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夕陽
被公爵趕出辦公室后我在咖啡館發了一下午的呆,想了很多東西,屢不清思路又全拋腦後了。
無論如何,人生中最後的時光我想過得簡單一些,平靜一些。
回過神來,天空早已被彩霞染成一片火紅,秋招著手一瘸一拐地走來。她手按著車門跳進副駕駛,我一腳油門直奔夕陽而去。
道路邊上插著彩旗和火炬,等到降臨節時,附近的村民會帶著家人孩子一起來學院廣場上歡慶,大家圍在篝火邊上唱歌跳舞玩上一整個晚上,以紀念先驅們從遙遠的宇宙盡頭降臨到這顆星球上開拓紮根。按往年的流程這樣的活動要持續個幾天幾夜。過完降臨節就代表著新的一年到來,孩子們又長大一歲了。
夕陽灑在海風公路上,秋突然關掉了車載廣播。
「我交了男朋友了。」
她摘下墨鏡摺疊好收在手中,眼瞳中映著緋紅的夕陽。端正乖巧地坐著像是父母剛給她生了個小妹妹,她要當上小姐姐那般端莊。
「哦?可以的。」我說。
「那個男生親了我。」
「厲害了。我都沒和女生接過吻。」我給她比了個贊。
「可我不喜歡他,一點也不。」
「啊?那你不報警送他丫去吃牢飯?」
她嘆了口氣,趴在車門上不再搭理我了。
火燒雲被扯碎成一小片一小片,少女心真是難懂,就像這天上的棉絮一樣。平日里我們都是有說有笑地一路哈哈哈回家,今天的風裡卻滿是沉寂。
我繼續開著車,不知要怎麼開口和她交代後事。
我又把車載廣播打開,希望能調出昨晚那首「帶我飛向月球」試試看能否隱晦地暗示她。廣播總共就3個台,一個台在轉播球賽,一個台在講黃色笑話,最後一個台在放晚間新聞。我在這3個台里切換來切換去,最後終於等到了球賽結束后播放音樂的環節。現在不是滿月所以沒放「帶我飛向月球」,取而代之的是一首很舊的流行樂「破碎的夕陽」。這電台主持人怎麼都得領三倍工資才是啊。
想了想還是直說吧。
我把今天和公爵聊的事添油加醋地給她複述了一遍,告訴她我要去月球考察,要離開這裡。她很驚訝卻沒說什麼,只是不停的點頭,時而長嘆氣,時而低聲自言自語些什麼。
與我預想的不一樣,她很鎮靜地接受了,還為我的「光明未來」鼓掌加油,祝福我早日晉陞。這完全不像平日里一驚一乍的她,可以說是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聽說過女人談了戀愛就會變成另一種性格,可這也太快了。昨天還在喝酒打人跳樓豎中指罵街,今天就變得比她姐姐還端莊了。
她笑著說來不及準備水手服了,問我普通的短裙成嗎?我愣著反應過來也笑了,說有足夠的時間給她準備,等我回來以後再看她倒立吃麵條。
她又不說話了。
我就這麼沿著海岸公路一直開。
天空也從燦爛的火紅褪成黯淡的靛藍色,比剛剛要昏暗許多。晚霞一點不剩地埋在了地平線下,水藍色的海島星球遙遙掛在天邊等待著我,像玻璃珠一樣輝映著淡藍色的光。那麼的鄰近,又那麼的遙遠。
我把她送到她家正門口,她趴在車門上一點下車的意思都沒有。我便把車開回車庫去,反正我倆是鄰居。
我拔了鑰匙下車按了按她腦袋。
「我上去了,記得幫我關好車庫門,別再讓野豬闖進來了。」
她突然轉過身嚇了我一跳,不知什麼時候塗的口紅,戴著她那新買絲綢圍巾和墨鏡。
「下個月姐姐的紀念日你來嗎?」
「不了,這幾天就走。」
「那等你回來了以後能再帶我出去玩嗎?」她又問。
「那是自然,你想去哪?」我習慣性地回答她,心裡想著真的還會有下次嗎?
她聽了一下又恢復精神,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要去一個一般人去不了的地方!帶我…飛向月球吧~!」
帶我飛向月球…
這句歌詞對我來說就像魔咒一樣。
揭示我的命運,為我降臨災厄,引領我告別贖罪,走向新生。
整個降臨節期間我都躲在家裡整理文件和書籍,也算是在露比圓滿地過滿了23年。
我把家抄了個遍,上至閣樓書房下到地下室,整棟房子掀了個底朝天,翻箱倒櫃搜出了不少好東西。
父母留下來的舊書,沒見過的老相片,媽媽的首飾。這些東西一直都放在家裡,只是十幾年來我一次也沒好好去整理過。如果沒這檔事的話,這些東西應該會繼續這樣一直塵封下去吧。
有用的資料全都裝起來帶走慢慢看。帶了幾本感興趣的舊書,不感興趣的帶了不看也是當擺設。
清理地下室時,我在書架下的地板上發現了個小暗格,拆下那塊木板,下面藏著個木箱子,箱子上雕著我的家紋,署有媽媽的名字。打開木箱子,裡面是個精美的密碼盒,搖起來空蕩蕩的裡面的東西應該是已經拿走了。不過這盒子倒是十分精美,密實的木料與精細的雕花還有這隱蔽的藏身處足以顯現其貴重性。
書架上搜出一個文件袋,打開來是幾張從未見過的老照片,媽媽與她的飛船的合影;父母在草原上和一個小女孩的合影;媽媽抱著年幼的我獨自吃蛋糕的照片;父母和一個青年的合影,那個青年看著面熟,我認出是年輕時的公爵;還有一張爸爸在書桌前認真研究的照片,這一定是媽媽偷拍的。
看著這些舊照片,暖暖的安心感從心底生出。我在懷念過往時早就已經失去過往了。我把這些一起帶走收藏,怎麼說都是媽媽留下的遺物。
整理好的行李除了書籍衣物外儘是些零散的信物與小玩意。其餘的東西不是太無聊就是不值錢,索性全都藏在家裡,爬到屋頂連鑰匙也一併丟進煙囪,回家的時候砸碎窗戶再爬進去就好。
幾天後公爵派人來接我,夜裡我們乘著車秘密前往城鎮幾十公裡外的一處荒漠營地里。
與公爵擁抱告別後,我乘上小型飛船,飛向了月球。
看著舷窗里不斷變小的大地和天窗上逐漸變暗的夜空,還有那始終蔚藍的月球,我竟然哭了出來。
飛船很快就突破大氣層進入太空。
失去重力後身邊的東西開始漂浮了起來,閃著光暈的星球與廣闊的宇宙深深震撼到了我。
之後就是長時間的穩定航行。設定好航線后我將飛船切換為自動航行模式。強烈的困意席捲而來,我解開頭髮,呲溜鑽進睡袋裡閉上眼睛也顧不上是死是活了。
兩條腿已經全踏上賊船沒有回頭路了。就算飛船炸了那也一點辦法都沒有。
不知睡了多久,我在孤單的小飛船里醒來,飄蕩在宇宙中。
自己置身在一片寂靜里,沒有人聲沒有海聲,也沒有風聲。再三確認這不是夢境后我鬆了一口氣。公爵沒有坑我,至少這飛船不是那麼破爛,沒在發射的時候就爆炸。只是我的身體還是很疲憊,困的要命。
我趴到舷窗望著逐漸遠去的露比,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己就像一支被風吹散的蒲公英,這一走也不知何時才能回到故鄉。
幾千年前,祖先們從遙遠的宇宙盡頭逃到這個小星系,在唯二宜居的兩顆星球上降落定居。一個起名露比,一個起名莎菲雅。露比就是我的故鄉,而莎菲雅,就是海島星球的名字。
莎菲雅是露比的衛星,但由於兩顆星球質量和自轉速率相差無異,實際上兩顆星球的關係更像是雙星系統,圍繞著一個共同質心相互纏繞,相互牽引。
我們和莎菲雅的距離很近,星球間光速傳播連1秒都不到。可那是有多近呢?我完全沒概念,只知道乘坐小型飛船要花上大概十幾天。我覺得已經很快了,這可是星球與星球之間的旅行,隨便坐個火車都要花上兩三天,花半個月坐火車能從露比坐到莎菲雅嗎?哈哈哈,即使想坐也沒有宇宙列車呀。
祖先們降臨到這后就再也沒離開過,由於缺少關鍵資源和技術缺失的緣故,除了小型飛行器之外根本造不出能飛出星系的殖民母艦,祖先們就這樣被放逐在這個角落幾千年。兩個星球間的聯繫也少之甚少,上次訪問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資源匱乏加上宜居地區太少,兩個星球的科技與人口都停滯了幾千年。
因為能住人的地方實在實在是太少。露比都是乾旱的荒漠,只有幾片綠洲能住人,九成以上的陸地是連草都種不出的強酸性紅土,強盜都懶得去圈地封王,海洋麵積也十分稀薄,僅僅剛好夠維持洋流和大氣循環,因為水全到莎菲雅上去了。
莎菲雅和露比對著干,星球上全是海洋,就只有幾座零零星星的海島,整個星球看上去就是個藍色的水球,因此我們也叫她「海島星球」。既羨慕又嫉妒的稱呼。
有時候我會想,若是莎菲雅的水再多分給露比一些,兩顆星球就變會成天堂雙子星,一定會有很多人來殖民居住。雖然實際情況不盡如人意,兩個星球之間的資源就是保持著微妙的平衡的,都能勉強住人,卻也不足以發展壯大。
有時候又會想如果把露比上僅剩的水全給莎菲雅了,那露比就會變成一顆乾枯的岩石行星,莎菲雅那幾個少得可憐的海島說不定也會被侵蝕淹沒,豈不是兩個星球都變得不能住人了。但如果是這樣的話祖先們逃難時就不會選擇降臨到這個星系了吧?就像排除億萬個不宜居星球那樣,很自然地錯過這兩顆星星,繼續飛向深空。
不過歷史沒有如果,我們確確實實從宇宙的另一頭,不遠萬里來到這裡,在這顆星球上相遇了。
曾聽酒吧老闆講過一個笑話,說是:「環境惡劣也有環境惡劣的好,太空海盜都不願意來露比,到這兒轉一圈后連返航的燃料都撈不回,只能留下來當土著陪我們一起吃苦受罪。」雖然笑話是這麼說,但千百年來也沒見過有什麼太空海盜來露比。與其說是資源匱乏到連強盜也不願來洗劫,倒不如說是我們所在的星系本就是宇宙里十分不起眼的一個小角落。
宇宙遙遠的盡頭,誰都不知道的地方。一個不起眼的星雲,一個不起眼的星系,兩顆不起眼的小星球。
偏僻到,誰都找不著。
飛船乘著弧光在夜幕里朝海島星球慢悠悠駛去,我不再後悔懼怕,與深空的滿天繁星一起進入了夢鄉。
幾天的航行中,我儘可能地記錄下有關兩顆星球還有太空航行中所見到的所有事。我擅長的分野是地理學,天文學方面的了解很少,我只能把我所知的天文學相關內容,連同不知道是否有用的細節全都一一記錄下來。希望這些資料能給對岸的科學家們提供寶貴的研究的價值。畢竟上太空是非常奢侈的事,我有義務將其價值最大化。
旅途很短暫,滿打滿算也只有十幾天時間。離海島星球越近,我越是要加快速度整理記錄下周圍的一切,即使壓榨睡眠時間。
到了第九天,飛船已經航行到了海島星球的軌道上了,我繪製好整顆星球的地圖。海島星球如同她的名字一樣,整顆星球就是一顆藍色的大水球,沒有一片大陸,除了一個稍微密布一點的群島外,剩下的全都是零零碎碎的小島,還都特別小。
莎菲雅如果真的像文獻上記載的那樣有人類存活,那會是什麼樣的呢?
以前看過一部老電影,說的是月球爆炸了以後,人類族群在短短几百年裡分化為兩個族群,一個族群在地上生活,另一個族群鑽到地底下生活了。地底下生活的人類演化得又高又壯,並且大腦退化嚴重,還吃人。這些演化僅僅只是短短几百年時間。
電影當然只是藝術作品,不值得參考。不過莎菲雅人和我們分隔了幾千年,是否能進化出一些能適應在水裡生活的器官和功能呢?是否長有魚鰓,是否也吃人呢?
都沒人聽說過。
在軌道上繞了幾圈,我挑了個地勢平坦的小島,選擇在夜間進行降落。那是一個像樹葉一樣的小島,島嶼中央有一片小平原,看顏色是猜草場,氣候應該不錯。
我設定好降落地點,飛船突然響起了警報,面板上的彙報彈窗一個接一個跳出來。
「誒?」
不知道是哪裡操作失誤,還是不小心按到了什麼。
我關掉一個彈窗,結果跳出來兩個新的,把那兩個彈窗關了,又跳出來四個。我不敢再亂點了,都交給自動模式去排查解決,手賤亂點只會死的更快呀!
飛船警報越來越響,控制面板上全都是警告,看不懂的參數不斷飆紅。我閉上眼睛默默祈禱著。
悄悄眯開眼一看,舷窗外全是火,整個飛船被一團火包圍,哐哧哐哧搖著馬上就要散架了!
「媽呀…」
我想到還有緊急彈射艙,我在控制台找到按鈕。可還沒來得及按下,一陣劇烈的衝擊把我甩到牆上。
這是我最後的記憶了。醒來以後,四周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飛船沒了動靜靜悄悄的,身上壓著一堆重物動彈不了。
過了好久我的雙眼才充上血,逐漸適應周邊的黑暗。貨物和書籍七零八落散亂在地,頭頂上白色的光柱從天而降,透過主控台的窗口垂直打在船艙內的地面上,飛船翻成什麼樣我心裡大概有數了。
透過月光望去,夜空中除了繁星外還有一顆巨大的白色星球懸在天空中,那定是露比沒錯,射下來的白光應該也是故鄉反射的太陽光。
只是,感覺有些微妙。
船艙內很熱,猜是飛船墜落中受到了劇烈的大氣摩擦所造成的的。主飛船里所有設施全都關閉了。
我推開壓在身上的重物從貨堆里掙扎地爬起來。一瞬間大腦供不上血,我兩眼發白摔在貨堆上。
「呃……」
海島星球的重力和露比略微有些不一樣。真的僅僅只是輕微的不同,敏感的人體就可以感受到其中的變化。
緩了會兒眼睛稍微能看得見東西后我爬起身摸黑找到艙門。船艙內溫度太高了,無論如何先打開艙門透透氣,外面又不是海洋!
我扭開艙門的把手,用力向上推開艙門。
一股暴風雪突然迎面襲來!
我腳一滑重重摔在地上,風雪吹入我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暴風雪接連不斷地衝擊著我的面頰!刺耳的風聲如同女妖尖叫一般穿刺著我的耳膜!
我意識到出大錯了,還沒勘察周圍環境就去打開艙門。
外太空看露比明明是駭人的褐紅色,可船艙里的月光確是白色的,還有軌道上看到的綠地恐怕……全都是海島星球特殊的大氣折射造成的!
好不容易在起飛和航行還有降落中活下來,卻要因為這種低級失誤喪命,真是最丟人的死法!
我的眼睛刺痛無比,疼得在地上直打滾!疼痛、寒冷,懊惱還有挫敗感,伴著絕望將我身上的力氣全都抽干。我試圖擠出最後一絲力氣站起來。這時半開著的艙門滑了下來,重重地砸在我的頭上。
連續犯了三次致命的低級失誤后,我倒在風雪裡,再也站不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