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曾秉慧挽著錢憲,身邊立著一個兩三歲大的孩子。碼頭風大,那孩子頸上系著一條圍巾,還是秦源盼送給錢母的。薄薄的晨霧之中,一艘小船悠悠地盪過來,像他們念大學的時候,周一早晨在湘江東岸等船。包里放著父母給他們帶的零食,通常還會有當日的中飯。
那船漸漸駛近,錢憲只覺得眼前的霧氣更重了。他仍然是以前風流俊朗的模樣,只是沒有穿軍裝。前一晚秉慧特意將他的鬍子颳去,說是怕錢父錢母見到了不認得。一晚上的焦慮,又長出來不少,青青黑黑地掛在下巴上。
錢憲想要迎過去,被衛兵攔住,「錢局長稍安勿躁,這裡只許出,不許進。」
錢憲想起他小時候第一天去學校。放學的時候,錢父錢母都是這樣相攙扶著,站在欄杆外等他出來。那時候父母還那樣年輕。妹妹在母親手上只有一點點大。
小船靠岸,艙里鑽出來一個人,意氣風發地立在船頭,卻是劉芳如。錢憲身子一緊,往前跨了一步,一隻手往大衣里伸,一隻手將秉慧與錢暉拉到身後。秉慧抱起錢暉,貼在錢憲背上,手中也多了一把精緻小巧的□□。是錢憲給他攢的。
劉芳如輕輕躍上岸,笑道,「錢科長,看我把誰幫你帶過來了?」他對錢憲還是以前在長沙站時候的稱呼。
小黃同志與錢父一邊一個,攙扶著錢母,也上了岸。錢母的眼睛被哭壞了,仍一眼就認出了錢憲,舉著小包袱顫顫巍巍迎過去,「憲憲,媽媽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蜜桔。」
錢憲摘下帽子,雙膝跪倒在地,哭道,「父親、母親,兒子不孝。」重重磕了下去。秉慧拉著曾暉也跪下,教他道,「快喊奶奶爺爺。」
後來曾昀講給素君他們聽,「大哥那時候一下子多了一個爺爺,一個奶奶,分不清了。媽媽又要他把阿公喊『爺爺』,他只好喊爺爺為『曾爺爺』,被阿公追著打了好久。」後來他們做了協商,曾父曾母因為喊慣了,還是爺爺奶奶。錢父錢母就是阿公阿婆。
其實在錢憲老家,湖南的某個小鎮上,叫奶奶正是「阿婆」。
素君趕到祥記茶樓的時候,劉芳如他們已經抓捕風洞去了,杯子里的水都還是熱的。素君又等了幾天,什麼消息也沒有。只知道風洞他們平安了。
素君想,也許李景仁在某個地方正看著他罷。也許就在廣州。素君特意去了百貨商場,公園,電影院,去那些人多的地方。如果李景仁夾雜在這些人中間,他能看到他。
又或者不是李景仁,劉芳如那裡有什麼消息,哪怕是李景仁結婚的消息,他都想聽到。
只有一周假期,素君急匆匆回了長沙。去的時候四個,回的時候只剩了他一個。廣州那邊的同志幫他處理了善後,也感謝了他的幫助。
回公安局,吳主任要他先去君好診所,說燕婉找他。
陳少文退伍后在附近一家兵工廠當副廠長,燕好他們周末也都回診所。那裡地方大,又清靜,儼然是他們的一個小基地。
李景仁的事情按下去,土改的事情又浮上來。那個小院子於素君是溫暖的,總之不論這個天地變成怎樣,他有一個小院子是溫暖的,有哥哥,有親人。
遠遠的,素君彷彿聽到暢暢的聲音,拿出一包盲公餅,「暢暢,看姑媽給你買了什麼?」進了院子,臉上的笑便掛不住了。暢暢獃獃坐在楚迎身前的小板凳上,手上扣著一個黑袖標。所有人圍在一起。海師長和秦源盼也從江西趕了過來。唯獨素恆不在。
秦源盼見素君來了,起身將素君拉到一邊,「你哥哥他生了急病,沒有撐過幾天便……你當心點哭,千萬別刺激到暢暢。」王暢剛被抱過來的時候秦源盼便見了,那時候便覺得這孩子心思深。
素君猶不相信,「哥哥身體雖然都不太好,也不至於就——他現在在哪裡?」
陳少文與海師長一邊一個按住他,秦源盼低聲道,「因為病得急,怕傳染。沒有停靈便燒化了,如今已經下葬了。」
素君反而安下心來:哪裡有這樣的事?定是哥哥接了不知道哪裡的任務,假死脫身去了。這樣也好,不至於耽誤楚迎,他還可以再嫁。
海師長隨駐軍在九江,當天便要乘車回去。秦源盼道,「我多陪素素幾天,許多年沒見他了。」素君心道,對外也是要做這麼個樣子。
晚上,秦源盼帶著暢暢守在院子里,素君與傅之安、燕婉夫婦,及楚迎,共五個人在書房說話。素君笑道,「現在好啦,沒有外人看得到,不用做出悲傷的樣子。暢暢知道不知道,看他一下午不說話,我真是心疼。」他是暢暢的親姑姑,天生便愛護這個孩子,為了暢暢曾冒著危險去找過素恆。當年也是他將暢暢從玉花手上接過來的,這些年都在一個城市,走動頻繁,只有更疼暢暢的。
傅之安道,「素君,我們沒有騙你。你哥哥他是真的……」
素君只仍不信,笑道,「好好的,這怎麼會?他是去哪裡出任務了?」
幾人面面相覷,以為素君就此瘋了。只有楚迎,哀哀道,「他如果真是改頭換面去做地下工作了,你何至於這樣高興?」
素君只是搖頭,喃喃道,「怎麼……怎麼會……你讓秦姨帶著暢暢在外面,不是有事要同我說?哥哥他……」
「我們是還有別的事情要與你商量……」素君再聽不進去一個字,那是他親生的哥哥,從小就照顧他。結婚後,在家裡空出一間房專門給他。他們是彼此相依為命的親人。如果素恆也不在了,這世上當真一個會照顧他的人都沒有了。
素君張大了嘴,痛眯著眼,佝僂著腰,身子架在燕婉身上。他哭不出一點聲音來,嗓子也好像說不了話,空空地「啊」嗓子,只能一下一下拍打椅背:這是為什麼?
燕婉勸道,「你哥哥去得,並沒有痛苦——你還有你侄子要照顧……」素君猛地彈起來,看著楚迎。楚迎才三十歲不到,看著已經像是守了十幾年寡的人,「認命罷,素君。」
陳少文給素君到了一杯熱茶,燕婉輕輕揉捏素君手上的穴位,好讓他清醒一點。傅之安換了一條手帕給素君擦眼淚。楚迎靠在椅背上,「暢暢還小,不懂事。我們兩個是他唯一的親人。我想問問你,有著什麼打算?」
素君心裡只想,燒都燒了,又來問我什麼打算?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傅之安道,「你哥哥的事,倒還怪我。那天黃蜜和你說話,我在隔壁聽到。」陳少文道,「就是你第二次抓黃蜜那次。我們都聽到了。」
傅之安道,「我去和素恆討論,他說他也正有這些擔憂。過了幾日,拿出一篇文章我看。我說那文章是要槍斃的,搶過來燒了。」
楚迎道,「我有幾日見他每天寫文章到很晚,問他是什麼。他說是個人的一些隨筆。並交給我一個袋子,說要是文章不能發,就給之安看看。我當時還笑他,向來只看他給別人做編輯,從沒見他自己寫過——」
傅之安拿出一個牛皮紙檔案袋,繞幾圈鬆了袋子上的封口,拿出薄薄一疊紙,「就是這個。他寫了三份,一份被我燒了,一份在這裡。」
素君接過來,隨意看了幾眼,無非是關於民主的實行與民權要如何與國情適應的,末尾附了一份土改調查報告,沒有署名。他看不到文章的內容,只看得到那遣詞造句之間的性格,那便是素恆。王素恆因為工作原因,文章寫得不多。如今一寫出來,正如他的為人,熱血、剛直,要了他的命。
傅之安道,「我當時沒有拉住他,又沒有告訴小楚——如果你要替素恆平反,我來替你做。」素恆是他幾十年的老戰友了,彼此心意最通,他是最替素恆叫屈的一個,「他一心為了祖國,為了人民,實在不該落得如此個……」想起原先一起工作的時候,在延安的窯洞里一起趕稿子,在戰火中轉移時兩個人一起拉大部隊的後腿,在嶽麓山上的那棟二層小樓上安排工作……當時想過自己會死在敵軍的炮彈之下,或者特務的暗殺之下。新中國成立后,都說「還能為人民服務三十年」。傅之安摘下眼鏡,一隻手緊緊按住眼睛。
陳少文道,「我卻以為,組織上看了王主編的文章,他們的手段即是態度。與其想怎樣替王主編平反,不如先擔心會不會禍及妻子。原話是黃蜜說的,可惜他死了,但我可以出來替你作證。至於土改報告,就說也是黃蜜寫的。」
素君看向燕婉,燕婉道,「是胃潰瘍大出血,沒有救過來。」他剛才忘了,這世上能夠照顧他的,原還有一個黃蜜。
素君又看向楚迎,楚迎道,「謙武的意思我知道。我雖然也不忍心讓學長就這樣……但組織的意思如此堅決,我恐怕……」楚迎輕輕搖了搖頭,又道,「我現在只想將暢暢好好養大——」
眾人都看向素君,素君張了張嘴,只覺得眼前的面孔漸漸模糊,眼睛一翻,竟然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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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新中國沖鴨馬上要大結局了,作者另外還有幾部已經完結的小說,請小天使們移步作者專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