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養女琪思
四周顧客如鳥雀圍過來看,我尷尬撓頭,這件衣裙自然沒有帶走,白骨姬熱情地揮扇送我,待我們邁出珍容堂時搖頭道:「我自己都捨不得穿,真不識貨……」
清偃君一路腿腳生風,害得我奔跑跟緊,直到他路過一家獸坊進去逛逛,青面鬼呲著獠牙熱烈歡迎,他搖扇直奔羽禽區,我捂住鼻子,忍受鳥糞惡臭。
鐵籠里關著的都是普通鳥種,比如姑獲、夜鶯、寒鴉、黃鵠、翠鸝……他養慣了珍稀羽禽,看不上這些普通的凡鳥,扇骨噠噠敲在掌間,「有沒有別的?」
青面鬼撓著蓬髮,靈光一閃:「小店還有一隻兇猛的白鷲,前些年撓傷主顧,被退回來了,就放在庫房裡閑置,品相極佳,就是桀驁,公子要不要看看?」
清偃君展顏一笑,催我跟上,我慢騰騰跟著,並非我不願意陪同,只是我年幼時被獅鷲啄過,現在心裡還有難以磨滅的陰影,哪怕看一眼都膽戰心驚。
繞過荼蘼搖曳的長廊,登上幽深的閣樓,綠螢如鬼眼暗中窺伺,我左顧右盼,攥緊清偃君的衣袖,他拿扇柄敲開我的手,無奈道:「你把我袖子握濕了。」
青面鬼扭轉鐵門上的機關,轟隆隆開啟,剎那金光流溢,我慌忙閉眼,再睜眼時內閣之景明朗。
這麼金碧輝煌,真是全六界最奢華的庫房!婢女趴在玉石貨柜上照鏡子,貓尾愉快地搖晃,一見掌柜,驚慌失措,趕緊擦拭貨櫃,綠眼悄悄觀察他。
全場婢女小廝都在偷懶,很是熱鬧歡樂,紛紛側目看我們,腥風血雨,兵荒馬亂,貓妖狐妖犬妖狸妖忙碌起來,盤貨的盤貨,洒掃的洒掃,沏茶的沏茶……
青面鬼額間浮起青筋,強忍著怒意先行待客,領著我們去見白鷲,中途還險些踩到棋牌滑倒,清偃君欣賞著四周陳設,笑得如沐春風,小扇搖得賊歡。
原來是我多慮了,角落裡那關著的……一團毛絨絨的小白球……就是傳說中的猛禽?我捧腹大笑。
那鷲崽抬眼瞪我,迸射出鷹隼般的銳光,我蹲在它面前戳它的背脊,它惱羞成怒,隔著鐵欄啄我,尖喙撞在鐵欄上,委屈地蓄淚,清偃君扇柄敲在我額頭。
「哎喲……」我捂著紅腫的額頭,幽怨地仰望他。
他毫無愧疚之意,只對掌柜說:「拿出來我看看。」
青面鬼解鎖籠門,那白鷲猛地振翅飛出,像一陣颶風呼嘯而來,他滿目驚艷,欣喜道:「不錯不錯!」
那白鷲很通人性,落在他手臂上,舒展開的體態,居然堪比雄雕一樣壯碩,我腿腳發軟後退,呼吸困難,他撫摸著白鷲,愛憐道:「飛縱間有鯤鵬凌霄之勢。」
「啾——」白鷲彎著眼諂媚應和,真是好生討嫌!
青面鬼搓著手笑道:「能入公子法眼是它的福氣,囤了一百年賣不出去,終於等來公子慧眼識珠,看公子這麼喜歡,我就和公子交個朋友,賣十顆羽銖。」
清偃君眉峰顰蹙,有些激動道:「十顆羽銖豈不辱沒了它?這樣的霸鳥百年難遇,便是千金也值!」
我竟無話可說,他二話沒說掏錢簽鳥契,千金當然是沒有的,他簡裝出行,沒帶那麼多現金,就搜遍渾身上下所有的錢湊給掌柜,包括剛給我的零花錢……
只有十二錠丹金,但掌柜還是樂不可支,賣掉積壓多年的囤貨,碰上這樣講價的冤大頭,自然手舞足蹈,他給我買肚兜才花一錠丹金,為這破鳥破費至此!
我默默蹲在地上,抱臂背對他,滿心委屈,他將我拉起來,溫柔道:「別吃醋了,以後補償你好不好?」
這話猛然驚醒我,我最近真是瘋得厲害,真當自己是他的寵鳥,還為他拈酸吃醋,果然聖人有雲,糖衣炮彈比槍林彈雨可怕,我不能受他恩惠就受他俘獲!
現在已經是丑時了,我們帶著駱隊回孟婆庄,一匹翼馬本就狹窄,他還將白鷲塞在我懷裡,這龐然大物擠在面前可想崩潰,我憤懣道:「讓它自己飛唄。」
他在我背後冷笑:「你也有翅膀,不如你飛唄。」
喜新厭舊啊!我幽怨抿唇,就像糟糠之妻,看著新妾奪夫。遙想兩個月前,我蹲在鐵籠里,脖頸上扎著紅艷艷的綢帶,他將我抱出來,撫摸我的羽翅,激動得熱淚盈眶,顫抖道:「這是本君收到最好的生辰賀禮。」
可憐我還油光水滑皮色豐盈,紅顏未老恩先斷!
也罷也罷,我本就不願屈為寵鳥,這孽早斷也好,繁星照亮茫茫前路,夜風中白鷲羽毛搖曳,閉眼享受一派愜意,他繞過我的手臂,撫摸它吹亂的頭羽。
「咕咕——」它乖順回應,沒有一絲猛禽的凶態。
我腦中轟然炸裂,這場景恰如正室在場,夫君明目張胆,和妾室調情嬉戲!這想法剛冒出,就覺得荒唐,可我就是不甘心,如嚼酸梅,明明是我先來的!
他意猶未盡挑逗著,冷笑道:「是不是皮癢了?」
我屹然不動擋在他面前,無怨無悔做銀河,隔斷他們這對牛郎織女,清偃君和我暗鬥片刻,終於滅了逗鳥的興緻,我心滿意足瞌睡,那白鷲似乎在啄我?
我按兵不動繼續裝睡,它果然在反覆啄蹭我的手,我腦中轟然又炸,我記得掌柜說過:「它曾誤食仙果,靈性極高,要給它多吃肉鳥,幫它早日化妖。」
思及此我竟然想笑,對它更加恨怒,我悄悄觀察清偃君,他眯著眼昏昏欲睡,正是我復仇的好時機,白鷲還在啄蹭我,我用法術打它後背,暗中警告。
它猝不及防受痛,蜷縮成一團毛球,渾身顫抖著,這惡劣的快感,像火焰熊熊燃燒,我幸福地偷笑……
啪嗒!扇柄再次敲在我頭頂上,我低頭嚯嚯磨牙,他貼著我的耳朵,鼻息滾燙,語調還是慢悠悠的,卻是危險的溫柔:「再欺負它,就把你做成鳳羽撣子。」
我偏臉避開他的鼻息,心裡慌得厲害,唇角卻忍不住上揚,他繞過我的手臂勒緊韁繩,策馬奔向黃沙……
隨後的日子急遽變化,清偃君有了新寵,洗漱喂飯都親力親為,惠鬼堂里丹藥多,清偃君給它大量服用,它竟然變成粉雕玉琢的女童,鎮日纏著他叫爹爹。
綿軟軟的嗓音,當然把他的心都叫酥了,我噼里啪啦撥著算盤,她又賴上我喊著娘親,正巧夜遊神買兩根蠟燭,過來結賬,震驚道:「你們……也太快了罷!」
我低頭看她粉嘟嘟的臉,怎麼會這麼像我怎麼會這麼像我怎麼會這麼像我?!說是巧合,誰信啊?
清偃君把她抱下櫃檯,柔聲哄道:「別打擾娘親。」
惠鬼堂中異常寂靜,地藏君手裡的草筐滑落,嘩啦散開一地紅棗,黑白無常牽著手進來,瞠目愣在門口,夜叉還執著菱花鏡,紅著眼,難以置信看清偃君。
青幺兒出來解圍:「只是養女,並非他們骨肉。」
眾人半信半疑觀察我們,他牽著蹦蹦跳跳的琪思,出門玩耍,怎麼看都是其樂融融的父女,琪思這名字是他翻爛詩文想出來的,「琪花沾夕露,思君歸津渡,」蠻有女兒情思的,難為他還有這麼浪漫細膩的心。
也許是他老在我眼前晃,某個月夜我又夢到他。
黃昏時分,晚霞瑰麗如金,殘陽如血,他在重重雲中乘風追我,衣影像一團熊熊火焰燒來,我精疲力竭,在風中拚命扇翅逃竄,像倉惶狼狽的大老鼠。
日月交替晝夜更迭……這是一場永無止境的捕獵,也是一場絕望無依的逃亡,我漸漸明白自己是在夢中,那幹嘛這麼落魄?在我的夢中還能被他欺負了?
我驟然停剎,盤桓白雲間,他以為我是畏戰投降,笑聲爽朗響徹九霄:「乖乖束手就擒!做本君的小寵!」
我居高臨下俯瞰他,輕蔑一笑:「好個猖狂豎子,休得口出狂言!待姑奶奶將你擒拿,扒皮抽筋!」
緊接著雲鑼鏗鏘作響,帷幕緩緩掀起,雲海中升騰起一方戲台,我頓感萬物鮮妍,耳目異常清明。
他持幽魂白骨幡指向我,紅袍獵獵破空,眼中有著摧殺天地的凌厲,桃花眸一眯綽約影動,我清越啼鳴,破開重重雲層,如離弦之箭向他猛衝而去……
豈料他在夢裡也這麼厲害,我險些吃虧,振翅盤旋直上九霄,俯瞰著他,怒喝:「呔!你莫得意,且看我將你葬在滔滔江浪里!」抑揚頓挫,恰到好處。
他也學戲詞,一本正經道:「休作口舌之快!看我白魔爺打你個畢生難忘,爹娘難辨!哇呀呀呀——」
我召喚潮汐將他圍困,碧藍結界一寸寸向內聚攏,他火紅的衣影,很快化作一個黑點,被濤浪吞噬,我怕他逃脫,繼續召喚海浪淹沒天地,十分過癮。
海面澄澈如鏡,倒映我不羈的鳳影,似天際線噴薄而出的紅日,群峰為我卑渺,汪洋為我俯首。
「哈哈哈!六界之中再無人可羈我!」我狂笑飛縱在海面上,火紅的倒影朝氣蓬勃,我終於能自由呼吸了,正引頸長鳴時,海面如地龍翻身,劇烈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