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五)

試探(五)

桑汀的腳傷不嚴重,老老實實的休養三五日,便也行走無礙了。

稽晟日日過來,面容冷峻,每每盯著她抹葯,可是言語不多。桑汀能明顯察覺出這個男人與初初那時的不同。

他那雙深邃的眸子里,藏了她永遠琢磨不透,卻無時無刻不在忐忑惶恐的事情。

終於在九月初九這日清晨,一陣爆竹聲打破了坤寧宮的安寧。

這諾大的皇宮素來安靜,便是絲弦管竹聲也不常有,那聲響遠遠的傳到耳里,便顯得尤為突兀。

桑汀睡眼惺忪的起身,才下地,便瞧見一抹高大身影疾步走進殿內,男人輕輕握住她雙肩,低沉嗓音透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欣悅:「醒了?可是被吵醒的?」

幾乎是那一瞬間,桑汀清醒過來,然而仰頭看向稽晟的目光卻有些獃滯,她反應慢了半拍:「我好像聽到爆竹聲,是有什麼喜事嗎?」

「確是喜事。」稽晟肯定道,隨後揮手叫來其阿婆,「先伺候娘娘梳洗。」

桑汀懵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看向其阿婆。

這宮裡攏共就一個主子,幾百宮人,死氣沉沉,還能有什麼喜事值得夷狄王這般喜於言表的?

其阿婆笑著拉她到梳妝台前坐下,細細解釋說:「娘娘,皇上專門給您建的合歡宮今日竣工了,從您昏迷那時就開始動土,到今日整整兩年了,皇上用心著吶,合歡宮的一應布置擺設,細到床幔穗子香爐,都是皇上親手著人安排的。」

桑汀怔住,好半響才回過神來,軟儒嗓音變了調子:「合…合歡宮?」

「是吶,皇上一大早過來,就是要帶您過去看看的,等過兩日便是吉時,咱們闔宮上下搬過去,這前人所居的坤寧宮自要棄置。」

其阿婆絮絮叨叨的說著,蒼老的臉龐上滿是和藹笑意,特從梳妝盒裡挑了一支紅翡滴珠鳳頭金步搖給她簪上。

桑汀僵硬的回身去瞧左右宮人備好的衣裳,樣式不甚清晰,然那耀眼熱烈的紅色與裙擺上展翅鳳凰……

她這才遲鈍望向屏風外,那背影挺拔健碩,明明是叫人安心的,可她仿若聽見男人冷笑著一遍遍道「朕的皇后。」

朕的皇后……這四個字,比高山湖海還要沉重千萬分。

這大半月,稽晟雖日日過來卻從未留宿,起初她也是怕得整夜整夜不敢睡,後來知曉夷狄王並無那意思,才敢稍微鬆懈下來,然而今日這架勢,她如何不懂?

只怕遷宮不是什麼好事,說不準為的就是冊封。

如今雖不得自由,滿宮喚她皇後娘娘,到底還是無名無份的清白身,倘若有轉機,她還有別的生路。

可一旦冊封侍寢,她就永遠也出不去了,歡喜也好厭惡也罷,她沒有半點資格抗衡拒絕。

日後那合歡宮,與套滿鎖鏈的金屋囚籠有何不同?

光是這麼想著,后脊背就漫上一陣寒意,隨即,大滴冷汗打在桌面上,晶瑩的與那東珠耳墜一般會發光。

鏡子里精緻的小臉白生生的,血色消逝個乾淨,桑汀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暗暗冷靜下來,才問:「阿婆,好端端的,為何要遷宮?」

其阿婆笑道:「娘娘您不知曉,依夷狄習俗,帝后大婚,要喬遷新居,寓意除舊迎新,這往後的日子才和美長久。縱使這東西六宮千好萬好,可住了不知多少人,皇上都安排好了的,斷斷不會委屈您。」

果然……

桑汀默默垂下腦袋,任由其阿婆給她裝扮,置於膝上的雙手一片冰涼。

眼下除了早早做好侍寢準備,沒別的法子。

殿外,稽晟喝完一盞茶的功夫,桑汀便已梳洗打扮好,美人精緻芙蓉面,款款走來,般般可入畫。

稽晟抬眼瞧去,黯沉眸光似綴了星星滑過亮光,不過片刻卻微微皺了眉,美則美矣,可他的小姑娘本就生得極美,華貴自也華貴,然世間萬物配他的皇后皆是綽綽有餘。

「不…不好看嗎?」桑汀下意識問,這話問出口,便有些局促不安起來。

稽晟未語,只是起身,凝著她髮髻上的各色珠花簪子,抬手取下一支,「可輕了些?頭可疼?」

桑汀一時語結,怔了半響,這才明白他方才是何意。

然而心中卻不甚自然,總覺得怪怪的,像是冰天雪地里瞧見火星子,又像是吃到了沒有籽的冰糖葫蘆,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夷狄王暴虐嗜血,不該是這樣貼切細心的,總叫她心慌,也心驚。

見桑汀低頭不說話,稽晟眉頭蹙得越發深,凌厲眼神落在其阿婆身上,冷聲吩咐道:「以後少往皇後頭上戴這些東西。」

殊不知,錚錚鐵漢的繞指柔,該懂的人最不懂,只有其阿婆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家笑著應下。

二人用過早膳,桑汀便隨稽晟出了坤寧宮。

一路上,她既不問什麼,也不鬧,滿腔思緒壓在心底,去到合歡宮時,只站在巍峨宮門外,望著那座華美的宮殿出神。

稽晟頓了步子,朝她伸出手,其意不言而喻。

桑汀才緩緩抬眸,冰涼的手兒藏在袖子里沒動,鼓足了勇氣開口:「皇上,再過不久便是中秋佳節…我,我能不能,去看看姨父?」

話音落下,男人的臉色便一沉。

桑汀抿了抿唇,手悄然攥緊。

漫長的靜默中,她一顆心慢慢涼了去。

這時宮門內走出一個身著玄色長袍子的男人,高鼻深目,五官透著陰冷,那道視線短暫的在二人身上轉了一圈。

桑汀認出這是敖登,本能的往外退了一步。

見狀,稽晟微不可查的擰了眉,唇角壓得極低,瞥向敖登,眉宇間儘是不耐煩。

敖登面上無異,頷首低眉,「屬下參見皇上,娘娘。」

稽晟拉過桑汀的手,跨進宮門時淡淡說了一句「下去。」顯然不願在此見到敖登。

「皇上。」敖登在身後叫住人,「方才大雄傳回消息,人抓到了。」

聞言,稽晟目光一冷,也頓了步子,桑汀不明所以,抬眸匆匆瞥了眼,觸到男人驟然陰狠的神色,不由得一怔。

「朕隨後就過去。」說著,稽晟回眸警告的睨了敖登一眼,轉身面對心嬌嬌時,眼神變得平淡,溫聲叮囑:「你先進去看看,朕隨後回來陪你。」

桑汀默默應聲,先前要去見父親的懇求,好似無形中被拒絕個徹底,也再沒有提起的可能。

說完,稽晟便出了合歡宮,瞧著是有極要緊的事,他很少這樣半途離開。

桑汀看著他背影消逝於轉角,剛要轉身,卻不想,敖登竟折身回來。

她眼皮跳了跳,有股不好的預感,想要快步走開,然而不及身後人步子快。

「皇後娘娘。」敖登去到她面前,冷不丁的問:「你就不好奇皇上這麼著急,是要去做什麼嗎?」

桑汀半點不好奇,卻敏銳察覺出些許異樣,此人十有八.九來者不善,她沒說話,其阿婆在身旁,卻好似對敖登也有種莫名畏懼。

能長久跟在夷狄王身邊的人,絕非善類。

良久沒有回應,敖登冷笑一聲,拂袖而去,臨走前,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話:「我勸你別動歪心思,若安分守己,還有一條活路,皇上因你荒唐頹廢至此,遲早要招來禍患,屆時你難逃一死。」

聽了這話,桑汀隨即瞭然。

——原是來給下馬威的。

等敖登走後,其阿婆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只安慰說:「娘娘,有皇上疼您,敖大人說的話您別往心裡去。」

桑汀笑了笑,不甚在意,「進去吧。」

如今她只想父親平安康健,好好保住這條命,心中沒存旁的心思,自不會怕這威脅。

-

稽晟從合歡宮離開后直接去了地牢。

深處牢房裡,綁在十字木架上的男人渾身血痕,大雄手段換了不下十餘種,硬是撬不開那張嘴。

這是活捉的亡.晉反黨,

隸屬江之行的死士。

稽晟進來,冷冷掃了眼,抬手示意大雄停手。

「皇上,□□反黨昨夜流竄至城北酒庄,只捉了這個活口,其餘八人當場服.毒自盡,□□至今下落未知。」

稽晟斂眸,厲聲吩咐:「其餘人繼續追查,若有蹤跡當場誅殺,屍陳街頭示眾,不必留活口。」

此話一出,那男子激烈掙紮起來,大聲罵道:「爾等蠻夷休想!」

「呵,」稽晟勾唇冷笑,琥珀色眸子底下是深深的狠戾陰翳,「鬆綁,放他出去。」

那男子僵住,一臉驚愕。

大雄亦是愣了愣,隨後便去鬆綁。

「我呸!蠻夷休想得逞!」罵完,那男子作勢往鐵欄柵上撞去,被左右侍衛死死拉扯住胳膊。

稽晟拿了熱鐵,抵在那人胸膛,滋啦一聲,嘶聲裂肺的慘叫聲響徹整個地牢,他聲音寒涼:「送他去城北酒庄,加派人手暗中監視,鹿死誰手尚未可說。」

□□狡猾,其餘人皆服毒自盡,又怎會獨留這一個漏網之魚?就此殺之以絕後患,不如撕一道口子出來,攻破人心取敵狗命。

人心,他征戰數十幾年,奪權稱霸,最擅長攻破人心。

稽晟從地牢出來時,身上染了臟污血漬,純黑的綉金線蟒袍,實則也瞧不出什麼,只是那樣濃郁的血腥味揮散不開。

眼下已是午時。

他轉道先回了東辰殿,涼風拂面而來,滿地落葉,秋意漸濃了,似是應景般的,耳畔響起姑娘那聲懇切的請求。

話語溫軟,嬌嬌怯怯,又憐人得緊。

這段時日,她伏低做小的本事倒是見長,知曉把畏懼害怕厭惡藏到心底里了。

稽晟自嘲一笑,到底還是問:「桑老頭如何?」

身後隨從忙答:「近日桑大人一切都好。」

人在鄔園裡好生住著,哪裡能不好?

嘖,若是叫那個小沒良心的見著了人,還不得翻了大天去,再換言之,若是桑老頭知曉自個兒的寶貝閨女在他手裡,估摸也要氣個半死。

還是不見為好。

一行人大步走過,氣勢恢宏,帶起一陣冷風。

宮道兩側掃落葉的宮人里,有個臉色蠟黃,五官卻清秀的,仔細一瞧,赫然便是江寧,她抬頭巴巴望著那抹高大身影的,直到瞧不見人影了,還沒回神。

一人拿掃棍碰了碰她,揶揄道:「瞧什麼呢?若是把主意打到皇上那處,可仔細你這條小命。」

「皇上?先前走過的那為首的俊美男子,是皇上?」

「那可不?」

江寧握住掃帚的手忽而收緊,誰能想到臭名昭著的夷狄王,竟是生得這樣器宇軒昂,她從未在江都城見過這般高大威猛的男子,光是從眼前走過,便是威風凜凜,難掩王者霸道。

多少世家貴公子,俊逸則矣,卻獨獨沒有夷狄王身上那股剛硬之氣。

然而春心方才萌動,就被無情打破,身旁那宮人指著斜側方的坤寧宮說:「皇上的心思都在那兒呢,娘娘昏迷兩年之久,皇上從未找過旁的女人,眼下稽國公的嫡女進宮來,打的是入宮為妃的如意算盤,你猜現今如何?」

江寧仰頭望向坤寧宮那巍峨氣派的牌匾,這是母妃一生操勞,用盡手段,窮極算計,也得不到的尊榮。

她猛然清醒,訥訥問:「如何?」

那宮人壓著低笑,只用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道:「聽人說啊,日日給娘娘端洗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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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殺暴君失敗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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