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奈何橋斷
二位夜使討論一番,和善道:「可以是可以,但冥界有冥界的規矩,你只能在橋尾逗留,不得入內。」
我正要過橋,背後驀然響起他的怒喝:「阿夙!」
我撞鬼般回頭,他站在風口凝視我,烈紅的衣袖翻飛狂舞,像黑夜裡的漩渦,有吸攝世間萬物的魔力。
明明離得這麼遠,我還是差點嚇飛三魂七魄,逃命般向前奔跑,掀起一陣凌厲的風,牛頭馬面錯愕對視,我沒頭沒腦狂沖,根本不敢回頭看他。
橋上的鬼魂倉惶逃竄,場面一度混亂,酷似老貓闖進鼠巢,我混跡其中,隨波逐流,那股無形的壓迫越來越近,胸膛里心如擂鼓,喉嚨也陣陣發緊。
面前直插一道符文屏障,我驟然剎住轉身,清偃君就離我十步之遙,眼眸深邃森冷,眼尾下象徵神司身份的三瓣梅符記殷紅如火,似威嚴的神袛。
他眯著桃花眸,緩緩揚起唇角:「本君擒過雄雕,馴過烈鷹,都沒有你桀驁,如此我更放不開了!」
牛頭馬面颶風般趕來,疾言厲色道:「這裡是冥界的十里奈何橋,禁止尋釁鬥毆!請二位速速離開!」
清偃君眼風飆去,竟奇迹般震懾住他們,隨後目光閃回我,兩列魈魎軍從天而降,亮出兵刃包圍我。
我祭出還神鐧,直指他的面門,我知道我的法術不如他,但我不願再被他俘虜,就算敗,也要敗得漂亮,他命令魈魎軍:「不要傷到她!」
血戰一觸即發,十里奈何橋如地龍翻身,鐵索劇烈地碰撞搖晃,兵刃交接的瞬間,周圍爆破,燃起一片明艷的火海,焰蝶撲簌簌飛出,環繞我翩躚而舞。
清偃君巋然不動,身姿如崇山挺拔,他的背後是暗夜中蟄伏的群峰,恍若黑白乾坤盡掌握在他手中。
我竟有陰陽割裂的錯覺,在魈魎軍的攻勢下,我節節敗退,而他在風中袖手旁觀,心有成竹操縱著全局,他靜觀著我,眼中似熊熊烈火燃燒,志在必得。
橋面一團團紫霧冒出,鬼將井然有序包圍住我們,群魔亂舞,清偃君臉色驟變,持著幽魂白骨幡奔向我,這著急的模樣,是要取我性命?
我下意識防衛,揮鐧堪堪擦過他鬢角,一縷斷髮隨風消散,他不是攻擊我,而是將我牢牢擁入懷中,鬼將的偷襲接連落空,我按住怦怦的心跳,受驚急喘。
他衣袖的鳳凰綉紋綿細,刺得我臉頰微癢,那清幽的暗香,似羽風輕盈,我眼前竟浮現漫山遍野的蘭芷,溫柔的感覺,震晃心神,似誤陷鴻蒙的迷失……
我抬頭旁觀局勢,鬼將非要擒拿我們問罪,也怪我鬧事,清偃君眉峰顰蹙,朱唇緊抿,帶著我敏捷飛縱,躲避攻擊,奈何橋搖搖欲墜,實在讓人心驚。
鬼將一波波如潮湧,清偃君牽著我的手,將我嚴嚴實實護在背後,意圖殺出一條血路逃生,可焰影繚亂,難辨方向,我握緊他的掌心,寸步不離跟隨。
一道鋒銳的金光直逼我們,他挺身替我一擋,眉心蹙旋,痛苦閉眼,唇角的血跡蜿蜒而下,黑髮如飛瀑凌厲狂舞。
我翻轉掌心擊出一道寒光,鬼將悲鳴而滅,同時奈何橋震崩,鐵索寸寸斷裂,如毀天滅地的轟鳴,十里奈何橋頃刻坍塌,我抱著清偃君雙雙掉進河中……
意識漫天碎片,冰冷的水嗆進喉嚨,我只剩滅頂的窒息感,幽深慘藍的異境中,他的玉冠早已脫落,長發溫柔流蕩,肆意潑墨,衣袖如水草般輕輕滌盪。
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覺得靜謐安寧,光明在頭頂漸漸遠去,原來這場浩劫開始得早,結束得也早,我和他彷彿兩粒卑渺的塵芥,茫茫然不知飄向何方……
恍若一場漫長的春秋大夢,我尋找著遺落的東西,卻不知道是什麼,一遍遍浮沉輾轉,才回到世間。
銅漏滴答,在耳畔反覆迴響,我艱難睜眼,環顧周圍是昏暗的牢房,蛛網縱橫,灰塵撲簌,只憑深深淺淺的光線實在難辨晝夜,我揉著眼尋找他的蹤影。
他竟在角落裡和美人調情!稻草堆半遮視野,我變換角度,看清美人的長相,精緻的鵝蛋臉,柳眉如煙,杏眼溫婉含情,長得確實很美,卻不夠配他。
「一別七百年,你還是這麼風華絕代。」美人嬌羞瞥他一眼,似不經意的媚態勾引,朱唇咬出淺淺紅印。
我津津有味看戲,清偃君執起她的手,輕輕一吻,桃花眸曖昧放電,「我不曾忘記過你,櫻兒……」
她眼中泛起淚光,巴望著他,「我最後悔的,就是當年放你離去,就算被你剋死,我也心甘情願……」
清偃君拂開她的鬢髮,露出桃花粉面,香風飄逸,似意猶未盡的纏綿,他眉宇風流,戲謔欣賞美人羞澀的模樣,抬起她圓潤的下頜,對準她的唇湊過去。
紅燭溫柔傾瀉,我瘋狂變換角度偷窺,他驟然動作遲緩,我屏住呼吸以為暴露了,他卻看著美人闔目等待的模樣,皺眉猶豫片刻,才大義凜然般親上去……
淪落牢獄,居然還有這樣的活春宮看,我正盯著,美人突然偏臉望向我,他也緊隨而來,兩道熾熱的目光將我釘住,我目瞪口呆片刻,倉促縮回稻草里。
「你先回去罷……」清偃君戀戀不捨,送美人出去。
門口兩道衣影纏綿,美人抹淚離去,一顧三回首,清偃君遙遙目送她,扶著鐵欄杆,一副隱忍的模樣。
直到那碧青色衣影消失,他才轉回來,眉宇陰沉,我心臟咚咚狂跳,直往稻草里鑽,想起他前些日折磨我的手段,就不寒而慄啊,這回又要傷筋動骨了。
牆壁上的黑影一寸寸逼近,我背對著他裝睡,銅漏單調滴答,他噠噠的皮靴,沉重地踏在我心頭上。
「知道你醒了。」他盤腿坐在我旁邊,如山壓迫。
我視死如歸轉過來,假笑道:「清偃君風流倜儻,方才一展雄風,英雄本色盡現,吾輩佩服佩服!」
他挑起一邊眉峰,斜睨著我,淡淡道:「她是我的師妹,如今在十八層地獄當官,我托她送點東西來。」
接著丟過來一個青瓷藥瓶,我倒出兩顆丹藥服用,感動得眼淚汪汪,拍著他的肩膀,「原來你不是獵艷,是犧牲色相幫我求葯啊,夠義氣!」
他掠開我的手,端正坐姿調息,儀態倨傲。
我腹腔中一陣翻滾,還沒來得及詫異,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濺在青石磚上如綻紅蓮,他連忙扶住我,滿面驚恐,眼睛瞪圓,顫抖道:「這是怎麼了?」
五臟六腑異常絞痛,我捂著胸口猛烈咳血,嗆得眼淚一顆顆掉落,斷斷續續道:「可能……葯不對症……」
眼前昏天暗地,我痛苦掙扎,滑落在他懷裡,緊緊揪著他的衣襟,他倉惶拍著我的臉,眼圈泛紅,聲音如催急的濤浪:「阿夙?阿夙!你哪裡難受?」
我疼得滿頭大汗,眼中熱辣噙淚,真正瀕臨死亡竟是這樣絕望,連哭都覺得費力,唇也咬破流血。
他鬢髮凌亂,眼中依稀蓄淚,自責道:「都怪我……怪我窮追不捨逼迫你,怪我害你淪落如此境地。」
我將臉埋進他懷中抽噎,交代遺言:「不怪……你,我只怪自……己紅顏薄命,牡丹易折,等我死後將我葬在梧桐樹下,用最貴的紫晶立碑,旁邊要有醴泉……」
「不要胡說!」他拚命抱緊我哆嗦,眼瞳紅得可怕。
回想一幕幕往事,沒有什麼可留戀的,我正準備闔目安心赴死,猛然攥緊他的衣襟,哽咽道:「答應我!把養鳥的癖好戒了,削髮斷欲,早晚抄寫經文。」
他的下頜貼著我冰冷的額頭,兇狠道:「你不是想回家嗎?只要你活著,我就放你回家成親!」
「回家」二字頃刻勾起我對紅塵的貪戀,庭中還沒開苞的海棠、春閨里還沒用完的胭脂水粉、還沒吃完的蒜腌牛肉乾……都遙不可及了,我遺憾地嘆息……
他頹唐垂眼,一副悲傷欲絕的模樣,沒想到數月萍水相逢,他能為我難過至此,就算他是因為失去一隻鳳凰寵物,我也很感動,之前那些仇怨算得了什麼。
我突然覺得很困,眼皮耷拉下來,他溫暖的手掌覆在我臉上,驚慌失措喊道:「阿夙?阿夙!別睡……」
一滴淚墜落在我眉心,是最後一次停駐溫柔,我恍然想起春詞里的蝶戀花,這麼眷戀,這麼難捨。
最後一幕夢回熟悉的南封境,我和符羿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