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
和往常一樣,每周一下午我都要到大學授課。
我所在的大學是一所綜合理工大學,算是本地最好的大學,或者說唯一一所大學。但我對理工的東西可謂一竅不通,因為我不是教那個的。
我是一名講師,主講的「地理經濟論」並不是理工學部的課程,而是歸屬在經濟學部里的綜合選修課程,屬於填充課程,換句話說就是送學分的。
又因為是綜合類的選修課程,不限制學部,所以除了經濟學部的學生以外,也會有許多理工學部的學生報名來聽。
除此之外,什麼文學部、法學部、醫學部、各種亂七八糟的學部的學生也全都跑來聽我的課。因為是白領的學分呀,所以每次上課時大教室就像音樂會那樣熱鬧,我則是舞台上的主持人,又像斗獸場里的老虎。起初學生們拿我逗樂,我都害羞得不行,到後來習慣了、膽子大了也逐漸開始說點段子什麼的了。
可能是不太嚴厲的緣故,學生們在我的課上也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肆無忌憚。有聊天的,有吃飯的,有圍成圈打牌賭錢的,有談戀愛抱著接吻的,其中睡覺的最多,因為「地理經濟論」是在下午的第一限,正值吃飽午飯開始消食犯困的好時光,我的課剛好又是送學分的選修課,也沒有考試,只要有出席就給學分。所以每當我上課的時候,大教室里兩三百號學生全都層層圍著我趴在桌上睡覺,那叫一個壯觀啊!
沒辦法呀,人一吃飽飯嘛,大腦的血液就全流到胃裡去了,大腦缺氧鐵定犯困。
但我並不反感這批學弟學妹,還覺得十分親切,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去年這時候我就每周準時趴在老教授面前睡上一整節課,還坐的第一排,一點面子也不給。我常坐的那個位置現在……啊,坐著個女生,正拿著鏡子化妝呢。口紅我見過,但是她為什麼拿著口紅在眉毛上塗呢?是塗眉毛專用的嗎?是不是要叫眉毛紅?……
「老師!你不要盯著人家!」
那個化妝的女生拿鏡子遮住了臉。
教室里一片嘩然,放眼望去,崽子們臉上都掛著熟悉的笑容,果然八卦是人類的本性,小學畢業完中學畢業,到了大學也未曾改變。
「不好意思,走神了。不鬧了,準備上課!現在開始發講義,大家傳一下。那個男生!把面端出去吃完再進來!」
我把吃飯的趕出教室,人數太多了我連名都懶得點了,期末時直接用講義來統計出勤。人群中我找到了我那個一年級鄰居,秋坐在最後一排,戴著個大大的墨鏡,歪著腦袋流著口水趴在桌上,生怕我不知道她在睡覺,我這還沒開始上課呢。
發完講義我回到講台上講課,學生們一臉認真地聽著我講黑板上的內容。但新任講師能力有限,給的面子只夠維持一會兒,沒過多久教室里就倒下一大片了。
儘管如此我也非常感激,學弟學妹們真的儘力了。我是過來人所以我很清楚,上課睡覺的都是有試圖去認真聽課的,只是他們失敗了而已。反而那些精神抖擻的才是沒在聽課分心分到九霄雲外去的。
一個半小時的課上完累的要命,喉嚨疼,水也喝完了。同學們陸陸續續離開教室。
我擦完黑板整理好講台,到教室後排叫醒兩個還在睡覺的學生,這時一位助教走進了教室。
「老師,你在呢。」
「別叫老師,挺不好意思的。」我說。
「公爵在找你呢。」
「公爵找我?有什麼事?」
「不知道,他說讓您今天去他辦公室一趟。」
他丟下這句話就離開了。我把書和講義收進包里,抖了抖外套上的粉塵,把教室騰給下一限的教授。
走廊上兩名倚在欄杆上的男孩向我問好,我也點點頭微笑致意。走到長廊盡頭推開門,寒冷的秋風席捲而來,像冬天剛洗完熱水澡走出浴室那般,猝不及防地凍了個寒顫。
落葉在腳邊颳起了小旋風,又被風推到一旁。蔚藍的天空一片雲朵也沒有,巨大的月亮掛在天邊。
和煦的陽光將午後廣場照成一片金黃色。已經是冬天了,陽光也不再像夏天那般炎熱。
再過兩天就是「降臨節」了。
學院裡布置的已經很有節日氣氛了。主幹道鋪上了嶄新的地毯,幾名女生在布置外牆的鮮花和綢帶,男生在空地上搭建花車和模型,樂隊在廣場中央下陷式半圓舞台上排練著,三兩對小情侶倚在小看台上邊曬太陽邊親熱著,鐘樓也掛上了大幅彩旗,所有人都在為慶祝降臨節做準備。
下午沒課了,我坐在長椅上曬了會兒太陽。休息得舒服了些,我圍上圍巾搓搓手朝學院的辦公大樓走去。
跨越半個學院來到辦公大樓,一口氣爬上五樓。拍拍身上的灰,我敲開了校長辦公室的門。
房間里,公爵在和另一位老教授交談。
他們見我走進房間,簡單聊了兩句就不聊了。老教授拄著拐杖走到門口,微笑著拍拍我的肩,我們寒暄了兩句,他便離開了。
老教授離開后,辦公室里就只剩公爵一人。
眼前這位高瘦硬朗穿著禮服留著大鬍子的老男人就是這片地區的領主,也是這所大學的校長,我的導師。大家喊他校長或是公爵。他年輕時在戰場上打了許多勝仗后受了這塊封地與很高的爵位,之後帶領人民重建了這片廢墟,也建了這所大學。
公爵起身拉開背後的窗帘,午後的陽光瞬間填滿了整個房間。
「威士忌可以吧?你愛喝的。」
他叼著雪茄眯著眼從柜子里抽出一瓶酒,打開倒了一杯遞給我,杯子里的酒在陽光下耀著金色的光澤,只看顏色就知道是北郡產的上等大麥精釀出來的珍品。
我抿了一小口,果然是好酒。
公爵看著我,笑得眼睛眯成了線,接著他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最近怎麼樣?當講師還適應嗎?」他問。
「馬馬虎虎。」
我把外套脫下掛到衣帽架上掛好。冬天的太陽曬到身上暖烘烘的,空氣中的塵埃顆粒在光線里上下漂浮著,小小的辦公室彷彿是用書架砌的牆,哪兒哪兒都塞滿了書,排列有序的一列列書看上去格外溫馨。
「老師,您找我有什麼事嗎?」我拉開座椅坐下問他。
「兩件事,合起來可以當一件事說。」
「嗯?您說。」我有些好奇。
「前段時間我接到一則有意思的彙報,牧民在山谷里挖出了古代先驅的飛船殘骸,你可有所耳聞?」
「聽您提起過。後來送去研究院了對吧。」我喝了口酒繼續聽公爵說。
「是,殘骸挖掘出來后我命人將其運往研究院,之後報告很快就出來了。」
「哦?」
「挖出來的是一艘中型戰艦,年代非常非常久遠,可以追溯到星球早期的開拓史。而且飛船是自然荒廢的,遺留下的文物並不多,都是一些船員的私人物品。研究院的專家破譯了遺留下來的文獻,收集了一些有價值的內容,關於我們星系與「主文明」之間的聯繫,還有我們星球和隔壁海島星球的情報。」
「發掘挺順利的不是嗎。」我說。
「我原也以為到這就結束了,但其中一本船員日記里的一小段引起了我的注意。」
「船員的日記?寫了什麼?」
「上面寫著「……國王因為「密」失蹤了而大發雷霆,一定是誰偷走藏起來了……」」
「國王是誰?」
「誰知道呢?」公爵吐了口煙:「起初我也想不明白,就命人去核實這件事。最終得來的報告和另一份發掘文物聯繫到了一塊。在艦長室的主控台下發現了一個保險艙,裡面只剩一個空箱和一個文件袋。文件袋裡有一份飛船押運的貨物清單,上面記錄了飛船里裝載的大大小小資源補給,武器裝載,金銀珠寶,清單完整且詳細,唯獨有一條寫的含糊不清。」
「寫的什麼?」
「「密」×4」公爵慢慢說道。
「「密」?」我聽的一頭霧水。「這個密是船員日記里的那個「密」嗎?」
公爵站起身向窗外望了望,接著關好窗戶拉上窗帘,房間一下陰暗了下來:「線索在另一個空箱子上,那個箱子上雕刻著女神的全身像。」
「娜娜神?」
「不是娜娜神,那時候還沒有娜娜神,箱子上雕刻的是美索不達米亞的女神伊南娜,箱子內側就用古文刻著「伊南娜的黃金沙漏」等字眼。結合起來我猜測這空箱子原本裝著的很有可能就是清單上的「密」之一。」
「黃金沙漏……?這個嗎?」我搖了搖胸口的沙漏項墜。如果上沙漏的話,我也有一個,從小就戴著呢。
「你那又不是黃金做的。」公爵說。
「裡面的可是真正的黃金沙。不過我還是沒搞懂這「密」是什麼。」
「簡單說就是美索不達米亞神話里恩基的寶藏。」
公爵拿起酒瓶又給我的杯子滿上酒,坐下來繼續說。
「在幾萬年前的地球時代,人類還都一起居住在同一顆星球上,地球上有一片叫「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地域,人類在那建立了最早的文明——「蘇美爾文明」。蘇美爾人在兩河流域建立了許多城邦,後來阿卡德人統一了兩河流域建立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帝國——「阿卡德帝國」,但那都是后話了。」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實則完全沒懂。
公爵喝了口酒繼續說:「在阿卡德人統一蘇美爾之前,蘇美爾眾多城邦里有個叫「埃利都」的城邦,那時的城邦都有自己的守護神,「埃利都」的守護神是智慧神與水神「恩基」。恩基是一位正直、善良、慈愛的神,也是蘇美爾的主神之一、人類文明的創造者。傳聞恩基擁有神聖的寶藏「密」。沒人知道「密」的真面目是什麼:神性、王權、智慧、法典、樂器、紋章,技術、真理……關於「密」的說法數不勝數。但神話畢竟只是神話,最後還是被人遺忘在歷史的黃沙里,直到幾千年後烏魯克城邦的遺址因為戰爭被炸毀,坍塌的塔廟下挖掘出地宮才證實神話里的寶藏真實存在。」
「烏魯克城邦?不是埃利都嗎?」
「是埃利都沒錯。「恩基」是埃利都的守護神,烏魯克的守護神是女神「伊南娜」。傳聞恩基曾為了試探伊南娜的能耐而設局考驗她,讓她有機會帶走「密」,卻未想到真的輸掉了寶藏。伊南娜灌醉恩基,把「密」從埃利都騙回了烏魯克,恩基酒醒後派出海怪阿伯加魯去追伊南娜,但為時已晚,伊南娜已經帶著「密」安全返回烏魯克了。最後恩基也沒再計較,反而大方認輸將自己的密讓給了伊南娜,並支持著伊南娜和烏魯克。從那時候起「恩基的密」就成了「伊南娜的密」。」
「「恩基的黃金沙漏」就變成了「伊南娜的黃金沙漏」?」
「對。之所以「密」的說法眾說紛紜是因為「密」從一開始就不是單獨指代某件事物,而是許多件無上至寶的並稱,這在烏魯克遺迹里也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那個遺迹是被戰爭炸毀才被發現的嗎?人類文明的起源地最後卻成了災厄之地真是諷刺。那,您認為飛船上的4件「密」是地球上帶來的文物咯?」
公爵的神情瞬間變得凝重:「暫時是這麼假想的,具體由來早已無從考證,合法獲取也好非法盜竊也好,也都是幾千年前的事了。傳聞恩基的密有上百件,清單上的4件應該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剩下的三件連箱子也被帶走,是什麼都不知道,目前所擁有的線索太少了。」
「您是想找到這些文物嗎?可是這都過了幾千年一定早就被帶走了。」
「不一定。「說不定密還在這顆星球的哪個角落。三十多年前我就曾聽聞閃著金色光芒的黃金沙漏的傳聞。那時候我還在蹲監獄,這艘飛船一定也還埋在土裡。」
恩基神的寶藏……真有意思。
我心想這種神話里的事哪有可能真實存在?幾萬年前的文物,即使有也多半是複製品。而且黃金做的沙漏也太扯了,早期地球文明的冶金技術連鐵器都造不好,哪製作得出沙漏這種工藝品。這文物偽造的太不走心,簡直侮辱人智商。
但即使是假的,過了上千年也該生出自己的價值了吧,記錄下那個時期的人文技術。仿製品若是經歷的歲月足夠長,那倒是自己就變成文物了,某種層面上。
公爵走到牆邊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邊翻邊說:「在大學里教書很沒意思吧,你既然是地理學家,對世界各地的各種奇妙事物一定很有興趣吧。」
我已經猜到要有好事發生了!急忙回答:「是的,挺感興趣的。我喜歡波瀾壯闊的生活方式。」
「我事務繁忙也不再年輕,無法再像從前那樣親自去探險調查。你身體強壯也喜歡冒險,所以我打算派你去對挖掘出來的文獻進行拓展性的地理考察,並打聽剩下的密。只是我也沒法確認其他三件密究竟是什麼,總之你就去海島星球上著手調查有沒有這類外星來的文物的傳聞。」
「好的!那我…………等等,海島星球?」
這老頭說啥?
海島星球?去月亮上?
媽的,開什麼玩笑?!
我突然忘了我想說什麼,話說一半就這樣卡殼在嘴邊,公爵轉過身對我笑了笑,彷彿在對我說「沒事吧?」。
看他那表情我鬆了口氣。
嚇死我了,都這歲數了還喜歡和我開玩笑,不過真是個精彩的表演,我居然有那麼一瞬間當真了呢~
「我準備了艘小型飛船,操作是全自動的,只要有手指會按按鈕猴子都能開。只不過燃料只夠單程,回來的份額你就自己想辦法解決吧!」
又開始了又開始了。
我靠在椅背上淡定地抿了口威士忌。
邊喝酒邊看戲是我無數不多的愛好之一,看公爵像往常一樣表演,把假話說的像真話一樣,表情再認真些,多說兩次我就信了,從小被他騙到大,十幾年了永遠是這一套。
他也來了興緻,拿著書在我身後來回踱步:「現階段的你繼續在學院擔任講師也會有什麼太大的成長,我不單指學術方面的成長,而是指整個人的成長。」
「哦?」
「我年輕時出海做過水手,在學校教過書,也蹲過監獄,在戰場上領導人民反抗鬥爭過。單論學識我定是不如正經的學者淵博,但論人生閱歷則另當別論。人的閱歷並不單指知識層面的博學多識,去過各種地方,經歷過各種事,見過各種人,這些體驗才更為寶貴。」
「嗯……」
「你很聰明,不應將大好青春全一頭埋在圖書館里。你父母生前同我是患難之交,你又是我的得意門生,我看著你長大也一直視你為己出,才希望你脫離學院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一般人我則是不會為他考慮這麼多的。」
「…………」
「這次的任務你也不用給自己壓力,就當做出遠門旅行。若研究調查實在沒有成果也無妨,你自身的這番成長經歷可是比任何研究成果都要寶貴的,我的孩子。」
「………………」
「回去好好準備一下吧,這幾天就出發,飛船準備好後會去接你。」
「老師,您是認真的?」
他合上書,沉默地看著我,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他的目光里沒有對我反應的期待,反而充滿了,不舍。
「為什麼是海島星球?!」
「露比這邊我已經派出考察隊了,你師兄也在,並非不信任你,只是現階
「不是不是!」
我打斷公爵說:「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們都幾十年沒和對岸聯繫了!飛船都造不出來不是嗎?!」我有點慌,公爵是認真的。
「技術一直都有,只是沒有公諸於世,政局近幾年才穩定下來,並且我們也不清楚對岸的情況,兩邊都不明了的情況下沒有溝通的必要。」
「不清楚那你還去!」
他挑了挑眉聳聳肩:「所以總得搞清楚不是?」
聽他說完我心跳都停了幾秒。
比起擔心飛船被人一炮打下來,我現在更擔心月球上到底有沒有氧氣,有沒有陸地,有沒有生物。
「就讓我一個去?」
「你先去試探一下,其他人我不信任。」
「真有這任務也找專業的去呀!我又不是軍人為什麼讓我來?」我氣得差點拍桌子。
他搖搖頭說:「這就是第二件事了。」
「哈?」
「崽啊,都上報紙了啊。」
「什麼報紙?」我急忙問。
「你小子昨晚在酒吧鬧事打架,警察局都來通報了。我想也你長大了,挺勇猛,很有冒險精神,就把這個機會讓給你。是時候讓你出去闖闖了。」
「我是,挨打的那個……」
公爵一下按住我的肩膀,伏下身在我耳邊:「我19歲率領叛軍打仗時也沒少挨子彈。」
「老師您……一定……是在和我開玩笑對吧。」
「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