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連州
竹子支起的茶棚頂上,竟一東一西立了兩個人。
東面站著的那個,是個男人,穿著一身玄裳,脊背挺得筆直,懷中抱了一把巨劍,仰著頭,垂著眼,好像在閉目感受棚頂的涼風。
西邊站著的那個,年紀看起來要輕上幾歲,穿著身白衣裳,一副少年意氣風發的模樣。
兩人像是在對峙,偏偏又一言不發,好似只是碰巧選了同一個棚頂吹風。
給客人送了茶水的小二,在外邊繞了一圈,抬頭看了看屋頂上的兩人,默不作聲地嘆了口氣,一轉身,突然眼前一亮。
那是一個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男人,他有著青年才有的硬朗輪廓,挺翹鼻樑,微微狹長以至於顯得有幾分冷漠的眼。可他的神情卻像少年那樣,熱情,溫和,對一切事物都充滿關心。
處在這日日迎來送往的地界,小二自詡也算見多識廣,可面前青年光憑這通身氣派,便是他所見過的人里最一等一的人物。
小二露出個慣常的笑臉,道:「客官,來杯茶嗎?」
謝連州往茶棚里看了一眼,對小二笑著微微頷首,又抬頭看向頂上,問道:「那兩位是什麼人?」
「一位客官,東北角留座,上壺茉莉花茶!」
小二先是看著茶棚里的空座,沖裡邊的人吆喝了一聲。
他們這茶棚,來往商賈、腳夫眾多,貴客少有,備的要麼是泡得極淡的茶水,要麼就是價格比正經茶葉賤些的花茶。
小二難得見了一位像是不在乎那一兩文錢的貴客,腆著臉自作主張地替他點了壺花茶,好歹裡頭還有點清香與味道。
小二回頭,見謝連州並無意見,這才抬頭,看著頂上二人,與謝連州道:「客官,不瞞您說,我也不認識這二位,多半是哪裡來的江湖人,有什麼恩怨要了結,這才杵在上邊。」
謝連州道:「你們既素不相識,如今他們站在你們的茶棚頂上,看著像是要喊打喊殺,店主心中不擔憂嗎?」
小二再度嘆了口氣,道:「這事隔三差五就要發生一次,我們早習慣了。若是碰到那種講道理的,不用我們說,人家砸壞地方便會賠錢,若是碰到那蠻不講理的,不提也就罷了,提了還要被他們再打一頓,簡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若不是這地方人來人往,多賣幾杯茶水能將損失填補回來,我們早不在這開了。現下只能期望這兩位不會將東西打壞,或者打完東西能記得賠錢,其餘的我們也不敢奢望了。」
謝連州聽了這話,仍看著棚頂,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小二見此,索性去茶棚里將桌椅搬了出來,放到謝連州跟前,將那壺新泡的茉莉茶水也端上桌來,對謝連州道:「客官你既然感興趣,便坐在這兒邊喝邊瞧,只千萬小心些,別待會他們打起來,誤傷到你了。」
謝連州看了小二一眼,笑眯眯道:「多謝你,我還有些餓,不知小店裡可有吃的,若有,便勞煩你隨便給我上幾樣。」
他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小塊碎銀,放到小二手中。
小二先是一愣,爾後顯然欣喜起來,掂了掂手中的碎銀,歡歡喜喜地應了一聲,往茶棚里去了。
他天生不是勢利眼,看人下菜碟的功夫學到現在也不過學來三成,索性便待所有人都殷勤些,如今竟也算是收到成效了。
小二才走沒多久,便有人拄著盲公竹,在地上敲敲打打,一路摸索著朝謝連州走來。
謝連州循聲望去,發現那是一位睜著眼卻目無光彩的中年男子,他衣著整齊,仙風道骨,除去走路時磕磕絆絆,其餘地方看起來與旁人並無不同。
男子右手拿著盲公竹,左手舉著寫著「算無遺策」的旗子,摸索著在謝連州桌邊坐下。
謝連州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伸手拾起一枚桌角倒扣著的空置茶杯,轉到男人跟前,為他倒了一杯花茶,道:「先生請。」
男子放下旗子與竹杖,在桌前摸索,還將帶點燙意的茶水不小心灑出來些,方才成功將茶杯送到嘴邊,吹過後抿了一口。
謝連州道:「敢問先生如何稱呼?」
男子捋了捋鬍鬚,道:我這眼睛生來有疾,從小得了個諢號叫趙半瞎,後來經高人點撥,學了點卦術,閑暇里替人算算卦,許是窺探天機傷了陰德,這雙眼睛徹底見不著東西了。可因著這一手算卦的本事,又得江湖友人送了個新雅號,叫做趙半仙。小公子,你願意怎麼叫便怎麼叫,於老夫而言不過一個稱呼罷了。」
謝連州聽了微微一笑,既不叫他半瞎,也不叫他半仙,仍是稱以先生:「先生既有這般本事,如今又坐到在下身邊,可是與在下有緣?」
趙半仙心想,這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面上壓了壓,只露出個高深莫測的笑來,道:「正是如此。」
「算、無、遺、策,」謝連州一字一字念著趙半仙旗子上的字,道:「先生既是算無遺策,那麼在下是否問什麼都可以?」
趙半仙道:「自然可以。只是泄露天機有損陰德……」
謝連州上道地掏出銀子,道:「只要先生能解答在下心中困惑,這些銀兩便都歸先生,先生拿去做些善事,也好為自己再攢陰德。」
趙半仙嘴角飛快一翹,爾後又強壓下來,咳嗽一聲,正襟危坐道:「小公子請問。」
他從懷中取出卦盤,已然擺好架勢,卻聽謝連州問:「敢問先生,是否看到我給小二碎銀,心中認定我是一頭肥羊,這才步履顫顫,裝模作樣,來到我跟前?」
趙半仙心尖一顫,猛然抬頭看向謝連州,等反應過來自己此舉大有問題,立刻低下腦袋,卻為時已晚。
謝連州又道:「再問先生,一個走路靠著竹杖都走不熟練,伸手扶茶會被燙到的盲者,渾身上下的衣服怎會這樣整整齊齊,完好無損?」
趙半仙心中暗叫倒霉,他剛想起身離開,人還沒起,便看到一隻修長白皙的手落在他肩臂之上,彷彿只是輕飄飄一按,卻重如千斤之鼎,壓得他動彈不得。
謝連州仍是笑眯眯的模樣,彷彿廟裡的白玉菩薩,可看在趙半仙眼裡,就彷彿菩薩化成魑魅魍魎,露出獠牙利爪,要將他拆去手腳,吞吃入腹。
趙半仙最識時務,立時磕頭認錯,將各種話混在一塊,烏七八糟地告著饒:「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少俠大人有大量,放過小的一回。小人家中還有妻女要養,是萬萬死不得呀。」
謝連州道:「可有騙過人保命錢?」
趙半仙連連搖頭,道:「不敢幹這樣喪盡天良的事,小的都是瞧著那些出手闊綽的,也不敢多騙,只要一點點,能填飽肚子就行。」
正巧小二送了飯菜過來,一看這架勢,也大概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到底沒忍住,替趙半仙求情道:「公子,他確實沒敢騙過那些貧苦之人,便是對著那些富人,也沒說過血光之災一類的狗屁話,不過都是些奉承話,讓人聽著心裡舒暢,才多給他些錢。那些人也未必信他,不過就是討個口彩。」
趙半仙有些難堪地笑了笑,又滴溜著眼睛,偷偷去瞧謝連州的反應。
謝連州道:「這一回便放過你,只是那些底線,盼你能一直守著,若不然,下次再撞到我手裡,我便要了你的命。」
趙半仙心中叫苦不迭,騎虎難下,只能應了。
謝連州這才道:「相逢即是有緣,你既已坐在桌子邊上,便同我一道吃點東西,也算成全這緣分。」
趙半仙屁股才剛離開椅子,便又苦著臉坐了回來。小二看了,在心中暗暗發笑,轉身招待其他人去了。
謝連州對趙半仙道:「屋頂上那兩人,你認識嗎?」
趙半仙心知逃跑無用,短短的沮喪過後已然認命,此刻吃了口熱菜,道:「不認識,但近日常常出現在這裡,每天什麼也不做,就立在那棚頂上,像是比誰先下來,瞅著就像兩個瘋子。」
謝連州道:「那你知不知道,這江湖裡誰知曉的事情最多,我若想查一樁陳年舊事,該向誰去問?」
趙半仙苦思冥想半刻,最後小心翼翼道:「查案的事,不然還是找找官府?」
謝連州沉默半晌,笑了一聲,道:「我本以為你是個江湖騙子,沒想到竟只是個騙子。也許我該問問上邊那兩位。」
起碼那倆人手上還有些真功夫,只是初出茅廬便學著人相約決鬥,沒有高人之能,偏要學著高人之范,難免顯得有些好笑。
還挺有趣。
趙半仙好奇道:「他們在棚頂上的時候不搭理人的,你要怎麼問?」
謝連州道:「那就請他們下來說話。」
趙半仙還想再問,便看見謝連州從地上隨手拾起一塊小石子,信手丟了出去。
趙半仙本來擔心他那石子會砸到人,將棚頂上那兩位都得罪個乾淨,誰料石子竟直直朝兩人中間飛去,什麼也沒打著。
趙半仙道:「公子,你這準頭也太……」
他話還沒說完,便見那玄裳青年身形一晃,從棚頂落下。
謝連州右手在空中結陣一推,那邊玄裳青年便彷彿被看不見的人扶了一把,好好地站到地上,一時茫然四顧。
棚頂上的白衣少年將這一切收入眼底,主動躍下,來到謝連州跟前。玄裳青年這才有所明悟,也走了過來。
謝連州道:「抱歉,替二位提前定了勝負。」
兩人在棚頂上幾日幾日比著內勁,看似難分伯仲,可謝連州隨手一擊之下,兩人到底高下立現。
黑衣青年雖有些不服氣,可從棚頂上落下的人正是他自己,只能一言不發。
倒是白衣少年還能對謝連州道一句:「多謝前輩。」
從謝連州隨隨便便的一擊之中,他便感到自己並不是謝連州的對手。
謝連州拿方才問趙半仙的話,同樣問了面前二人。
最後是江湖經驗更豐富的黑衣青年答了話:「你可以去找太平莊裡的太平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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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不太喜歡改文的人,寫完的東西或好或壞都是過去,在大家的評價里可以看到一些自己失衡的東西,會在後來的寫作中慢慢改進。但有些東西是我不會改的,比如文風,類似這種一篇文核心的、不會因為評論而變動的東西,我會放到排雷里。當然,看了排雷還想要勇闖一下,結果感覺浪費錢了依然可以負分批評,排雷只是希望大家儘可能有好的閱讀體驗,避開自己不喜歡的文。
1.千萬不要一口氣全訂,隨時滑鐵盧,我沒有信心能讓所有讀者都覺得全訂不會失望。
2.文風克制又寡淡。感情不寫到極處,情節不坐過山車。我是喜歡一點細節讀出驚濤駭浪,把無聊當有趣,留白作美感的人。因為太敏感,讀到的感情會自我放大,所以太跌宕起伏、感情充沛的文對我來說容易尷尬(文本身並不尷尬)。我相信也有和我一樣的讀者,想寫給同好者看。對喜歡劇情大開大合,激情洋溢的讀者來說,我的文平淡且無聊,可以清淺地試試水,見勢不對馬上跑,千萬別勉強。
3.本篇主角設定非傳統意義上的好人,注意文名,對此敏感的小天使請提前避雷。
4.武俠世界里,科學部分難免會為了藝術性進行一定扭曲(如內功治一切hhh),歡迎小天使科普正確常識,不過我正文里應該不會改,大概會學習下來爭取用在以後的文里。
5.除卻好人與壞人,也想寫幾個既讓人討厭又有地方讓人喜歡的人。
6.有可能會給配角發盒飯……
7.祝大家看文開心,不管如何不要吵架,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