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相忘

何不相忘

景天與紫萱眼中齊齊閃過一抹詫異,循聲看去,便看到徐長卿被門下一名弟子微微攙扶著,正慢慢向這邊行來,而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名身材嬌小的女弟子,正是曾到過渝州的那個名叫蓯蓉的女孩。

紫萱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著,他還是那樣清朗雋逸的模樣,只是似乎清瘦了許多,如今更兼受傷的關係,臉色也是蒼白一片,襯得他原本湛然的眸子,越發的透著羸潤,隨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似乎有些悵然又有些幽暗似的。

紫萱驀然的嘆息了一下,向前迎了迎,溫和而又有禮的喚了一聲「長卿」。

「你的傷……」

許是感受到紫萱的關懷,徐長卿的臉色終於緩和了些,在她面前站定,又揮手拂去了攙扶著他的手臂,才低頭嘆道:

「我猜你也不會隨林威去見我,所以只能我親自前來了。」

紫萱聽出他語氣中的幽怨,笑靨也不免有些僵硬。

「這……你畢竟是蜀山掌門,我去見你於我倒沒什麼,只怕會為你惹去非議,所以……」

徐長卿聽她這樣說,心中一動,看向她的目光忽而有些灼灼,似乎是想通過她的表情,看出這理由的可信程度。

紫萱無奈的笑笑,對於感情的通透,讓她能夠感受到徐長卿對她和對過去的一切仍有執念,可是……這執念與他本就是禁忌,而於自己,於自己……恐怕已算不得什麼了吧。

「嗯……那個,徐大哥!我看你的氣色確實不太好,需不需要我先為你療個傷?然後……然後咱們在慢慢聊?」

一旁的景天眨眨眼,聲音朗朗的插了進來,不過他對徐長卿的關心倒也是真心實意的,所以說話時也透著關切。

徐長卿看了他一眼,慢慢搖了搖頭。

「小天!聽說你與雪見成親了?怎麼沒收到你的請柬呢?是因為酆都那事,讓你對我心生芥蒂了不成?」

「啊……」

景天聽他這樣一說,不禁尷尬的撓了撓頭,他倒忘了蜀山門徒遍布天下,自己成親時大張旗鼓,估計消息早已傳回了蜀山,徐長卿知道此事倒也不足為奇,他奇怪的是他竟將此事與酆都的事一起提及。

「徐大哥……」

回想起酆都時徐長卿對自己說的那些話確實很叫人心寒,但畢竟是過命的交情,又怎會因為一時的分歧還會懷恨於心呢,反正自己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只是對方畢竟是蜀山掌門,一言一行都代表著蜀山的立場和權威,恐怕不像自己這般隨心所欲。

「好了!我已為你備上了一份賀禮,過去的事便讓他過去吧,只希望你不要和我生分了才好。」

景天看著徐長卿眼中的落寞,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一句「高處不勝寒」來,不禁皺了皺眉,但馬上便嬉笑著接道。

「徐大哥的禮物,那一定是價值連城啊,嘿嘿,這次我可賺到了。」

徐長卿見他露出那貫有的狡黠溫潤終於也舒展了些眉頭,隨即朝著身邊的弟子及林威看了看,慢慢的道:

「我與這二位有事相談,你們先回去吧。」

林威與扶過他的那名弟子倒是十分痛快的施禮退了下去,只有身後跟著的蓯蓉遲疑一下,撅了撅嘴,露出些許擔憂的神色來,被徐長卿蹙眉看過一眼后才不情不願的應了聲「是」,然後也跟著退了開去,只是離開前落在紫萱身上的目光透著些幽暗和敵意。

「……」

紫萱對這女孩倒是還有印象,只是上次見她,她還不知她因何對自己充滿敵意,今天看到她看向徐長卿的目光,心中便已恍然。

「那個……徐大哥,你是想問剛剛發生的事嗎?」

景天早已察覺到紫萱想要離開此間的迫切,於是忙將話題撤上正軌。

「……」

徐長卿的表情頓了頓,彷彿他本有別的話要說,但看紫萱也是一副雲淡風輕且目光若有似無的遊離著的樣子,不禁皺著眉頭,沒有應聲。

「那個……是這樣的……」

景天向來口才不錯,三兩句便將事情交待了個清楚,只是隱去了一些細節,尤其是關於重樓的,只說是兩個魔在這裡打架,還有一個好心一點的魔怕傷及無辜,便做了防護,並且重點保護了鎖妖塔一下,然後那兩個魔打完架便離開了,而自己與紫萱前來純粹是來看個熱鬧,並沒有幫上什麼忙。

徐長卿安靜的聽著,這與他猜測的倒是八九不離十,畢竟對於魔的內息,他多少也有了些了解,況且他隱約的看出,那爭鬥中的一方正是上次闖過蜀山,搶了靈珠的那個魔。

「小天,你……與他們相熟?」

徐長卿皺了皺眉,在他的心裡始終覺得魔族肆意妄為,身上黑暗的屬性似乎更盛,所以並非善類。

「嗯,也沒有,只是見過其中兩個而已。」

景天撓了撓頭,不過說的倒是實話。

「嗯,我知道你會嫌我啰嗦,但還是要提醒你,魔族實力強悍,但生性殘暴,從來視人命如草芥,你可萬不能與其類為伍,或是被其迷惑,罔顧了正義和俠道啊。」

「徐大哥……」

景天聽他話中似有所指,又想起當初在酆都他說重樓居心叵測的那些話,心中一陣為難,與他分辨吧,以他除魔衛道的執念必然當自己是非不分,不與他分辨的話……

「阿天,既然此間已無事,我們留下又幫不上忙,不如便與徐掌門告別吧,我心裡惦記青兒,想早些回去。」

「……」

景天偷眼看了紫萱一下,見她面上雖禮貌的微笑著,但目光中已一片冷清。對於一貫恬淡溫和的紫萱來說,這樣的表情已昭示著她心中其實已經不悅。

紫萱忽然而至的怒氣景天能夠看出,徐長卿又怎麼能看不出來,而想到她心中不快的原因必然與某個魔有關,他的心中便開始難以抑制的憤怒和刺痛起來。

抬眼看到漸漸被暮色籠罩的鎖妖塔,彷彿看到了時光回溯一般,只是……即便時間回溯,自己能夠選擇的道路,不也只有那一條而已嗎?

想到她與自己的疏離,本就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他便又覺得無力和鬱郁起來。

可是……

這幾年行來自己心中的痛苦與思念難道還不足以償還當初的過錯嗎?難道……自己在她的心中便永遠這樣,沒有了一席之地?

知道四下再無人旁人,他便也不再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任由自己眼中的悲戚流露了出來,同時流露的還有一絲絲痛徹的瘋狂。

「紫萱……」

那樣熟悉而又透著孤注的呼喚讓紫萱心中一動,她自己的心她已再清楚不過,卻正因為如此,才不想再讓他有所觸動,可是現在……

「紫萱,三年前,也是在這裡,我辜負了你,我本不奢求你的原諒,如今我只想問你一句,從前……你對我,究竟是怎樣的情感?那些過往……難道你真的說忘便忘了嗎?」

聽出他話語中壓抑的不甘,紫萱心中也是一嘆,這是她最不願見到的,她對他早已沒有怨恨,甚至因為頓悟了自己心中所求的情感究竟謂何,她對他甚至生出了許多愧疚來,畢竟曾經的自己對他隱瞞了太多。

可是,那些事,多說無益……

「長卿……其實上次在竹林我已與你說過,你又何必再問?我們的事,從三年前便已有了終結,那是我們命定的結局,你也知道,就算時間倒流回從前,我們一樣沒有可能,不是嗎?所以,我已然放下,你又何必自苦?」

徐長卿一直看著她,她的眼中雖也挾著對自己的關懷,但也僅僅是關懷而已,就像她說的,她已經放下,而放不下的僅僅是自己而已。

「不……」

紫萱這樣的寧靜與冷睿似乎恰恰是他不想見的,於是猛然向前踏出,惶惶的伸手抓住了紫萱的手。

「你騙我,你心中一定是還在怨我,所以故意這樣說,讓我難過,對不對?紫萱……我此生都不能忘記你,你怎麼能忘?紫萱……」

紫萱到他眼底的痛苦,微微有些動容,卻還是緩慢而堅定的自他的手中抽回了手掌,默默的與他拉開距離,平靜而又溫和的道:

「長卿,我並沒有騙你,也沒有必要騙你,也許你會覺得我這樣做太過絕情,可事實便是如此。」

「……」

徐長卿看著她美麗的眉眼,神情忽然一陣恍惚,他似乎是想再次向前拉住紫萱,但身形剛剛一動,便猛然一滯,然後忽然自口中吐出一口血來。

「長卿……」

「徐大哥!」

這忽然的變故讓紫萱與景天皆是一愣,齊齊的伸手扶住了他因脫力而歪倒的身體。

「紫萱……」

徐長卿的目光依舊沒有聚焦似的空茫著,卻本能似的伸出手來,抓住了紫萱的手臂,似乎是在挽留她一樣。

紫萱正忙著探向他的脈搏,他的脈象很亂,看來剛剛那場無妄之災確實讓他傷了元氣,更因剛剛情緒激動而另他有了急火攻心之症,所以才吐了血。

「阿天,你用內力沿著他的經脈遊走一周,幫他調理一下內息,然後帶他回去休息吧。」

紫萱眼中終於也多出了些許波動,焦急和自責兼而有之,一時也顧不得其他,只能任由他抓著自己,然後慢慢扶他盤膝坐了下來。

「紫萱……你別走!」

徐長卿好像清醒了一些,目光中終於恢復了些神采,眼睛卻一眨不眨的盯著紫萱,有些迫切又有些固執的懇求著,彷彿若紫萱不答應,他便不療傷一般。

「長卿……」

紫萱皺了皺眉,但看到他眼中的迷離出的痛苦,心終究是軟了下來,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鬆。

「紫萱姐……」

紫萱剛想說什麼,一旁的景天忽而抬頭,神情有些愣然,隨後低低的喚了她一聲。

「……」

其實不用景天開口,紫萱也感受到了來自身後空間的波動,然後驀然回首,卻正好對上重樓看向她的寂寂目光。

「重樓……」

重樓望定她時紅眸中的漠然和專註似乎與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但空氣中忽然的冷凝卻讓紫萱的心微微一滯。

「紫萱……」

呼喚的聲音依舊來自徐長卿,此時他神情渙散,拉著紫萱的手卻始終沒有鬆開。

「你……」

不等他將話說完,景天已飛快的朝他的頸處劈出了一掌,讓他徹底暈了過去。

這樣的動作當然逃不過重樓的眼睛,但景天卻若無其事的乾笑了一下,比起療傷什麼的,他覺得還是先保住他的性命比較重要……

「哼!」

重樓對於景天的做法露出了明顯的鄙夷,但目光落在徐長卿拉著紫萱的手掌之上,卻實實在在的透著凜然的殺機。

紫萱倒並不擔心重樓會真的動手,畢竟他想殺他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她知道重樓行事雖然冷酷卻從不會感情用事,況且即便他真的想這樣做,為了自己,他也會克制的,不是嗎?

紫萱輕輕的掙脫了徐長卿對自己手臂的鉗制,起身朝重樓走了過去,他們之間並不存在什麼誤會或者猜忌一類的東西,但剛剛的一切,看在他眼中必定還是會讓他不快的吧。

偷眼看到他於身側暗暗握緊的手掌,還有他眼中明滅著的幽光,紫萱心中不免也生出了點點忐忑,而這忐忑之中竟還有些心疼——對他默然隱忍和蹙眉的心疼。

「安頓好玄音了?」

紫萱在他面前站住,仰頭看他,目光依舊溫柔沉靜,繾綣又依戀。

「嗯!」

重樓微微頷首,沉聲應著她,只是眉頭卻始終沒有舒展。

「你……沒做什麼危險的事吧。」

紫萱探究似的看著他,對於她那些奇怪的多心和憂慮,重樓也似無計可施似的,愣過之後,報以一個無奈的笑意,這倒讓他冷然的神情緩和了幾分。

見重樓不再說話,紫萱抿了抿嘴,每當她心中糾結,便會不自覺的做出這樣的動作。

「那個……你,沒事吧。」

重樓的神情似乎於以往也沒有什麼不同,還是一樣的冷漠與冷清,可不知是因為什麼,此時站在他面前,她竟然覺得局促。

重樓繼續蹙眉,似乎仔細思量了一下,才自口中慢慢吐出幾個字來。

「我吃醋了!」

紫萱噎了噎,一時間竟覺得哭笑不得,若她沒有記錯的話,似乎前幾天才有人一臉茫然的問過自己「吃醋」是什麼意思,他這是要告訴自己,他學東西很快嗎?不過,畢竟是做過魔尊的,他說這個話的時候能不能不要這樣理直氣壯呢。

「你……」

紫萱剛待調侃他一下,卻看到他此時的目光竟是不同尋常的深幽,心中不禁一滯。

「重樓……」

他這樣是……真的生氣了?

「那個……剛剛……」

紫萱微微轉身,看到景天已將徐長卿的身體扶正,正於他的身後為他專心調息著,並沒有注意她與重樓,才放下心中矜持,悄然的拉過重樓的手。

「他……他重傷之後神志有些不清楚,你……你不要與他計較。」

重樓的目光晃過,見她正試圖展開自己的手掌,猶豫了一下,才卸了力道,同時紅眸之中有柔光一閃,沖淡了些許戾氣。

紫萱伸手撫過他掌肉中刺入的幾片月牙痕迹,心中既慌且疼,他那樣用力,可見心緒起伏,可是,為什麼?明明上次在竹林中他見長卿與自己拉扯也並未真的動怒,還有酆都時……

「所以……你要留下嗎?」

紫萱還在梳理著心中惶惑,卻忽然聽到重樓的聲音沉悶的自上方傳來。

「……?」

紫萱眨眨眼,疑惑的對上他有些妖冶的紅眸,頓了頓才想起剛剛長卿拉著自己時,口中確實央求的是讓自己不要走。

原來……他從那時便在這裡了啊。

溫柔又無奈的攀附著他的手臂,又將身體與他貼近一些,才仰頭喚了他的名字。

「重樓……」

「你吃醋的樣子,也太有趣了吧。」

重樓愣了愣,見她一改之前的溫婉鄭重,此時看向自己的樣子竟有些雀躍和歡喜似的,不禁皺了皺眉。

紫萱被他茫然的樣子,逗得更加開懷,像是站不住腳了一般,依附在他的胸膛上,笑意不止。

她只告訴了他吃醋的感覺便是心裡不舒服,卻忘了與他解釋,一個人越是吃醋,便越是說明在乎對方啊,況且他那樣深沉又桀驁的性格,能承認自己「吃醋」不也是難得的很嗎?

「哼!你……笑什麼……」

雖然不明所以,但紫萱依偎的溫度讓重樓身上的冷冽漸漸消融,說話時也恢復了一貫的寵溺。

「嗯……先回去,回去再告訴你。」

紫萱將手臂環過他的腰身,仰頭笑得狹促,眉眼中卻儘是專屬於他的明艷溫柔。

「哼!他呢?」

重樓不滿似的冷哼一下,目光落在遠處,雖沒了最初的殺氣,說話時卻依舊藏著殺機。

紫萱心中暗自一嘆,手上卻微微用力,將他的手臂攬在懷裡,用力將他調轉了方向,用輕柔到有些乖哄的聲調,笑著說:

「交給阿天吧,他知道該怎麼說,走啊,我們回去了,快。」

重樓被她這樣拉扯著,嘴角卻漸漸浮現出了彎曲的弧度,紅眸中原本幽幽的荒火也明滅了一番,化作了清淺專註的柔波,似是無奈,又似是滿意的哼了哼,在紫萱的催促下祭出了一片傳送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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