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千秋夙滅
「偃郎啊——你瞧那牽牛織女星,好似你我永結髮,良宵月圓,你我雙雙枕鴛鴦,一同安寢了罷……」
我一陣寒戰,我何時說過這麼肉麻的情話?倒是他愛說葷話,好沒正經,我瞪他一眼,他眉飛色舞。
「你好比高山蒼松,妾只能駐足仰止,願做洛神巫娥與君歡,春倦長睡君懷,羅裳輕解蝶戲花……」
我霍霍磨牙,拳頭攥得咯吱響,他這演的是我嗎!這麼風騷,完全就是抹黑我,我簡直有苦難言。
新月如鉤,他在台上步履細碎,媚眼如絲,將我的喜悅和緊張演得淋漓盡致,這一幕似曾相識?
是他當著我的面喝忘生酒斷交,我三番五次偷偷潛進白府看他,就是這樣趴在牆角,原來……他都知道。
「做登徒子偷看郎君,好沒正經,可是奴家按捺不住這情絲,管不住這春心,只望一眼便知足……」
他傻笑著,踮著腳尖左顧右盼,搖搖晃晃,看上去十分憨笨,我尷尬撓著額頭,我當時這麼猥瑣嗎?他都看在眼裡啊……事過經月,我現在還覺得好羞恥。
他越演越起勁,演出他眼中的我,還有那些我以為他不知道的事,譬如趁他午睡鬼鬼祟祟親他、倚窗望著他晾洗的衣袍都能痴笑……我都快忘了。
就像一面明鏡,我看清阿夙的天真、阿夙的狡黠、阿夙的痴情、阿夙霸道的佔有慾、阿夙偏執的小脾氣、甚至阿夙甘願放浪的樣子……都是熟悉又陌生的我。
我的眼眶漸漸濕潤,從青澀年華,到初為人母,從愛上他的那一刻,我這一路的足跡,都在追隨他。
一幕幕往事悲喜交加,他挑起眼尾,揮袖謝幕,抑揚頓挫唱道:「莫道千秋誤,只緣千秋夙。」
莫道千秋誤,只緣千秋夙……我默念著,兩行熱淚順頰而下,他的風雲我的風月,他的夙我的誤。
他自編的《卿卿記》落幕,坐在我旁邊和我聊起過去的事,我也揭他過去,臊臊他:「你從前總是半夜趁我睡著,翻窗進來坐在床頭偷看我,哼。」
他仰望明月,開懷大笑:「你那時真冷漠,我讓揚靈在你飯菜里下情|蠱,你對我還是沒感覺。」
我舉拳捶他肩膀,嗔怪道:「難怪我總是無緣無故腹痛,你又怎知我沒感覺?我只是矜持罷了,誰像你鎮日風騷發|浪,在我面前花蝴蝶似的晃悠……」
「唉……我那時在想,我這樣一張得天獨厚的帥臉,瀟洒多金的氣質,怎就迷惑不了你,我都懷疑你不喜歡男子了,愁得我寢食不安,日漸消瘦。」
細細想來,他這麼自戀霸道,專橫跋扈,又擅長花言巧語,心思又狹隘,婚後本性暴露,言行禽獸,可我卻這麼著迷,情之一字真是說不清道不明。
我靠在他胸膛上,問道:「你究竟愛我什麼?」
十指緊扣,情比金堅,他柔笑著,思索道:「也許是幼年想豢養你,求之不得,長大后還想擁有你。」
「也許是貪戀你的美色,也許是愛慕你的狡黠,就想征服你,要你臣服,甚至想折斷你的羽翼,將你永遠囚禁在我身邊,你就是為我而生的,屬於我的。」
我輕輕試淚,和他依偎著,幸福微笑,呢喃道:「千秋誤千秋夙,有千秋還有萬代……」
他倏地咳嗽吐血,我眼淚都來不及擦,趕緊起來給他順順胸膛,他臉上的粉墨被淚染污,咳得滿面通紅,異常痛苦捂著胸口,呻|吟道:「阿夙……阿夙……」
「這是怎麼了!」我的魂魄都在驚顫,我早有預感,可這一刻真正來臨是這樣可怕,我驚慌失措,顫巍巍從懷裡掏出藥瓶,丹藥卻一顆顆抖掉出去……
他平靜微笑著,笑容蒼白,氣若遊絲道:「不必費事了,我的大限終於到了,阿夙,不要哭……」
我一頭埋進他懷裡痛哭:「方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這樣了,主君你別嚇我,我好怕……」
他摸著我的後腦勺,喘息支離破碎,彷彿在安撫我乖乖在家等他,他即將去遠赴一場永無歸期的旅行。
我緊緊攥著他的手,哭嚷道:「主君你不要走……」
他溫柔凝睇著我,輕輕擦拭我的淚水,唇角一道鮮血蜿蜒,這是最後一次注視,他捨不得眨眼。
我將鼻涕眼淚蹭在他衣襟上,哇哇大哭:「你要是敢死,我就帶阿禾回到華予身邊!永生永世忘掉你!」
他不知哪來的蠻力,反握我的手,「你敢!」
只是這片刻……他汗濕的手漸漸滑落,垂在霓裳羽衣上,眼眸闔落,似靜曇花凋,安詳地微笑。
像一把匕首猝不及防插進我心口,我含淚傻愣著,甚至不敢呼吸,害怕鮮血噴涌,我顫巍巍撫摸他的臉,還帶著溫度,我低喚著:「主君……主君你醒醒……」
望星城……我想起那個摘星摘心的傳說,子宴曾說若有人肯摘星給你,你就將心摘給他,而我的心已死,天幕上一顆流星寂滅,世間沉陷在漆黑的絕望中。
我小心翼翼將他抱在懷中,眼淚沖刷去一切苦厄,我輕輕拍哄道:「主君不怕了,沒有傷了沒有痛了……」
胸口悶痛到窒息,我猛地吐出一口血,灑在他前襟的鳳凰刺繡上,我顫巍巍掏出他懷中鼓鼓的東西。
這是一枚並蒂蓮荷包,我綉到一半,他補上一半,裡面僅藏兩樣珍寶,我的鳳尾羽墜,一綹青絲扣。
我再度崩潰,向渺遠的蒼穹,歇斯底里哭嚎,驚散一雙返巢的夜鵠,我毫無停歇,彷彿這樣就能喚回他的魂,雷霆響紫電鳴,風起雲湧,悲風怒雨……
無數幽魂四溢鑽出,漫無目的地亂撞,二十八位魈魎軍整整齊齊跪在遠處,低著頭淋雨,默哀悼亡。
天地間只剩彼此,我抱著他在風雨中無助痛哭,長廊盡頭驀然閃過一抹紫色衣影,我再細看,可綿綿的雨幕阻隔視野,我淚眼模糊,再也看不清什麼。
「娘親!娘親——」我猝然回頭,琪思抱著阿禾冒雨而來,長潯為他們撐傘擋雨,肩頭淋濕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