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次晨在病床上醒來,燕婉在旁邊陪床。素君一動,他便醒了,「想吃什麼,謙武出去買了油條。」
素君道,「謝謝你,薛醫生。」
吃早飯時見大家都在,心下感激,「你們這樣照顧我,倒教我不好意思了。尤其是楚迎,還要你來安慰我。」
楚迎道,「我們是一家人,不說這些客套話。」
素君道,「我昨晚昏昏沉沉間也想了想,上面壓了下去,我們便不提了。我也只想將暢暢好好養大。」
傅之安點頭道,「那便聽你們的。」心想等燕好這一胎下來,暢暢也算又多了兄弟姐妹了。
素君這才發現燕好沒有在,問道,「君婉呢。」傅之安道,「他精神不太好,爸爸在家裡照顧他。」
「是不是因為土改的文章是他寫的——」
傅之安忙道,「也不全是。原先鍾科長和媽媽出事之後,他就很抑鬱了一陣子。因忙於工作才沒有顯露,也是受了更多壓力。解放后雖然漸漸好些了,還是受不得刺激。」土改,援疆,一件件的事情,燕好早就受不住了。只是他不敢說。傅之安也是個謹慎的人,雖然常拿道理去寬慰他,畢竟沒有個宣洩的口子。
素君那時候還不知道「抑鬱症」,只道,「若是depression就麻煩了。」他自己也是depression,錯過一趟公交車,眼淚就會在眼眶裡打轉,覺得生活多艱到了生無可戀的地步。他對政治沒有什麼興趣,他只是按照從小王斯明教他們兄妹的,做個善良正直的人。他對生活也有著舊式團圓結局的祈盼,認為大捷之後班師回朝,就該是解甲歸田,過著平庸而舒適的日子。在鄉里有名望,朝中或有餘脈,十幾年後孩子們又出來做事,歷經一番艱難又再告老還鄉,這樣循環往複地活下去。總之大亂之後要有安寧。他卻是有安寧,只是失去了一些人。燕好失去的人不比他的少,燕好自己對著事業還有一番他的認識,因此絕望的信念更大。
素君又看了傅之安一眼:燕好還有傅之安,還會有孩子。他會再有個完整的家庭,他會好的。遂又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去了。
素恆的追悼會老家的堂兄素文也來了,帶著他十五歲的大兒子。暢暢捧著遺像的時候那孩子扶著他。王素恆的墓在王斯明聶源詠的衣冠冢旁,填好墓素文帶著孩子說要回去。他前一天晚上才到的,在素恆家打地鋪。楚迎以為他忌諱素恆睡過的床,其實素文是嫌自己身上臟,雖然是洗了澡才來的,走半天路又出了一身汗。
就在素恆的墓旁,楚迎低聲問素君,「組織照顧學長,說可以安排一個親屬的工作,不知道兵兵現在有工作沒有。」
素君和素文一說,素文忙推辭,「在鄉下好好的,就是來送送你哥,不是來要工作的。」
素君道,「農村裡現在怎麼樣,我是不敢指望了——當工人或許是絕對的政治正確。就當是保護這個孩子罷。」
素文的父親原先就很聽王斯明的話,素文隱隱也覺得「二叔這家人有文化」,並不質疑素君所說的。王紅兵正是少年心性,可以在城裡當工人自己也開心。便讓他暫時在楚迎這裡住下。給素文收拾了一包素恆的衣服帶走,「大哥不忌諱罷?」
素文只道,「不忌諱。」看暢暢一直看楚迎與素君收拾衣櫃,問道,「暢暢長大了給他穿罷。」
楚迎道,「等暢暢長大還要好久呢。」
暢暢眼看著他們將素恆的衣服一件件挑出來,知道他爸爸不會再回來了。
紅兵進了印刷廠當工人,住到宿舍里去。素君他們又替他置辦了一應生活用具,要他每周來家裡吃一次飯,「暢暢同輩的親人里只有你一個熟的,你就當陪他玩。」
素君搬出公安局宿舍,和楚迎與暢暢住。素君心想,楚迎總是要再結婚的,他現在推辭不過,等楚迎要結婚了,他再搬出來。他們商量好,素君當嚴父,楚迎當慈母。一來因為楚迎當慣了慈母,二來楚迎雖然是暢暢媽媽,素君才與暢暢有血緣之親,楚迎要教訓暢暢,說出去不好聽,也怕暢暢心裡更壓抑。
強顏歡笑,心裡總有一塊大石頭。石頭越長越大,積壓著他的肺,要不能呼吸了。拿著那兩本書,裝了一個袋子,去找傅之安。燕好披著衣服坐在沙發上,手裡端著一杯熱水,「我病了,你也不來看看。」素君原本想來,傅之安說怕燕好見了他又想起素恆的事,勸住了。也是這些天燕好精神好些了。
素君仍不敢將書的事告訴燕好,只給了傅之安,「我哥哥的一些遺物,像是你們工作上的。」
燕好嘆道,「我時常覺得,王主編是替我去死的——」傅之安扶住了燕好,「那你得為了他好好活著。」燕好輕輕點了點頭。看那模樣,竟然像是燕好已經尋過一次死了。
他們家的牆上,還掛著那年冬天,在長沙站裡面,鍾師和燕好的合照。
天黑了,燕好吃了安眠藥睡下,傅之安送素君回去。傅之安嘆道,「答應了我不死。我怕我留不住他,還好有個孩子。」素君低頭道,「我不該來。」他知道有些人覺得活著太苦,死了才是解脫,那些想方設法讓人不死的人才是強人所難。只是這等體會,那些在生活中找得到樂趣的人無法理解,他於是也就不說。
傅之安道,「以我與你哥哥的情誼,我該把你當親妹妹。我知道你如今信心也有動搖,請你想想我們與國民黨做鬥爭的時候,我們有這麼多的好同志,我們有這樣英明的好領導,我們的事業也必將有個光明的前途。」說得好像只是哥哥對妹妹許諾嫁妝。傅之安那樣對什麼都淡淡的人,竟然唯獨對共產主義念念不忘。
回來的時候拆那個袋子,除了書之外還有一張紙,「書是黃蜜留給我的,千萬不要給君婉看到。哥哥看過之後開始寫他的報告,我不是想害傅先生,只是不知道將書託付給誰。最好的辦法是傅先生閱過即毀。」
傅之安連夜看完了,一把火燒掉,從廁所沖走。第二天早上燕好醒來問他,只說是「很久之前的東西,是在延安和一些女孩子的通信,怕被月亭看到,說成是我的。」當時沒有想到月亭這樣就死了。
燕好只「哦」了一聲,並沒有問「那你在延安的時候有沒有和別的女孩子的信?」
李如意特意請了假來長沙看素君,「那張通行證你學長幫忙看了,蓋的胡校長的私章。他還請教過幾個專家,都說應該沒有看錯。」素君笑道,「我學長,我哪個學長?」
李如意也不扭捏,鄭重謝過素君,「多謝你替我做這個媒。」素君忙道,「這可算不得做媒!我聽說給人做媒的,若是沒有收謝媒禮,自己便會婚姻不順。」
李如意道,「原來是想騙吃騙喝,連封建迷信都搞上了。」
素君道,「不要你用別的謝我。你再幫我個大忙,我感激不盡。」
李如意笑道,「我知道是什麼忙。我給胡校長寫了信,正等他的回信。我猜如果與李景仁的身份有關,或許有關涉密內容,不放心讓別人去問。」
素君道,「要是見了校長,也替我向校長問好。」又道,「湖南特產帶一些過去,校長是攸縣人,只怕有些是在北京吃不到的,他也想。」這才問到劍輝學長,「學長還好不好,這陣子工作忙罷。」不忙也不會一張通行證看了這麼久。
李如意道,「忙是不忙,就是累了些。故宮女同志少,女廁所被造訪次數也少。」
素君疑道,「故宮的女廁所也貼了書畫?」
李如意道,「你學長掃廁所去了。他入黨不積極,我教育過他許多次,他不聽。現在便讓他在勞動中成長罷。」
素君道,「學長是讀書人,只怕有讀書人的脾氣,現在又不得志,倒真是辛苦你了。有什麼辦法沒有?」
李如意道,「也還好我是老革命,寫了不知道多少保證書說要教育好他。不然他現在哪還能在北京,去勞改農場也說不定。」
素君笑道,「你真是保護神。當年留彭素英,現在留學長。」
李如意嘆道,「還不是沒有留住——白吃了我那麼多東西。但願這一個我留得住罷。」
素君不知道海師長算不算□□,一天給秦源盼打電話的時候忽然問道,「姨夫被划作□□了沒有?」秦源盼一愣,「你聽誰說的?」素君忙道,「我不是聽了誰說。我是擔心姨夫,又怕你怕我擔心不告訴我。」秦源盼這才鬆一口氣,「他們軍被反了好幾個,聽說名額是夠了。」
海峰聽見秦源盼在說他,接過話筒,「素素啊,不要擔心你姨夫。江西是產糧大省,我們部隊屯田的出產在全軍都是數得上的,你姨夫一時不會倒。」
素君聽了更擔心,「姨夫千萬要留意,等不鬧飢荒了怎麼辦?秦姨又長得好,只怕招人妒忌。」想說「你歷史不幹凈」,這世人皆知,倒不用他提醒。
掛了電話,秦源盼道,「像剛才的話你便不該說,好像留著你是為了種地?好像你還盼著鬧飢荒?雖然那邊是素素,有人經過他後面,聽到了怎麼辦?電話串線了怎麼辦?咱們被監聽了怎麼辦?」海峰快六十歲的人了,被老婆罵起來,一句話不敢還嘴。
素君也差點被划作□□,燕好寫了關於他潛伏時期的長篇報道,穎之編成花鼓戲,在文工團演,又傳給了花鼓戲院,說是「以革命戰士王素君同志為原型」創作的。素君還被請到中小學去給孩子們上「思想政治教育課」,傅之安與賀賁等很教了他一些革命式的口號,騙得小孩子們把他直當做了英雄,算是躲過了這一風波。
糧食雖然比原先緊張,不至於挨餓。副食不用想,好在王暢從來不想東西吃。一天,同事說有人找素君,素君跑出去一看,紅兵挑著一個擔子等在門口,旁邊站著素文。
紅兵放下擔子,「爸爸說從鄉下帶了些土產過來——」素君心道,怕是來打飢荒的,我雖然沒錢,飯還是能請他們吃一頓。正好要下班了,素君拿了包,隨手給家裡去了電話,再要帶素文去對面的小館子。素文忙擺手道,「先將東西送到你家裡去。」
楚迎帶著暢暢在家裡吃飯,見素君回來,奇道,「不是說不回來吃飯?」見了素文,笑道,「原來是大哥來了,卻是我聽錯了。」要暢暢去添碗筷,「我再做兩個菜。」
素文將擔子在屋內放下,關上門,輕聲道,「我不吃飯,還要趁下午趕回去。晚了天黑了。」招呼暢暢過來,「你大伯伯給你帶好吃的了。」將擔子上的灰布掀開,原來一擔是花生,一擔是紅薯。花生擔子上面還有一個小籮,裡面裝了幾十個土雞蛋,個個都小小的。
「我爹說怕你們在城裡,吃不飽,讓我挑了這些東西送過來。現在時節不好,怕你餓到,特意讓我告訴你,你要是在城裡吃不飽了,就捎個信回來。」從貼身的口袋裡摸出一張紙,「這是我們村公所的電話,你打個電話來,我們給你送過來也是一樣的。」
不說素君楚迎,便是暢暢聽了,心裡也麻麻的。素君紅著眼眶,「我們都還吃得飽……明天問問有沒有車回去,將東西也都帶回去罷。」楚迎走過來探了探花生,個個粒大飽滿,「這是留待明年做種用的罷,我們怎麼能吃。平時兵兵回家總要給我們背一袋子土產,我們怎麼好意思!」
素君將素文拉到桌邊,「你看我們吃得也不差,日子雖然艱難,我們也都還吃得飽……」他窘迫得詞窮了,他竟然還有親人!
素文道,「我爹要我一定送過來。他說二叔當教授的時候,往家裡寄了不少錢,有許多還是二嬸的私房。要不是二叔二嬸,我們叔伯幾家都餓死了,哪裡輪得到今天。先前怕二叔推辭,沒有告訴二叔就在鄉下置了地,後來差點害了素恆。」素文一時不好再說,楚迎倒是豁達,「可不是還是死了。」
拿了一個筐,撿了幾個紅薯出來,「我們嘗嘗紅薯便好。花生是做種的,我們不能拿。雞蛋也拿回去給孩子吃。」
推來讓去,素文又撿了半筐紅薯出來,死活不肯把雞蛋帶回去。楚迎將素君拉到一邊,「我去扯些布,買些燈油。」暢暢禁不住素文的哄騙,抓了一把花生,在桌子邊剝著吃。
素文不住地謝素君,「你們讓兵兵來當工人,現在真的就無產階級最光榮了。」
素君這下真正把素文當作親人了,只道,「等兵兵落了戶口,再讓弟弟妹妹們過來也方便。」又問素文老家還有些什麼事情,堂兄妹們都怎麼樣,堂侄女侄子們怎麼樣,讀書還是在工作,還是想當兵。素文不願意麻煩素君,只將一些大略說了,素君一一記下,事後又幫他二叔家的一個侄子辦了入伍,給素文的一個女兒介紹了對象。皆是后話了。
楚迎扯了些深淺不一的細布回來,「做衣服,或者做床單被褥都好。」素文忙推辭,楚迎道,「我們家兩個要上班,一個要上學,哪有時間做衣服。買衣服有另外的票,這些布票等於是浪費了,又不許賣。」其實他們偷偷賣了好多了。
「還有兩個餅,二哥路上走累了吃。」裝在油紙包里,用線穿了,給素文掛在頸上。「這怎麼好意思,我是送吃的來的,倒拿了這麼多東西回去。」
素君笑道,「要是在美國,你幫我們帶走這些用不了的東西,我們還要另付你錢。」
素文忙擺手道,「不是這個意思!」
楚迎還又買了一些燈芯糕等,皆放在擔子里。
暢暢也有樣學樣,將自己的課外書裝了兩個書包,「給弟弟妹妹看。」
素文便以裝不下為由,將紅薯和花生都倒了出來。紅兵全都用楚迎家的簸箕裝了。楚迎和素君扶著擔子送素文下樓,仍在勸道,「家裡有地方住,大哥多留幾天。周末兵兵一起陪你去韶山□□故居看看。」
素文生怕再留下去,二人要將家裡搬空了,只道,「還有農活要干。」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