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好
星主完完整整地聽完了流枘說的那些話,她的每一個音節,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他眉頭蹙起,又鬆開,最後陷入長長的沉默之中。
南柚不放心地喊了他一聲,星主才倏然回過神來,他伸手,溫熱的掌心撫過她的頭頂,言語之中,已然有了不甚明晰的笑意。
「右右,你是父君的掌上明珠,也是我與你母親最珍視的孩子。」星主難得情緒外露,他將懵懵懂懂的小姑娘抱到自己的膝上坐著,不知想起了什麼,低低嘆息了一聲,「你常問父君,星界臣下之女眾多,為何獨獨對清漾照看有加,多有縱容溺寵。」
「我知道,橫鍍是有功之人,於父君是忠臣,亦是肝膽相照的兄弟。」這話,南柚閉著眼睛都能複述出來。
星主眼中柔色更重:「若不是他,父君本該失去右……」他頓了頓,沒有再往下說,而那個含糊的右字,也並沒有落到南柚的耳里。
夜深露重,鳥鳴聲聲。
青鸞院里,星主忍了再忍,還是忍不住放下了銀筷,重重地哼了一聲:「我不同意,他要什麼,且都沖著我來。我便是將私庫敞開給他挑,也絕不同意你將尾羽交予他。」
身居高位的男人,沉悶不語的時候壓迫感極強,整個屋子裡的溫度都降下來不少。
南柚看了看自己的父君,又看了看姿態自如半點不受影響的母親,默默地低頭挑了幾口米飯。
「反正我不同意。」星主再開口時,聲音里突然就帶上了些許委屈的意味,流枘終於抬眸,道:「你好好用膳,右右還在呢。」
「右右必然也不同意。」星主哪裡還有什麼心思用膳,南柚還未開口,他就替她將話說全了。
南柚抬頭,面色十分鎮定,星主朝她使了個眼色,見她仍舊面不改色,目露狡黠,只好悄悄朝她比了個十的字樣。
南柚頓時笑彎了眼,她慣來是個得寸進尺的,當即仰著一張漂亮的小臉,無聲做口型:十、五。
怕星主聽不懂,她還刻意頓了頓。
星主再好的脾氣,都險些被這對母女氣得笑出來。
最終,還是閉了閉眼。
就是散盡家財,金庫敗光,也比流枘的尾羽給上秧那個假君子來得讓他容易接受。
「母親,我覺得父君說的有道理。」南柚很快換上了認真的神情,道:「右右曾翻閱典籍,看到過這讓人死而復生的法子,也得虧上秧仙君用無上至寶強留了郡主的仙魂,才使此方得以施行。鸞雀正統皇族的尾羽,確實有意想不到的功效,在那一味藥方里,不可或缺。」
「只是右右知道,有一樣東西,可以與肉身相融,取代鸞雀尾羽。」
「是何物?」星主眼眸亮了一瞬,旋即就被南柚熄滅了。
「龍髓。」南柚沉默半晌,補充道:「一滴正統龍族皇脈的龍髓。」
這東西,絲毫不比鸞雀族的尾羽來得常見。
龍族為萬獸之長,擁有正統皇脈的,據南柚所知,八荒六界之內,唯有兩人。
一人正坐在身側方才還同她討價還價,一個則是她的叔父,現任龍族族長。
「不可。」流枘頭一次蹙了眉心,她顯然是知道這個的,「尾羽脫落,並無痛苦,強抽龍髓,對你父君的身體損耗太大,此事無需再提。」
南柚便又安安靜靜地埋頭挑白米飯了。
尾羽和龍髓,都是稀世罕見之物,也只有它們,能有安撫靈魂,穩固肉身的功效。
「還了這次的恩情,你還會同他見面嗎?」星主的眼眸突然亮了。
南柚嘴角抽了抽,低下頭默默的扒自己碗里的白飯。
流枘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半晌,低嘆:「你總同他比什麼。」
星主垂了眸子,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眼中釘,肉中刺,怎麼可能不比較。
用完了膳,南柚起身回昭芙院,誰知星主亦跟著她出了青鸞院,說是要替她推算蛻變期的具體日期以及推遲緣由。
南柚莫名其妙,因為具體的日期,早前在書房,星主就替她推演出來了。
很顯然,星主有話對她說。
「父君,我知你不會賴賬,那十五粒夜明珠,什麼時候得空了,叫從侍送來就是。」末了,南柚又嘟囔了一聲:「平時也沒見父君給東西給得如此痛快。」
星主又被氣得笑了一聲。
「小沒良心的東西,你那小金庫里的東西,都是誰給的,忘了不成?」
「偏你最會得了便宜還賣乖。」
星主擰了擰她的鼻尖,牽著她的手,一路到了昭芙院。
一踏進院門口,雪白的殘影就到了跟前,南柚伸手,穩穩地接住了粘人的雪妖貂。
「這小東西,幾日的功夫,就長這樣大了?」星主看了辰狩一眼,有點驚訝。
南柚笑著撫了撫辰狩的毛髮,驕傲地抬了抬下巴,絲毫不謙遜得替辰狩受了這句讚美之詞,「那是自然,我看上的妖獸,怎會是尋常之物?」
她言語自然,絲毫沒有破綻,星主再一細想,也確實有天賦出眾的妖獸自出世之日起便能很快展露非凡的天分,這些妖獸,不出意外,千百年之後,都會成長為大妖。
他這個女兒的運氣,未免也太叫人羨慕了。
很快,南柚就知道星主為什麼要一路跟到昭芙院來了。
「不行。」南柚才聽星主說完,眼眶就紅了,「抽龍髓不是開玩笑的事,這樣倉促的情況下,父君連醫侍都不傳,會出事的。」
「父君能有什麼事?一滴龍髓罷了,傷筋動骨的傷都比不上。」星主掃了一眼南柚的院子,道:「你院里的大妖多,能幫父君兜著氣息,趁早把這個情還了,也好讓那個上秧早點回四海之濱去。」
南柚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父君,不若讓母親將尾羽給那個仙君吧,尾羽脫落,至少沒有痛苦……」南柚起先說起龍髓的本意,也只是想讓星主知道,流枘情願自己脫落尾羽,也半字不提那滴龍髓,她想促進兩人的感情,卻沒想讓星主抽取自己的龍髓。
尾羽脫落,雖有損修為,人卻不必受什麼罪,而生抽骨髓的疼痛,與抽筋剔骨相比也不遑多讓。
更何況,星主身上還有傷。
「小哭包,快擦擦眼淚,這裡的動靜,不準傳到你母親耳里去。」
南柚急得哭腔止不住地冒出來,星主卻不甚在意地去了東邊鮮少住人的竹閣里。
柳枝紛亂,清冷似月的少年落到她跟前,看著她吧嗒吧嗒掉眼淚的樣子,良久,有些無奈地低嘆了一聲,半蹲下身來。
他的手指很涼,像是一塊冷玉,肌膚相觸時又很細膩,他一點點地拭去了小姑娘的眼淚,嗓音動聽得像是鮫魚吟唱:「姑娘,再哭,明日眼睛就該腫了。」
「孚祗,我不該說的。」南柚哽咽一聲,很乖地伏在他的肩頭。
少年的身上帶著一股特別的草木清香,他顯然知道如何安撫小孩的情緒,「姑娘,王君必然心裡有數,方會如此行事。臣已備好恢復妖力的丹藥,待王君出來,服用之後休息一段時日,對身體的影響會消除不少。」
只是眼前,可能得受些苦楚。
南柚也不是那種愛哭的性子,她很快擦乾眼淚,趴在少年的肩上,由他抱起來,抬眸看著陡然變得暗沉的天空,抿緊了唇。
天空如墨翻湧,烏雲堆積,像是一隻張牙舞爪的怪物,頃刻之間,就已覆蓋了周遭數十里的地方。
在天空暗到一定的程度上時,一直沒有動靜的竹閣里,突然現出一條五爪金龍的虛影。虛影仰天咆哮,強大的威壓令長奎等人紛紛避讓,月勻嗖的一聲變回本體鑽進了土裡,辰狩也焦躁起來,在南柚的腳邊躥來躥去,直到孚祗給它設了一層小小的結界,方才盤著身體,安靜下來。
暴雨傾盆而下,南柚的身上卻丁點也未沾到雨水,她眼也不眨地盯著那金龍虛影,看到它驟然抽身,向天空衝去。
與此同時,孚祗的手掌微握,千百道綠色編製的神鏈便飛快地糾纏了上去,虛影衝到哪,它們便跟到哪,直到整個昭芙院的天空都被綠色籠罩,遠遠看去,那些綠柳,像是無堅不摧的神鏈,將金龍困在了一個巨大的牢籠中,將雨水和雷電都隔絕在外,同時遮掩住了那股可怕的氣息。
金龍像是受到了挑釁,怒吼一聲,長尾橫掃,裹挾萬鈞之力,狠狠地抽打在那道綠色的屏障上,頓時萬物震顫,柳枝凋零,千百根殘枝從樹上抽落,橫七豎八掉落下來。
畢竟實力懸殊,這一擊的結果,就是抱著她的少年從喉嚨里逸出一聲抑制不住的清咳,南柚從他懷裡跳到地上,小手順了順他的脊背,在金龍咆哮著再次衝上天的時候,南柚輕輕扯住了他的衣袖。
「算了。」她輕聲道。
少年眼瞼垂下來,在鋪天蓋地的柳色中,乾淨又溫柔,「姑娘,我無事,能攔得住王君的龍靈意識。」
縱然只是一抹神識,但依星主的實力,想要阻攔其氣息外泄,對現在的孚祗來說,仍是吃力。
「我知道。」
南柚仰著一張明艷的小臉,看著在半空中盤踞的龍靈,道:「父君的意識,不受控制的想要掙脫出去,他想去哪裡?」
「今日母親才說,兩個人若要長久,須得坦誠相待,母親為父君做的,不該瞞著,父君為母親做的,亦不該藏著掖著。」
孚祗冰涼的指尖輕輕拭過唇角,妖異的紅染在白得透明的手背上,像是一根詭異的血線,又像是一朵綻放的緋麗花朵。
他聽到小孩的喃聲細語,嘴角微動,並未再出手,無數根柳枝像是潮水一樣散退。
須臾間,遮蓋消失,雨水倒灌,天地間不可視物。
孚祗指骨蒼白,他執著一柄傘,將小姑娘抱著放到了屋檐下,「姑娘,蛻變期來臨之際,不可受風著涼。」
南柚點了點頭,又看向翻湧如墨的天色,那金龍一脫困,就朝著青鸞院的方向去了。
流枘來得很快,不過一息之間,她人就到了昭芙院。見了站在檐下的南柚,她頭一次用了稍重的語氣:「右右怎可跟著你父君胡鬧!」
南柚看著流枘纖細的背影,吸了吸鼻子,神情之間,除了些微的擔憂,並沒有被斥責后的難過。
她看了眼身邊的大妖,踮著腳,又讓他彎下身子,在他耳邊悄悄道:「孚祗,我覺得我父君和母親日後都不會再吵架了。」
小姑娘的聲音很甜,眉眼彎成了溫柔的弧度,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當真是小孩子脾性。
孚祗便也配合著彎了彎唇,聲音如細雨般溫潤清透:「嗯,不會再吵了。」
竹閣外,流枘掀開沾了雨濕噠噠黏在一起的帷幔,在瞧見裡頭情形的時候,腳步驀地一頓,瞳孔微縮。
高大威嚴的男子半跪在地上,手背上青筋突起,額頭上的汗一滴接一滴落下來,他聽到腳步聲,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猛地轉身,將桌上的古琴掃落在地。
「你、先出去。」
他從未如此狼狽過。
流枘閉了下眼,想說什麼,又盡數咽了回去,最後,將手伸過去,輕輕地搭在他的手背上。
「我陪你。」
最難熬的劇痛期,星主愣是一聲也沒吭,只是死死地握著她的手,像孩子一樣,將頭靠在她的肩上,一邊艱難壓下從喉嚨里蹦出來的痛哼,一邊又偏想和她說說話。
「枘兒,我不要和你吵架。」
「不吵。」
「你別對我說那樣的話,我真受不了。」
「不說。」
星主頓了頓,又問:「能不能不見他了?」
「嗯,不見。」流枘撫了下他的後背,道:「我今日算是知道右右的撒嬌技能,是從誰那裡學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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