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銀波白髮映月愁 (壹)
一大碗麵條和三個滷蛋已端了上來,老趙又坐回自己的酒桌旁。郝貴依舊環抱雙臂,腰桿坐的筆挺,但甄香的手裡卻又多了半隻蒸鵝。
那客人也不再在意別人的目光,挑起麵條,自顧自的大吃起來。
郝貴注視著他大口吃面,突然笑了笑,說道:「一個人如果不吃肉,是不是也不能喝酒?」
甄香嘴裡含著鵝肉,含含糊糊的道:「當然!酒肉不分家,難道你沒聽說過?」
郝貴道:「那麼一個人既不吃肉,又不喝酒,活著還有什麼滋味呢?」
甄香笑道:「當然沒有滋味,所以那些當和尚的人都不想做人,只想一心儘快成佛!」說著她又將碗中燒酒喝乾,抿了抿嘴,又道:「哎呀,酒喝完了。店家,再沒有酒了么?」
老趙笑道:「啊,姑娘果然好福氣!我這店中酒本來是足夠的,但今晚既然朋友們好興緻,又怎麼能再讓你們喝劣酒?我後院里還埋了一壇五年的汾酒,只是價錢要略貴些。」
甄香道:「哦?什麼價錢?」
「也不算太貴,一錢銀子。」
郝貴皺了皺眉,突然介面:「貴!好貴!」
甄香笑道:「貴嗎?既然你說貴,那看來我就更非喝不可了!」
郝貴眨了眨眼,道:「確實太貴,我最多只能出一半。」
甄香又咬一口蒸鵝,道:「你出一半,那另一半誰出?你知道我是從來不帶錢的。」
老趙在一旁悠悠閑閑的又抿了口酒,笑道:「那不如……就讓那位朋友來出如何?」
那客人一怔,知道他們在說自己,隨即抬頭看向老趙,又看了看甄香和郝貴,卻發現原來他們的目光也正集中在自己臉上。
甄香笑道:「可是……這位呆先生卻並不喝酒啊?」
老趙捏著杯,笑吟吟的道:「不喝酒也是可以買酒的,更何況……他給的銀子我還沒給他找錢呢。」
郝貴拊掌笑道:「妙極!那麼就全用這位呆先生的錢買吧!」
那客人只有苦笑,這三人自說自話,竟然真的就用別人的錢給自己買了一壇酒。更可氣的是,做為老闆的老趙,居然也恬著臉一起喝了好幾杯。
他搖了搖頭,喃喃嘆道:「哎……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郝貴剛才明明只是抱臂坐著,但這時卻也已端起了酒碗,大喝起來。一邊喝,一邊笑道:「好酒!」
甄香道:「的確是好酒。」
郝貴道:「不但酒香醇厚,而且還有一種特別的味道!」
老趙這時搶著道:「什麼味道?」
郝貴大笑:「便宜的味道!……」
那客人面已吃完,現在他手裡正剝著蛋殼,看著郝貴他們三人推杯換盞,卻仍絲毫不為所動,更不生氣,只是靜靜的看著。
郝貴這時也看了那客人一眼,咧嘴笑笑,突然道:「呆先生看來並不像是和尚,可為什麼卻有唐僧一樣的定力?」
甄香微笑道:「他若不是唐僧,可為什麼既不喝酒,又不吃肉?」
郝貴目光閃動,凝視著那客人,突然一字字道:「除非他有傷!——鵝肉是『發物』,不利於外傷,喝酒自然更不利止血!」
「哦……」甄香故意做恍然大悟狀,道:「那麼呆先生為什麼會受傷呢?」
郝貴沉聲道:「也許……因為他愛管閑事!或者……那不是一件閑事也說不定……」
那客人的手突然停了,臉上的表情也似乎僵住。
過了很久,他才將滷蛋緩緩放下,勉強笑了笑,沉聲問道:「兩位到底是誰?今晚到底意欲何為?」
郝貴仍看著那客人,緩緩放下酒杯,甄香依卻依舊仍捧著蒸鵝大吃。
郝貴終於也露出一絲笑容,緩緩道:「我說過,我叫郝貴。」
甄香又將鵝肉咽下,抬頭道:「我也說過,我是真香。」
「郝貴……甄香……」那客人嘴中念念有詞,皺眉看了看郝貴,又仔細看了看甄香,突然,他的臉色變了。
「難道……二位便是……人稱『賽玉環』和『小萬三』的……『歡樂二仙』!?」
郝貴突然嘆了口氣,又看了一眼甄香,喃喃道:「一個人如果沒什麼本事,又想讓人認出來,看來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甄香嗔道:「還不是怪你?本來我可是極出名的美人,可自從和你做了兄妹,卻再沒人認得了。」
郝貴又端起酒杯,笑道:「那也不能全怪我,這世上終究也難免會有一些有眼無珠、不識美人的人嘛。」
那客人這時突然也笑了,道:「是啊,而且那有眼無珠的人還是個不吃肉、不喝酒的唐玄奘!」
馬車走的並不快,天已經亮了,風少雲睜開了眼,昨天晚上的那個客人當然就正是風少雲。呼吸間,他立刻就聞到一股香味,包子的香味。
甄香當然還在吃,她好像一直在吃,她吃的不快,但卻絕不停口。
這世上有些人喜歡唱歌,有些人喜歡彈琴,而甄香的愛好興趣卻似乎就正是吃。
一個人如果真能將「吃」當做興趣,並很享受的話,似乎也的確是一件不錯的事情。因為起碼她很容易就能實現,畢竟吃飯不是一件難事。
風少雲笑了笑,道:「香姐,難道……你不會覺得撐嗎?」
甄香白了他一眼,道:「你如果吃撐了,還能不能吃得下?」
風少雲道:「當然吃不下。」
「那你看我還能不能吃得下?」說著,她又一口咬掉半個包子。
風少雲點頭,笑道:「小口些,我只怕你咬到手指。」
甄香突然又拿出一個包子塞住風少雲的嘴,道:「吃不飽,當然要繼續吃。」
這時郝貴突然在車廂外笑道:「而且,你沒聽說過有些女人,可以用吃來治療失戀嗎?」
甄香猛地將半個包子又塞進嘴裡,一把推開車門,大聲叫道:「還有些男人錢包緊的要命,卻偏偏嘴松的像棉褲腰!」
風少雲笑了笑,卻還是悠悠閑閑的躺著,慢慢咬了一口包子,道:「你倆還沒告訴我,為什麼會知道我要去華鎣山?」
「我們不知道。」甄香又拿出一個水壺,也不知壺裡裝的真是水還是酒,昂頭喝了一口。
風少雲道:「不知道?」
「嗯。」甄香拿出一塊潔白的手帕擦了擦嘴,又抹了抹手指,似乎終於吃夠了。點點頭,道:「我們不知道,不過卻有人知道。」
風少雲看著她白白胖胖的手指靈活的擦拭著本來就不大,又被一張胖臉顯得更小的小嘴,突然意識到,她為什麼叫「賽玉環。」
楊玉環,昔年唐皇李隆基的貴妃,詩仙李太白曾以「雲想衣裳花想容,」之千古絕句讚歎其風姿卓越,超凡如斯。
唐人以豐腴為美,可胖人卻不一定都是美人,所以楊貴妃也一定絕不是只單單的豐滿而已。
再看眼前的甄香,她眉目清秀,鼻挺唇潤,一雙明眸更是清澈照人,永遠閃爍著溫暖明媚,積極樂觀的目光。
她不以自己的肥胖而苦惱自卑,反而樂觀開朗,毫不在意世俗眼光,以自己為傲,這樣的女人,豈非就正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風少雲獃獃的看著甄香,竟不由得痴了。
甄香當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突然雙頰微紅,微笑著輕叱道:「臭小子,你看什麼?」
風少雲如夢初醒,咧嘴笑笑,道:「我只是在想,昔年的楊玉環與香姐相比,想必也不過如此,只怕還不一定能比得過香姐。」
甄香笑靨如花,問道:「哦?那麼她哪點比不上我?」
這時郝貴突然插口,大聲道:「當然是'吃』比不上你!」
風少雲看著甄香,本以為她會生氣,但發現甄香卻居然一點生氣的意思都沒有。
她臉上竟然仍帶著微笑,只朝郝貴白了一眼,笑道:「那她的確比不上我!若唐明皇要請我吃荔枝,我非把他的皇帝寶座吃垮了不可!」
風少雲笑了笑,忽又說道:「香姐被稱為賽玉環,看來實至名歸,可貴哥……我實在不明白,他怎麼能和昔年富甲天下的豪紳巨賈沈萬三產生聯繫?」
甄香微笑道:「你想不出?」
風少雲搖搖頭:「想不出!」
「那你可能想的出這世上最大的綢緞行是哪一家?」
「那當然是『郝記綢……』」那「行」字還未出口,風少雲卻已瞪大了眼,盯著甄香,驚道:「難道……?」
甄香媚笑道:「你想不出這個又黑又瘦,摳門的連一壇酒都不肯買的吝嗇鬼,竟是郝家的大少爺,是不是?」
風少雲忽然嘆了口氣,搖著頭,喃喃的道:「哎……這世道到底怎麼了,我怎麼就遇不到一個老老實實的好人呢?」
郝貴笑道:「好人還是有的,昨天晚上不就有一位好人請我們喝了酒嗎?」
風少雲苦笑著搖了搖頭,過了一會,他突然又想起剛才的話題,急忙又正色道:「對了香姐,你剛才說有人知道我要去華鎣山,是誰?」
甄香整了整衣襟,轉身坐下,道:「陳問道,你可知道么?」
風少雲臉上變色,悚然動容,道:「你是說……『江南儒俠』,陳問道?」
甄香道:「不錯,就是他,江南儒俠,廣同派掌門人,好大的名氣。」
風少雲道:「廣同派在江浙一帶聞名,他怎會知道我要去四川華鎣山?就算他知道,你們又是怎麼知道的?難道是他告訴你們的?」
郝貴輕甩馬鞭,道:「他可不只是知道,他的人現在已在來的路上了,只怕比我們最多晚不過一兩天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