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前世故人
我驚恐低頭一看,鳳影驟然破碎,一抹更熾烈的紅影破海而出,容顏妖嬈絕色,眉眼陰戾滿是殺戮,他凌厲抬眼,鎖定我的方位,似利刃出鞘,鋒光四溢。
明明是夢境而已,卻能感到擂鼓般的心跳,錐擊著我的神經,喉間也陣陣發緊,我竟連逃都不敢逃……
他的黑髮掠過紅唇,如地獄里艷麗的鬼魅,長發如瀑風舞,我眼睜睜看著他逼近,猝然睜眼醒來!
熹微日影透過茜紅窗紗,映著溫柔的胭脂紅,我按著胸口激喘,一摸臉頰都是溫熱的淚,居然在自己的夢裡被他嚇成這樣!我越想越憋悶,越想越委屈。
從此我鎮日都魂不守舍的,盤貨時看到清偃君都心有餘悸,他眉峰顰蹙,挽住我的手臂,「我很可怕?」
我拚命掙脫他的束縛,瘋狂點頭,跌跌撞撞逃走,回首見他在照鏡子,滿面愁容,眼睫垂著淺淺剪影。
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懷疑這是從前被他追捕嚇破了膽,潛意識裡對他畏懼,我以為這偶然的夢魘會一晃而過,它卻總在我腦海中冒出來嚇我。
這夢當真太不明智,可它總是這樣折磨我,我也很不好受,於是我將那殘夢寫出來,補上我想要的結局,起初是想療養我的內傷,寫著寫著變成我的興趣。
我給我的小說取名《鳳霸九霄》,白魔爺和火鳳凰的仇怨相殺,糾葛三百年終是鳳傲天下,某日青幺兒幫我打掃衛生正好看到,點評:「堪比《三國志》!」
她瞬間變成我的忠誠粉絲,拿我的完稿回去拜讀,這本是細微小事,卻引發軒然大波,不到半個月,惠鬼堂進貨《鳳霸九霄》的連環畫,一時熱賣。
我急忙找她興師問罪,走路太快還差點絆倒。
「這個嘛……」她捧著紅棗銀耳茶,微笑道:「羅浮書生看到了,幫你連載成畫冊,驚不驚喜?」
我嘔心瀝血的作品,發揚光大當然很好,可是……可是被清偃君看到怎麼辦,我在話本里醜化他,他非剝我一層皮不可,青幺兒拍拍我的肩,「安啦。」
幸好他不愛看小說,櫃檯上各色話本他碰都不碰,只讀些古籍歷史、神話傳說,我一顆心終於放平。
但是惡事遲早敗露!琪思很喜歡看,捧著畫冊廢寢忘食,他無意中好奇瞄一眼,登時認出那青面獠牙的白魔爺是何許人也,眼神如淬毒一樣,剜著我。
他奪走連環畫熬夜看完,第二日堵在我門前,嚇得我不敢出去,他低低冷笑:「好個波瀾壯闊的故事啊,人物栩栩如生,劇情跌宕起伏,真乃藝術奇才!」
我躲在門后,瑟縮道:「過獎過獎,不敢不敢。」
他龐大的陰影緩緩逼近,鬼魅般映在門上,我害怕他破門進來,將我一頓胖揍,屏住呼吸險些窒息。
他輕笑道:「你倒是蓋世英雄,我卻做丑角?」
「你自己說說,這筆賬如何了斷?」他陡然喝道。
我一陣腿軟,扶著門框磕牙道:「我……我給你做一個月的貼身婢女,伺候你衣食住行,這樣夠不夠?」
他的側臉輪廓,映著窗紙上,濃黑的眼睫、高挺的鼻樑、緊唇的朱唇……我警惕觀察他的神情,心臟快速得難以承受,他丟下一句離開:「今夜過來伺候。」
我膽戰心驚推開門,露出一個頭,見他沒有回來,才脫力般滑落,坐在拔涼拔涼的地上,暴躁地刨發。
我幹嘛要這麼怕他啊?可是一見他又慫了,還答應去他房裡伺候,簡直是惡婆婆刁難兒媳,非死即殘。
當晚他早早回房,我端著玫瑰水盆進去,琪思正在玩七巧板,驚喜道:「娘親是要和我們一起睡嗎?」
我呵呵乾笑兩聲,他坐在案前,在燭光里翻閱雲稷齋日報,長袖垂落在桌上,模樣安靜又儒雅,卻在抬眼望我的瞬間,目光酷寒犀利,像冰錐子一樣扎我。
倒是沒有嫌涼嫌燙的刁難,他泡著腳看著報,桃花眸半眯,一派愜意,抬眼示意我上前伺候,我不情不願給他捏肩捶背,他又慢悠悠指揮:「給本君添酒……」
「你這捏肩的手藝不錯……」他舒服地長嘆一聲。
我忍不住炫耀:「那當然,我學藝三年自然精益。」
他執起酒盞搖晃,似是很感興趣:「哪裡學的?」
「青樓。」我脫口而出,他喝著酒劇烈嗆咳,額間爆出青筋,我逮到機會咣咣一頓捶,捶得他半死不活。
這邊動靜很大,琪思好奇看我們一眼又埋頭玩耍,他趴在桌面上,滿面通紅,粗喘道:「你這擂鼓的本事也是青樓學的?你這是藉機報復,本君要罰你……」
我最後給他致命一拳,「我這是跟衙門學的。」
他捂住胸口低咳,指向角落,「給我罰站去!」
我乖乖走到角落罰站,他囁喏著唇還想挑什麼刺,奈何我沒給他機會,含淚巴望著他,十分無辜。
「算了算了,把水倒了。」他煩惱地捏著額角,
我倒掉洗腳水回來,他又問我:「手洗了嗎?」
我不明所以點頭,他示意我坐在他對面,案几上陳設簡單,兩卷夾著書籤的書冊、一盞雕紋金樽、一支六瓣青蓮的燭台、燭火躍動著,映紅他的側臉。
他翻過一頁,奸笑道:「琪思幫爹爹把金爐端來。」
這是一盞九龍銜珠的爐子,繚繞的不是檀香,而是奇怪的焦香,他慢悠悠道:「給本君一個個剝殼。」
我懵懂眨著眼,掀開爐蓋,裡面赫然擺著五行五列的板栗,烤得金黃流油,還呲呲冒著火星,我頓時渾身僵硬石化,他見我沒有反應,抬起凌厲的眼眸。
養了三個月的青蔥美甲啊!今日就要功虧一簣了,我忍著燙,顫巍巍夾出板栗,火星嗶啵炸裂,頃刻滾在桌面上,我捏著燙紅的指尖直吹,他隱隱發笑。
板栗閃爍著危險的紅光,我喉頭滾動,「清偃君,你這樣為難我一個弱女子,肚量狹窄非君子所為。」
他指尖噠噠敲著桌面,嗓音酥醉如酒:「白魔爺生性殘暴氣焰囂張,最愛飼鳥虐待為樂,既然如此我得佔盡這名頭不是?還有,你的話本連載挺精彩的。」
「還好啦……」我撓撓頭傻笑,「我正在構想續集。」
他朝我俏皮眨眼,卻滿是勾魂攝魄的媚惑,「白魔爺衝破萬重妖塔,網盡六界鳳凰可好?」
我咬著唇悲憤瞪著他,他橫我一眼,「快點剝!」
子時孤月凄寒,陰風肆掠,我捧著紅腫的十指回到廂房,青幺兒來找我,「阿夙,十八層地獄事態突發,孟婆庄需支出一人去幫忙,你可願去走這一趟?」
藉機躲開清偃君也不錯,我瘋狂點頭,她握住我的手道:「太好了,我也屬意你去,明日一早就啟程。」
我忍著痛噝噝抽氣,她低頭看我的手,「這麼腫!我還以為握著豬蹄了,清偃君太不懂憐香惜玉了。」
翌日清早,我奔赴十八層地獄,負責接待我的是青幺兒的結拜義妹,名喚櫻燈。她告訴我,最近人間大戰頻發,亡魂驟然劇增,我主要負責給鬼差打雜。
我跟著櫻燈熟悉業務,才知這不是好差事,遍地腥風血雨,鬼哭狼嚎,第一層拔舌地獄就震撼了我。
熊熊火海中,鬼差持著燒紅的鐵嵌夾住人舌,拉麵筋般扯長直到拽斷,鮮血滴滴答答,斷舌之人只能凄慘嗚咽,我驚恐地瑟縮,打雜該不會也要做這罷?
櫻燈介紹:「世人若挑撥離間、搬弄是非、撒謊誹謗死後便是如此了,其實這算是最輕的懲罰了。」
接著是剪刀地獄、鐵樹地獄,我剋制自己不去看,光是聽著絞肉聲都不寒而慄,第四層就沒有那些殘忍的聲音了,眾人排著游龍般的長隊照鏡子。
「那是孽鏡,可以照出世人生前的罪狀。」櫻燈眼神迷離,飄飄忽忽轉向我,「你,要不要試試看?」
我連連擺手,「才……才不要,我還是生魂呢。」
她滿眼遺憾地轉回去,提著裙擺拾階而上,路過油鍋地獄時,婆羅公慌急來報:「刀山地獄出事了!」
我隨她一起去查看,殿門幽深漆黑,裡面儼然是大型屠宰場,烏黑的血河成渠,血腥濃郁嗆鼻,碎屍臟腑隨意拋在地上,這才是真正的地獄。
櫻燈看著刀山台,驚奇道:「這人真皮實,居然硌斷所有的刀,孽鏡使那邊怎麼說,他犯了什麼罪?」
婆羅公眼神閃躲,囁喏道:「是皇族的嫡子……」
我靠近那遍體鱗傷的男子,血肉模糊,腿骨扭曲,要不是背脊還微微起伏,還以為是殞命的殘屍……
他似是察覺我的目光,抬眼撞上我,剎那間我心臟狂跳,他的眼瞳深邃如夜,像有魔力的漩渦一樣,鬢髮沾在他的紅唇上,我不認識他,卻如故人逢面。
「此人罪孽深重,判十八層地獄一一歷盡……」
「聽說路過剪刀地獄時,沒有一把剪刀倖存……」
「立刻修繕刀山台,明日一早送去冰山地獄……」
血紅的風刮過,又是新的人間地獄,他匍匐在斷裂的刀堆里,藏青的長袍浸滿鮮血,恰如杜鵑啼血凄艷,這樣暴露在眾人眼前,像被遺棄的獸,苟延殘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