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四)
坤寧宮平靜如往昔,桑汀卻一夜未眠。
緊張、忐忑、惶恐、不安、后怕……
她說不清究竟是何種思緒,亦或是種種皆有,擾得她不得安眠。
等到天灰濛濛亮時,桑汀挨不住這樣的煎熬,起了身,她動作輕輕的,沒有驚動殿外守夜的宮人。
九月初,晨間涼。
她前些日子插的桂花枝條已乾枯了。
細數時日,自她醒來至今,已半月有餘。
桑汀默默將枝條取出來,推開一側窗扇,濃郁的桂香飄進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道清脆的「啪」聲。
聽著,像是巴掌聲。
桑汀神色一頓,不由得傾身出去細聽,果真又傳來一道,還有女子的低聲抽泣,她抵住窗帘的手指開始發白。
「若你安分,好好當你的世族貴小姐,何至於淪落到此?」
「稽三姑娘,老奴勸你趕快尋個時機給六大爺書信一封,叫他好生與皇上低頭認錯,不然,你往後的日子只會更難過。」
「皇後娘娘和善好說話,未曾與你計較,可那是皇上的心尖人,你冒犯了,依照皇上的脾性,後果是何想必不要老奴多說,你自個兒心裡有數,老奴奉命行事,只能得罪了。」
話音落下,又是兩道響亮的巴掌聲。
桑汀慌忙闔上窗,銅鏡里精緻的臉龐一寸寸的白了去。
她道往日那般盛氣凌人的女子怎會忽的收斂,日日低眉順眼的在她跟前伺候,原來只猜到是夷狄王私底下說了什麼,不曾想,背後還有這樣的狠辣手段。
可這種事情她不能多管,哪怕今晨意外聽著了。
桑汀回了床榻,拿被子蒙過腦袋,強迫自己閉上眼。
許是這身子疲倦到了極致,又許是潛意識裡想要逃避什麼,她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這一覺直接睡到了午後。
稽晟下朝過來時,只見榻上鼓起的一小團,他眉峰漸漸攏起。
其阿婆忙低聲解釋道:「皇上,娘娘許是昨夜出宮走乏了,老奴便沒有喚娘娘起來。」說完,忙拿來昨夜那幅畫,雙手呈上去,「皇上您瞧,這畫作好了。」
稽晟默不作聲的在榻邊坐下,展開畫卷,旋即,淺蹙的眉心慢慢鬆開。
那小販的畫技果然精妙。
畫上男女側身相望,交疊相握的兩手是唯一相連的地方,然垂眸仰頭之間的眼神交匯卻展現到了極致。
姑娘家一身粉白相間的羅裙,下巴微揚,一雙杏眸好似含了瑩瑩水光,又像是蘊著脈脈情意,眼裡只他一人,通身氣質安寧而柔和。
明知這是那小販憑空添上去的,可全然不妨礙稽晟越瞧越滿意,他視線在殿內掃一圈,最終落在百花屏風上,壓低聲音吩咐道:「仔細裝裱,掛到那處。」
其阿婆應下,這便將畫卷拿下去。
「慢著。」稽晟忽而開口,聲音有些冷,「不必掛了,送去東辰殿。」
左不過她不歡喜,掛在坤寧宮也是礙眼。
其阿婆摸不著頭腦,只得低低應「是。」出去時,也順帶叫走了左右伺候的宮人。
殿內浮著一層淺淺的葯香,復又安靜下來,稽晟回身,見桑汀雙睫緊閉,就連呼吸都是輕飄飄的不易察覺,一時仿若回到了那兩年。
——日盼夜盼,盼不來她睜開眼。
哦,如今倒是盼來她睜眼了,誰知自己非但不得她半點歡喜,眼下又冒出個野男人。
東啟帝疲倦的捏了捏眉心,昨晚徹夜搜查,今晨如常上朝,眼下在殿內坐久了,身心安寧,他竟也有幾分睡意。
這大半個月,他便再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午夜夢回,都是小姑娘哭著求著讓他走開,讓他放了她。
夢外莫不如夢裡,每每瞧她害怕得說話磕巴,畏懼得扣手心……這滿身的躁怒便要剋制不住,就連這抹葯香,他都一連幾日不曾聞到。
偏偏不知拿她怎麼辦才好。
一別經年,多少事無聲消逝在漫漫歲月中。他如今的脾性作風是刻在骨子裡,只怕改不掉了。
稽晟半靠到床榻邊上,睏乏闔上眼帘,幾乎是他閉眼那一瞬,身側傳來些許異樣。
常年潛伏於兇險戰場的男人感官最是敏銳,這點小動作又怎能逃過那雙眼。
然稽晟面上不顯分毫,只當不知曉。
桑汀方才就醒了,只是沒尋到時機起身,這會子眼兒睜得圓圓的,十分警惕的望向身側男人,兩手揪住錦被,試探著小聲喚:「…皇上?」
沒有回應。
依照夷狄王暴躁的脾性,若是醒著的,定要冷冷的睨她一眼,再不耐煩的低斥一句「閉嘴。」
繞是如此想法,桑汀仍不敢輕舉妄動,伸出手小心扯了扯那截寬大的廣袖,又過了好半響,她確定這人是小憩睡著了,才輕手輕腳的掀開被子。
可男人身子高大,光是坐在榻邊倚靠著,便佔了一大半地方。桑汀躬著身,小心往外挪著,想要下床去,又怕哪個不小心吵醒夷狄王。
昨夜扭的腳還是虛軟的,微一用力便酸痛不已,偏生越是這樣的緊要關頭,她越緊張。
桑汀屏住呼吸,邁開腿,垮過去,腳尖順利踩到床榻邊上,眼瞧便要下地,誰知腳掌倏的一滑,竟直直踩空了,垮坐到男人的大腿上。
骨節咯的一響。
那闔上的眼帘懶懶一掀,琥珀色眸子泛著冷光。
四目相對,桑汀猛地頓住,雙頰飛快染上兩抹紅暈,不知是長久屏息憋紅的,還是因這姿勢給羞的。
稽晟看著她受驚,眸光深沉隱有笑意,然聲音肅冷似不悅:「你在做什麼?」
「我……」甫一開口,桑汀就被那樣嬌的嗓音嚇得不輕,慌忙捂住嘴,睜大眼睛直搖頭。
稽晟意味不明地「噫」了一聲,這身子軟得不像話,似棉絮般輕搭在腿上,與那不經意間溢出的軟音如出一轍。
他無疑是貪戀的,只是冷峻面上瞧不出半點,他既不說話,眼神探究。
桑汀心頭一顫,連忙要起身,這才發覺踩空的那隻腿抽筋了,半點動騰不得,雙腿使不上力,一下便又跌下去,她難堪得咬住下唇。
才將吵醒夷狄王,這又緊接著惹他不快,桑汀只恨這身子不爭氣,臀.下是男人堅實有力的大腿,她一咬牙,雙手撐住兩側暗暗用力,嘗試著再起身。
然而她這一舉一動,莫不是全然落入稽晟眼底,似瞧把戲般。
稽晟眉間浮起些許煩躁,「你這嘴是白長的?」
桑汀愣住,不及她反應,男人已用雙臂穿過她的腋下,而後身子一輕,她整個人便被提了起來。
稽晟二話不說,將人抱去一旁的軟榻坐下,隨後拿了藥酒過來,再開口時語氣不太好:「啞巴了?」
她埋著頭,不敢不說話,卻也不知答什麼才好,憋了好半響,才細聲細語地開口:「怕…我怕皇上生氣,不敢說。」
聽這話,稽晟動作一頓,神色有些不自然,語氣卻倏的溫和下來:「哪裡疼?」
「不疼了。」桑汀忙不迭搖頭,模樣乖順,透著幾分微不可查的討好「方才是我不小心,吵醒了皇上,還請皇上息怒,我保證沒有下回了。」
聽了這話,稽晟的臉色不由得更難看。
真是好樣的。一天來一出,變著法的來氣他。偏偏這個小沒良心的還不自知。
可誠然,這副懵懂無知的模樣最是氣人,哪怕她罵他幾句,也好過這樣不知人事。
那股子無名燥火翻滾著湧上來,稽晟的大掌一下捏在那截細嫩的腿腕上。
桑汀疼得驚呼一聲,淚水瞬的濕潤了眼眶。
稽晟鬆了手,然聲音冰冷:「不是說不疼嗎?」
昨夜他就瞧出桑汀扭了腳,走路一瘸一拐的,硬是生挺著不說。
顧忌她是不願自己碰了那雙腿,才沒有親自動手,回宮后便叫其阿婆給她抹葯。
現在倒好,這張嘴巴巴的說,沒有一句是真心的,乾脆疼死她得了。
這廂越想便越氣悶,藏匿於心底的暴虐隱隱有抬頭的趨勢。放眼滿江都城,誰有這個本事時刻牽動東啟帝的心思?
稽晟抬起姑娘家低垂的腦袋,眼神凌厲,凝著那濕漉漉的杏眸,嗓音沉沉道:「若你下次再撒謊,別怪朕不留情。」
桑汀的身子抖了抖,她想起今晨偷聽到的巴掌聲,還有訓斥聲,還有父親……
她還沒有親眼見到父親,自也不敢挑戰稽晟的底線。
最後,終是淚眼朦朧的點了頭,末了不忘軟著嗓音老實說:「疼,皇上,我腳疼…昨夜扭到了,方才還滑了腳,真的好疼。」
好,含著哭腔的三個疼。
生生逼得東啟帝額上直冒青筋,冷硬心腸軟得一塌糊塗。
三言兩語間,那股濃烈的燥怒好似盡數消散在這抹葯香里,稽晟徹底沒了脾氣,認命的抬起桑汀的腳,放到腿上,這才倒藥酒輕輕揉捏,「疼了便說話。」
「好,我知道的。」桑汀溫順應聲,悄然鬆了一口氣,隨後按在腳腕上的力道一重。
她眉頭擰起,下意識捂住痛處喊道:「疼疼疼!」
聞聲,稽晟微不可查的勾了唇,力道慢慢輕緩下來。
屏風外,其阿婆終於放心離開。
依著方才這架勢,若娘娘鐵了心不服軟,皇上非要大怒不可,那樣的衝天的怒氣,壓抑了好些日子,一旦發泄出來,只怕娘娘受不住。
可往後還有許多個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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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點二更。可能比較晚,小可愛們早睡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