓他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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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殺暴君失敗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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