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到夜半帝王訴冤
待到高掌明燈,調開桌椅,眾僧管待眾人。
待師徒們都吃罷了晚齋,一眾再收拾碗碟。
三藏稱謝道:「老院主,我為之前那幾個無賴僧人道歉,更為我徒兒的莽撞自責。
我言真誠,明天一亮我便起行,今夜多有打攪寶山實在不安。」
僧官忙起身擺手道:「不敢不敢,是我怠慢,是我們怠慢了。」
三藏道:「請問,今夜我師徒卻該往哪裡安歇?」
僧官道:「老爺莫忙,小僧自有安排。」
只見他回首喚道人:「那壁廂可有聽使令的?」
道人說:「師父,有的。」
僧官吩咐道:「你們著兩個去安排草料,與唐老爺喂馬;
再著幾個去前面把那幾間禪堂打掃乾淨,鋪設床帳,好請老爺安歇。」
那些道人聽命,各各整頓齊備,卻來請唐老爺安寢。
他師徒們牽馬挑擔出方丈,徑至禪堂門首看處,只見那裡面燈火光明,兩梢間鋪著五張藤屜床。
行者見了,喚那辦草料的道人,將草料抬來,放在禪堂裡面,拴下白馬,教道人都出去。
三藏坐在中間,燈下兩班兒立五百個和尚,都伺候著,不敢側離。
三藏起身行禮道:「列位辛苦,還請回去歇息吧,貧僧在清凈中也好自在安寢也。」
眾僧猶豫不敢退。僧官上前吩咐大眾:「爾等待伏侍老爺安置好再回。」
三藏忙擺手道:「即此就是安置了,就請回吧。」
眾人聞言,才敢散去。
而後朱小傑拉著唐僧出門小解,這長老恍惚抬頭,忽見明月當天,於是隨口叫了聲:「徒弟。」
行者、八戒、沙僧都跳出來侍立。
因感這月清光皎潔,玉宇深沉,真是一輪高照,大地分明,對月懷歸,口佔一首古風長篇。
詩云:
皓魄當空寶鏡懸,山河搖影十分全。
瓊樓玉宇清光滿,冰鑒銀盤爽氣旋。
萬里此時同皎潔,一年今夜最明鮮。
渾如霜餅離滄海,卻似冰輪掛碧天。
別館寒窗孤客悶,山村野店老翁眠。
乍臨漢苑驚秋鬢,才到秦樓促晚奩。
庾亮有詩傳晉史,袁宏不寐泛江船。
光浮杯麵寒無力,清映庭中健有仙。
處處窗軒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
今宵靜玩來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園?
行者聞言,近前答曰:「師父啊,你只言說月色光華,依俺老孫看卻是心懷故鄉哩。
許不知月中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規繩也。
月至三十日,陽魂之金散盡,陰魄之水盈輪,故純黑而無光,乃曰晦。
此時與日相交,在晦朔兩日之間,感陽光而有孕。
至初三日一陽現,初八日二陽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繩,故曰上弦。
至今十五日,三陽備足,是以團圓,故曰望。
至十六日一陰生,二十二日二陰生,此時魂中魄半,其平如繩,故曰下弦。
至三十日三陰備足,亦當晦。
此乃先天采煉之意。
我等若能溫養二八,九九成功,那時節見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
詩曰:
前弦之後后弦前,藥味平平氣象全。
採得歸來爐里煉,志心功果即西天。
那長老聽說,一時解悟,明徹真言,滿心歡喜,鄭重謝了悟空指點。
沙僧在旁笑道:「師兄此言雖然確當,然只說的是弦前屬陽,弦后屬陰,陰中陽半,得水之金;
在俺看來不若道:
水火相攙各有緣,全憑土母配如然。
三家同會無爭競,水在長江月在天。」
那長老聞得,更開茅塞。正是:
理明一竅通千竅,說破無生即是仙。
八戒上前扯住長老道:「師父,莫聽亂講,誤了睡覺。這月啊:
缺之不久又團圓,似我生來不十全。
吃飯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說有粘涎。
他都伶俐修來福,我自痴愚積下緣。
我說你取經還滿三途業,擺尾搖頭直上天!」
朱小傑哈哈一笑也跟著開口:「你們啊,月就是月,當空一塊大石頭而已。
非得添些虛妄寓意上去,反迷離了現象本真。」
三藏又思良久,只嘆了口氣,卻沒接朱小傑的話頭。
只擺手道:「哥哥境界高遠深邃,不是我等可輕易領會。
也罷,徒弟們走路辛苦,先去睡下吧,等我把這卷經來念一念。」
行者道:「師父差了,你自幼出家,做了和尚,小時便就通讀經文,其中有哪本不熟?
如今又領了唐王旨意上西天見佛,求取大乘真典。
此刻功未完成,佛未得見,經未曾取,你念的是哪卷經文?」
三藏道:「我自出長安,朝朝跋涉,日日奔波,小時的經文卻又生出了許多新的體悟。
幸今夜得閑,等我溫故知新。」
行者道:「既這等說,我們便先去睡了。」
言畢,他四人便各往一張藤床上睡下。
待長老掩上禪堂門,高剔銀缸,鋪開經本,默默看念。
正是那:
樓頭初鼓人煙靜,野浦漁舟火滅時。
三藏坐於寶林寺禪堂中,先愣片刻。
才拿起經卷,先在燈下念一會《梁皇水懺》,再看一會《孔雀真經》,只坐到三更時候,卻才把經本包在囊里。
打了個哈欠正欲起身去睡,忽聽得門外撲剌剌一聲響亮,淅零零刮陣狂風。
那長老恐這風兒吹滅燈火,慌忙將偏衫袖子遮住,又見那燈或明或暗,加之此刻夜深寂靜,便覺有些心驚膽戰。
此時又睏倦上來,伏在經案上盹睡,雖是合眼朦朧,卻還心中明白,耳內嚶嚶聽著那窗外有風颯颯。
好風,真是那:
淅淅瀟瀟,飄飄蕩蕩。
淅淅瀟瀟飛落葉,飄飄蕩蕩卷浮雲。
滿天星斗皆昏昧,遍地塵沙盡灑紛。
一陣家猛,一陣家純。
純時松竹敲清韻,猛處江湖波浪渾。
颳得那山鳥難棲聲哽哽,海魚不定跳噴噴。
東西館閣門窗脫,前後房廊神鬼瞋。
佛殿花瓶吹墮地,琉璃搖落慧燈昏。
香爐尚倒香灰迸,燭架歪斜燭焰橫。
幢幡寶蓋都搖拆,鐘鼓樓台撼動根。
那長老昏夢中聽著風聲一時過處,又聞得禪堂外隱隱的叫一聲:「師父!」
忽抬頭夢中觀看,卻見門正外站著條漢子,渾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淚。
只聽他口裡不住叫:「師父,師父!」
三藏是個善良慈悲之人,見狀竟忘了害怕只剩憐憫同情,欠身後又是一愣,才問道:「你是落了難得好人,還是什麼魍魎妖魅,神怪邪魔,至夜深時來此戲我?
我不是那貪慾貪嗔之類。我本是個光明正大之僧,奉東土大唐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者。
我手下有三個徒弟,都是降龍伏虎之英豪,掃怪除魔之壯士。
他若見了你,碎屍粉骨,化作微塵。
此是我大慈悲之意,方便之心。
我看你不似壞人,趁早兒潛身遠遁,莫自尋絕路,上我的禪門來。」
那人倚定禪堂道:「師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亦不是魍魎邪神,是你先前所說的落難之人啊!」
三藏奇道:「你既不是此類,既然落難卻又為何不去報官,反深夜來此尋我?」
那人道:「師父,你舍眼看我一看。」
長老果仔細定睛看處,呀!只見他:
頭戴一頂衝天冠,腰束一條碧玉帶,身穿一領飛龍舞鳳赭黃袍,足踏一雙雲頭繡口無憂履,手執一柄列斗羅星白玉珪。
面如東嶽長生帝,形似文昌開化君。
三藏見了大驚失色,急躬身厲聲叫道:「這,這裝扮……
你是那朝陛下?
快快請坐。」
言畢,三藏用手忙去攙扶,怎料卻撲了個空虛。
恍惚中愣了愣,待他難以置信再朝那邊看去,卻還是個人。
長老便疑惑開口:「陛下,你是哪裡皇王?何邦帝主?
想必是國土不寧,讒臣欺虐,半夜逃生至此。
有何話,您且說我聽。」
這人才淚滴腮邊談舊事,愁攢眉上訴前因,道:「師父啊,我家住在正西,離此只有四十里遠近。
那廂有座城池,便是我的興基之處。」
三藏道:「不知貴方叫甚地名?」
那人道:「不瞞師父說,那處便是朕當時創立家邦,改號烏雞國。」
三藏道:「陛下這等驚慌,卻因甚事至此?」
那人道:「師父有所不知,此地五年前連續大旱,可謂草子不生螻蟻皆無。
到了凄慘之處,甚有易子相食民皆飢死,甚是傷情。」
三藏聞言,搖頭嘆道:「陛下啊!古人云,國正天心順雖為虛言,可也有聯繫。
貧家小戶尚知曉未雨綢繆好過臨渴掘井的道理。
一國一邦,卻怎好不興修水利,防旱抗澇?
那時你不抽出時間心血慈恤萬民,待到事發突然,沒有準備應對之下,便唯有手忙腳亂徒呼奈何!
那時既遭了荒歉,你卻怎麼不勤政調度反躬自省,反獨自躲離城郭?
天災難抗,可星火燎原。
你該去開了倉庫,賑濟黎民;
悔過前非,重興善政。
往後自然天心和合,雨順風調。
即便有瑕,亦不足稱患!」
那人嘆息道:「師父啊,你卻不知創業艱難。
朕何嘗不想興修水利改善民生?
可國家初創千頭萬緒,實在有更多更急的事情需要優先。
倘百姓連今日食米都無法獲取,又哪顧及得到防患抗災?
那時家邦才立,連年征戰後國中倉稟早已空虛,錢糧財帛無一不到盡絕之類。
就連文武兩班的親信大臣也自願停俸止祿,寡人膳食半年亦不見葷腥。
即便如此,我還是東拼西湊,效仿天朝禹王治水修渠,與萬民同受甘苦。而後齋戒虔誠,晝夜焚香祈禱。
如此三年,水利工程雖修得有模有樣,可滴水不降也是無用啊!
那時只幹得河也枯了,井也涸了,地也裂了,樹也死了。
正在我心急如焚夜不能寐之時,也在全國百姓生死存亡的危急之處。
國中忽然遠來了個鍾南山的全真道者,他有大神通,號稱可以呼風喚雨,狂言輕易點石成金。
我文武多官也正憂旱,所謂病急亂投醫,直有許多舉薦他來見朕。
朕當時也亂了針腳,心說哪怕萬一,試試也好。
遂當即請他登壇祈禱,不料上天果然有應。
只聽他令牌響處,頃刻間便有大雨滂沱而落。
寡人先前哪怕在做夢,只掐了自己好幾下才喜極而泣。
上天恩惠,朕不敢多得,只奢望可以有三尺雨水。
可那道人卻笑著擺手說:『久旱雨少,恐不能潤透澤全』,於是繼續施法,又多下了二寸有餘。
朕見他如此尚義且有本事,便與他八拜為交,以兄弟尊稱。」
此刻,門口晃悠的朱小傑,在陰影中吧唧吧唧嘴巴。
心說:好嘛,原來李世民認我做哥哥時,卻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