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個惡崽崽
萬籟俱寂,月明星稀,發出淡淡熒亮的月光灑落灰白的牆上,一隻手撐在那明月照亮的位置,離開時,污黑濁暗的血印便留在牆上。
嚴瀟實在是過份虛弱,長時間的空腹以及失血過多導致的體力流失使他難以支撐自己,雙腿虛軟沒有半點力氣,好像再踏出一步便會摔倒。
他倚著牆緩慢向前移動,一步一步的,每一步之間差距不大,但對嚴瀟而言,這是用盡全力邁出的一步。
除去艱難的前進外,他還得分神警惕四周,那撥人還在四處徘徊,要是再遇上他們,那自己只得死路一條。
衣服被血與汗打濕,嚴瀟感受不到黏糊糊的衣服貼在身上的難受,他得逃命,愈遠愈好。
可惜的是,嚴瀟雙目散渙,看不清楚前路。再往前一步,腳下凹凸不平令他難以平衡,稍稍的大意使他摔在地上爬不起來。
他滿腦子只有「逃」一個字,摔倒了,站不起來了,那就向前爬。
逃,快逃。
尚且稚嫰卻滿布疤痕的手緊緊扒住地,以僅剩的力量一點點蠕動前進,哪怕是螞蟻都能輕鬆跨越的距離,都是嚴瀟逃脫的希望。
「喂,那邊!去那邊找找,這裡沒有!」
不知是誰的呼喊,當即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奔向遠處,隨著距離逐漸變遠,聲音亦變得稀遠疏落。
只剩零星腳步時,嚴瀟屏住氣息,心望他們趕緊離開。
直到聽不見那聲音,嚴瀟整個人完全脫力,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因為虛弱過度,瞳孔渙散,入眼的僅僅是虛幻模糊的影像。
他不能倒在這裡,嚴瀟心知若是他昏倒,只怕是那群人離開了,他亦命送安城。
可是,身體沒有一點力氣,他也勞累得厲害,上下眼皮直打架,好睏。
不可以不可……
「嗒」「嗒」「嗒」穩健有力的腳步聲正在靠近,一雙綉有華麗花紋的帛錦布鞋映入眼中,嚴瀟心下一驚,以為是那些人的同夥,當即使力往後靠。
可惜嚴瀟已經做不出任何反應了,只能任由那人抱起自己,一顆不知效用的丹藥被塞進嘴裡,嚴瀟掙扎不得。慶幸的是,他身體無力,無法吞咽。
豈料那人手法高超,往他咽喉位置利落一按,丹藥便下肚了。
!!!
嚴瀟愈來愈困,他怕是甚麼毒丹劇藥,終是要命送黃泉。
明明﹑明明可以活下去的。
從嚴瀟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個白皙的下巴,他努力抬頭,想要記住是誰害死了他,下輩子定要報復!
意識模糊間,他最後聽見的是一把清冷略沉宛轉悠揚的聲音。
「晚安。」他說。
嚴瀟陷入沉眠。
.
翌日午後,秦慕生舉著碗勺,面前正對著個倔強得要命的小孩兒,就像親戚照顧孩子一樣,為小孩兒絕食而煩惱。
「你的身體未好,還需調養,如此不吃不喝,實非上策。」
秦慕生輕聲勸道,手上的粥已換了四五碗,足足舉了一個時辰,若他再不吃,怕是得再換一碗。
嚴瀟並未作聲,他用棉被裹緊自己,眼睛直勾勾盯著秦慕生,要把他的目的給盯出來。
秦慕生腦袋疼,勸嚴瀟給勸疼的。
他知道嚴瀟戒心重,不親近人,讓他一時間信服自己怕是比飛升更難。只不過,嚴瀟昨晚服下的丹藥僅能保命,不好好調養身體,仍是難以痊癒。
終歸是個可憐孩子,秦慕生想起嚴瀟身世,眼中更透憐惜。
事實上,昨晚是秦慕生第一次見嚴瀟。
若問秦慕生為何知道嚴瀟,他定會回答,他穿越了。
秦慕生,男,26歲,一覺醒來便穿越進名為《仙緣》的升級流爽文里。
《仙緣》他看是看過,卻只看到一半,也就是嚴瀟被刺身亡的劇情。
他穿的角色是嚴瀟的師父秦慕生,沒錯,與他同名同姓。劇情里,作為反派的嚴瀟墮魔被追殺,將死之時用祈求的眼神看著師父秦慕生,最終仍是被刺殺。
《仙緣》前段劇情大量描寫有關反派成長的過程,身世堪坷,要多慘便有多慘,被師父撿走才能過上好一點的日子,嚴瀟的信任全交給他師父,卻在最後關頭,他最信任依賴的師父冷淡平靜地看著他蒙冤被殺。
唉,當真可憐。
秦慕生穿越已有大半個月,略略了解這個世界便按照劇情下山撿走嚴瀟,看書時的心疼與憐愛便成了他的目的。
嚴瀟無人疼愛不要緊,他來教養他。被欺負也無所謂,他來替他出頭。蒙冤也好屈辱也罷,他不會讓嚴瀟再承受這些的。
畢竟……
「沒事的,我不會害你的。」
秦慕生一轉方向,那盛了香軟白粥的勺子送進嘴裡,寡淡卻健康的白粥綿軟香滑,頗是挺引人的,秦慕生還特地待久一點才吞下那粥。
「我吃了,到你了。」
「……」
嚴瀟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他忍飢挨餓約四天,其間只吃了個餿了的饅頭。如今一碗鮮美白粥放在眼前,嚴瀟懷疑下毒了才按捺不吃。
現在見秦慕生安然無恙,嚴瀟懷疑的心放下大半,他接過那碗粥,大口大口地吞,粥放了很久倒是不燙,只是嚴瀟喝得太急嗆到了。
「咳咳咳咳咳。」
嚴瀟眼淚都咳出來了,臉也咳紅了,咳嗽時幅度太大,粥灑了不少,落在被子上變為深色的一片。
一隻手撫上他的背,以極盡溫柔的力度輕拍為他舒緩痛苦,嚴瀟果真好受不少,憋紅的臉漸漸回復正常。
「不急,都是你的,廚房裡還有。」
秦慕生的聲音柔和,聽得嚴瀟一征,那隻手的溫度隔著衣服傳來,明明稱不上暖和,卻比粥還要燙人。
嚴瀟看了秦慕生一眼,垂下眸繼續喝粥。
嚴瀟直直喝了三大碗粥,長期以來的飢餓使他無法抗拒食物,條件許可他便會拚命胡吃海塞,以希望腹中的飽脹感能維持到下一次進食。
正當他要去舀第四碗時,秦慕生阻止了他,「先休息一下,待會再吃。」
聞言,嚴瀟動作一頓,順從地放下碗勺,乖巧得不像剛才犟著不肯吃東西的小孩兒。
秦慕生見嚴瀟低下頭,以為他為此不高興,於是出言安慰道:「你現在不適宜一次過吃太多,待會兒再吃,待會兒就不喝粥了,吃糕點,好嗎?」
實際上嚴瀟只想得到更多食物,服從似乎能為他帶來更多。
更何況他正打算到廚房順些新鮮吃食,唯有腹中滯脹才能使他心安,終究是害怕不知何時到來的飢餓。
嚴瀟沒有反應,秦慕生也不勉強,他把桌上碗勺收拾乾淨,對嚴瀟囑咐道:「你在此處等我,我很快回來。」
嚴瀟身上有傷,而且相當嚴重,四肢布滿大大小小的傷痕,些許是陳年舊傷,大多都還新鮮。光是這樣便足以讓秦慕生心疼,況且他還未仔細檢查,只怕是軀體上的更甚。
秦慕生回來時拿了一碟糕點以及分量不少的傷葯,抬頭對上嚴瀟疑問的眼神,他輕笑一聲,答道:「現在先來上藥,上完葯再來吃,不急。」
嚴瀟坐在床上,雙腿還懸在半空夠不到地板,他已經十四歲了,顯然是營養不量導致的發育遲緩。秦慕生心裡很不是滋味,他生活的時代,人人都營養過剩,同齡人比嚴瀟高兩個頭,哪有他這樣的瘦弱。
桌子邊的小凳子被秦慕生拉了過來,他坐好后輕輕托起嚴瀟腕臂,但見那滿布傷痕的臂上不見肌肉,只有薄薄的一層皮包裹著骨頭,骨頭的形狀完全顯露出來。
太瘦了,瘦得過份。
嚴瀟不想塗藥,在秦慕生執起他的手后立刻瘋狂掙扎,他看似瘦弱,力量卻意外的大。秦慕生一時不備,被他掙脫開。
秦慕生被拂開,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心道小孩兒還頗不容易的,不該苛責他的,於是嘆道:「傷口還疼嗎?」
不等嚴瀟回答,秦慕生再次執起手臂,自言自語道:「這些傷口又長又深,有些還發炎化膿了,肯定很疼吧。」
「我小時候不小心擦傷疼得要命,方圓幾里的人都聽得到哭聲,你真厲害。」
嚴瀟愣了愣,低低地一「唔」以作回應。
從未曾有人如此溫柔地待他……
秦慕生未曾想得到回答,嚴瀟一聲若有若無的「唔」使他有些誠惶誠恐,這倒還是嚴瀟醒來的頭一遭。
秦慕生想,這已經開始親近了嗎?
這消息來得特振奮人心,拿過桌上的小盒子,把那清涼透白的藥膏抹在觸目驚心的傷口上,秦慕生顯而易見的雀躍,連帶小孩兒的傷都不能影響他。
秦慕生的葯是好葯,抹在皮膚上涼涼爽爽的,微風拂過能激起一陣雞皮疙瘩,嚴瀟只覺傷處感知不到疼痛。
片刻間,秦慕生已替倆手上好了葯,接下來是嚴瀟擦傷的臉,他拉拉凳子靠過去,道:「靠過來一點吧,我給臉也抹點葯。」
當溫熱的氣息呼在臉上,嚴瀟眼睛不禁四處游移,像盯著一隻不斷飛移的蚊,無法靜止。
與人靠這麼近,也是第一次。
嚴瀟臉上的傷很好處理,一般打人都不會攻擊頭部,他臉上的多是擦傷,不用浪費太多的藥膏。
「好了,脫衣服吧,身體也得塗。」
嚴瀟拿過藥膏,聲音沙啞低沉,並不像十四歲小孩該有的清脆活潑,「我來吧。」
.
是夜,秦慕生與嚴瀟宿在一間卧室。
拉近兩人關係的最快方法是日夜相處,一天二十四小時無間斷的相處,秦慕生還有五天便得回山上,當務之急便是和小反派嚴瀟打好關係,好帶他回去。
秦慕生討好了一天小反派,實在是累極了。而嚴瀟則首次宿在如此舒適的環境,長期以來的緊張得到舒緩,再加上身體的疲累,兩人很快睡得香甜。
月光透過窗戶照射室內,竟帶出如昨夜大相徑庭的絲絲寧靜。
半晌,突如其來的哭喊打破這祥和靜謐。
額上冒出細密汗珠,嚴瀟咬著牙,腦海中閃過一幕幕似曾相識的畫面,又雜又亂的信息要把他腦袋塞滿,就如盛滿水的桶一般隨時溢出,過量的信息竟有種奇異的熟悉感,彷彿是他所親身經歷過似的。
他周遭滿是人,那些人手持長劍﹑目光凌厲似要把他吞入腹中。嚴瀟冷笑一聲,舞起誅神向他們砍去。
他們根本打不過他,一個個倒在地上。當血色飛揚,心中充盈起難以言喻的暢快,嚴瀟動作更為瞬猛。
活該!活該!
嚴瀟砍下一個又一個,這些人就像飛蛾慕火般不懼死,一批又一批的湧上。
敵人實在是多,無奈中添了幾道傷痕,可他心中卻更是亢奮。
血液匯流成河,濃重鐵鏽味浸濕泥地,一腳踏上那盛滿血水的小坑上,濺起的鮮艷染紅了長袍。
嚴瀟再一舉劍向前刺去,又有一人命殞當場。
好!好!
飛蛾撲火,不過是自取滅亡。
嚴瀟相當痛快,可他忘記了,再大的火燒不盡無數的飛蛾。
不過片刻,身體的疲倦湧上,就在嚴瀟停下喘息的一瞬間,身後的人便死死按住他。
嚴瀟抬起頭,對上的是一雙清澈如鏡的瞳眸,黑瞳中反射出他被按倒,只能匍匐在地的醜陋姿態。
師尊!!
心頭巨震,嚴瀟想推開壓住他的人,可惜方才耗力過多,現在是使不出力。
情急之下,堆積體內的魔氣一把湧出,濃郁的魔氣使得在場的所有正道人士不禁皺眉。
嚴瀟身體一顫,心底慢慢滲透出恐懼,心臟象是缺失了一塊,空蕩蕩的,而屬於恐慌的情緒填補進去,叫他整個人驚謊不已。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相信我,師尊!
果不其然,他的師尊蹙起他好看的眉,以往的溫柔愛意全然消散,只剩下淡淡的嫌惡與失望。
心底淡淡的痛楚化著毒液,蔓延至四肢百駭,嚴瀟無聲地呼喊,「信我、相信我」,可這無言的話語,蒼白又無力。
唯有雙眸仍帶著最後的希望。
最終,他的師尊只是沉默著垂眸,轉身離開。
嚴瀟如墜深淵,徹骨的寒冷包裹他,一星半點的希望已然熄滅,絕望瘋狂滋生。
師尊,為甚麼不相信我啊?
為甚麼?
難不成十數年的師徒情緣,比不上一個魔族身份重要嗎?
嚴瀟無力掙扎,一把劍穿過他的胸膛,劇痛中他吐出鮮血。
唇齒間皆是血腥的甜膩,一股恨意自內心深處升起。
好痛……
在那瞬間的眼神后,好像有甚麼發生了變化。嚴瀟發現,他對師尊的愛意漸漸扭曲為恨,愛之深切,恨之入骨。
他恨,恨師尊對他的不信任。
他恨,恨他們的十數年情誼不過如塵似土,微不足道。
他恨,恨師尊離開的瀟洒利落。
嚴瀟彌留之時,齒間仍在咀嚼「師尊」二字。
師尊,我恨你。
嚴瀟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他伸手一拭,沒能拭去多少,卻又更多的淚流出。
身旁的呼吸聲平穩有力,嚴瀟看去,秦慕生的臉赫然入眼。
「師尊。」
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