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雞絲粥
秦慕生醒來時,嚴瀟仍在熟睡當中,稚嫰的臉上沒有清醒時的凌厲,眉間舒展就像個普通小孩兒。仔細一聽,竟還有微微鼾聲。
昨天一整天都兇巴巴的,現在戒心全無,還頗有趣的。
秦慕生戳了戳嚴瀟仍有些許嬰兒肥的臉頰,看他不滿地皺眉,本以為他要被自己弄醒了,豈料嚴瀟換了個方向繼續睡。
挺好玩的。
好玩歸好玩,秦慕生沒有繼續騷擾嚴瀟,厚實的棉被一提,將嚴瀟裹個嚴嚴實實,一點風也滲不進去。
最後摸了摸他毛茸茸的頭髮,秦慕生才攝手攝腳推門出去。
「師叔!」
「師叔早!」
「師叔!」
才推門,一把把朝氣且活潑的聲音一併炸開,炸得秦慕生腳步一頓,趕緊關上門。
「安靜一點,別打擾到別人。」
秦慕生嘆了一口氣朝客棧的大廳走去,身後一群嘰嘰喳喳像小鳥兒的青年少女立馬跟隨著他,背後的聊天聲不絕。
此時還很早,大廳一共也沒幾個客人,掌柜還在打嗑睡。
秦慕生挑了張能容下他們所有人的大桌子坐下,店小二立馬屁顛屁顛地上茶,順便叫醒半睡不醒的掌柜。
客棧用的定然不是甚麼好茶,和自己平常喝的不一樣,師侄們都只是喝了一口便放下茶杯,唯有秦慕生表情如常地慢慢呷,半點看不出嫌棄。
「師叔,這些只是普通茶,不是靈茶,多喝的話,靈力會混入雜質的。而且這茶味道也不咋樣,還不如山上泡給客人的呢……」
一名師侄提醒道,因擔心這杯只有半掌大的茶會妨礙自己修鍊,早就把茶杯挪得遠遠的。
最後一句聲音不大,秦慕生卻聽得真切。
他又淡定地呷了一口茶。
說實話,他作為一個對品茶沒有多高造詣的現代青年,他是分不出太虛山上待客用的茶和小小客棧十文錢一大把茶葉泡出來的茶的分別,不都是茶味兒嗎?
但是,表面功夫要做的。
「若是能被這小小的一杯茶影響,只能說明修鍊不到家。何況,你們下山遊歷,不就為了體驗山下境況﹑擴寬眼境。要是要求如此之多,倒不如回山上修鍊。」
話畢,秦慕生又故作高深地品了品茶。
被訓的弟子漲紅了臉,羞愧地低下頭,學著秦慕生品茶,還特地咕咚咕咚地大口吞,以證明自己實力尚可。
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每個人都沉默不語,生怕一不小心說錯話,會像那弟子一樣被批判得體無完膚。
秦慕生也不是願意當壞人的,只是立威需要罷了,總不能待會出去就給他惹出禍來。
秦慕生放下茶杯,認真且嚴肅地道:「儘管昨天我已經說了一遍,以防有人記性不好,我再提醒一遍。」
「你們此行目的是來增廣見聞,且掌門諒你們平常修鍊辛苦,此次也可當作短暫的休息。吃喝玩樂皆隨意,唯一的要求便是,不可做出有損太虛門名聲的事,絕不可生事。」
「當然,最好也不要暴露修真者身份,以免打擾鎮上居民。」
適才活力至極的師侄們一個一個都耷拉著腦袋,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誰知道他們多想師叔馬上說完他們好出去玩。
他們就是眼珠子轉一轉,秦慕生也知道他們在想甚麼,惡人當一下就夠了,沒必要壓著人不放。他輕嘆一聲,問道:「明白了嗎?」
師侄們馬上從蔫巴蔫巴恢復成精神無比的狀態,「明白了!!」
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回應。
秦慕生本想讓他們安靜些,轉念一想,還是算了,活力些是好事,便道:「先別心急,吃了東西再出去吧。」
隨即招來了站在旁邊等候吩咐的店小二,給在場的所有人點了一碗粥。
「公子,本店粥品繁多,清淡的有,濃郁鮮美的也有,不知公子想要哪種?」
「一人一碗白粥,另外再給我一碗雞絲粥吧。」
雞絲粥是替嚴瀟點的,考慮到嚴瀟身體正需要好好休養,白粥不比雞絲粥有營養。再加上嚴瀟昨天吃了一整天的白粥,再怎麼也該膩了,正好換一換口味。
「好嘞!」
店小二飛快應道,沒一會兒十幾碗粥便好了,秦慕生拿了自己和嚴瀟的那份便上樓去了,留下一眾師侄埋頭吃粥。
.
當嚴瀟睜開眼,床上另一半位置早已回涼,嚴瀟伸手觸摸床鋪,傳來的並不是想象中的溫度。
「師尊。」
他喃喃道。
記憶迴流,死亡似是片刻之前的事,被刺進身體的劍刃帶來沒有多少的痛苦,師尊的背影卻是那般刺眼,刺眼得壓抑不住心中翻滾的恨意。
含恨而亡,嚴瀟抓緊床鋪,雙眼因極度憤怒而發紅,腦海中重覆播放師尊轉身離去的畫面,一遍遍回味著那極端的怨恨。
嚴瀟只覺得憎恨幾乎把自己燃盡,以往的依賴信任全化作此刻的恨,他的愛意被踐踏成無意義之時,他的恨便逐漸取替那愛意。
嚴瀟長呼一口氣,努力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看了看變得幼小的雙掌,胸膛里的喜悅與憎恨一同滋生。
他回來了,回到最初的起點。
師尊﹑師尊……
心底的聲音在叫囂著,嚴瀟無法忽視。
師尊。
這次一定……!
「吱吜——」
沉重然且老舊的木門發出難聽的響聲,秦慕生端著托盤邁步進來,看了一眼睡醒的嚴瀟,微笑著道:「剛把粥端上來你就醒了,正好,粥還熱乎著。」
嚴瀟有剎那的恍神,就那麼一瞬間,如墜夢中。
那個毅然離開的師尊,就站在他眼前。
那個不愛笑的師尊,正在溫柔地微笑。
「撲通撲通」
嚴瀟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強勁有力﹑富有生命力的心跳,他已經活過來了。
「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嚴瀟發現,他已經忘了這段時間他們是怎樣相處的。腦內只有山上的那一段日子,以及奪命崖上,師尊眼神中的厭惡。
他還要與以往一樣全心全意的依賴和信任師尊嗎?
不,不會的,他不會再像哈巴狗一樣可憐搖尾乞討他一分一毫的憐憫。
秦慕生仍在笑瞇瞇地看他,暖洋洋的雞絲粥置在他眼前,白霧騰騰升起。光是看著,彷彿能感受到穿透瓷碗的溫度。
「……」
嚴瀟想,其實他現在弱得連生存也成問題,也不妨先服個軟,待他強大了……
嚴瀟遲遲不動,秦慕生有些疑惑,忽然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該不會是身上的傷在疼?
這般一想,秦慕生開始止不住的胡思亂想。
一會兒想到昨天上藥時看到的傷,一會兒想到嚴瀟忍痛塗藥的一聲不吭,嚴瀟又是隱忍沉默的狀態,秦慕生心都揪起來了。
秦慕生急得不行,只怕是嚴瀟寧願咬牙忍住也不願意說,誰都不知道他到底怎麼了。
「你……是不是傷口在疼。」
嚴瀟才多大,身上滿是傷,忍不了疼很是正常,可實在沒必要如此苛刻對待自己。
在他們那個世界,這樣的孩子是要被保護起來的。
秦慕生一想起嚴瀟以前過的是怎樣的苦日子,他就心疼得不行。
「疼也不怕的,多上幾遍葯,很快就不疼了。」
嚴瀟回過神,他搖搖頭輕聲道:「不疼的。」
時間實在是太久遠了,嚴瀟已經想不起還未拜入師門的日子,那時的他是怎樣的呢?那時的師尊又是怎樣的呢?全都想不起來,他只得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應對。
「真的嗎?」
秦慕生半信半疑,可一想到這個可能性他便坐不住了,「算了,還是再上一次葯吧。」
嚴瀟被不由分說地按坐椅子上,他不適地扭扭身子想要遠離秦慕生,秦慕生只以為他是真的疼,面上表情嚴肅且認真。
衣袖輕柔地捲起,露出一雙粗糙﹑瘦骨嶙峋的手。秦慕生心疼地輕挲,感受著手背的凹凸起伏。
儘管昨天便意識到嚴瀟很瘦,再一次直面觀察,秦慕生只覺自己被震撼衝擊得更厲害。
哪怕是窮困地區的兒童,也沒有如此瘦削不堪的。
嚴瀟只見秦慕生看著他的手出神,眼中溢出的憐惜遮掩不住,加之極其溫柔的動作。嚴瀟只想到一個詞,心疼。
他是在心疼我嗎?
「上藥可能有點疼,沒事點,很快就好了。」秦慕生從不知哪裡掏出昨天的藥膏,輕輕地一點一點抺在傷口處,冰涼滲透進皮膚,相當舒適。
嚴瀟已經很久沒感受到這種感覺,死前他幾乎與師尊決裂,那時已沒人替他塗藥膏。此刻不得不說,確實是懷念非常。
所以,他真的是在心疼我嗎?
可是,他真的心疼我的話,為甚麼那時候只留下背影,連一句「我相信你」也欠缺?
為甚麼?
還是,他是在偽裝?
和我一樣在偽裝?
嚴瀟失控地想,手指微顫,秦慕生以為自己弄疼了他,立刻抬頭,「我弄疼你了嗎,抱歉,我輕力一點。」
隨後便是方才的笑容。
是了,這個笑容一定也是偽裝。
他是不會喜歡我的。
哪怕一點也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