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門是開著的,一燈如豆,燈在門裡,光就從門口透到了外面。
昏暗的燈光,幽敝的小店,漆黑的夜色。
門既然還開著,就說明客一定還在,一個銀須白髮的老頭果然就正坐在燈下。
小店很小,只有三張陳舊的方桌,和一個極小的酒櫃。
老頭很老,弓肩僂背,昏黃的燈光照在他皺紋縱橫的臉上,看起來那簡直就像是一塊已經完全風乾腐朽、布滿了裂痕的木頭。
他的眼也很小,鬆弛的眼皮已很難再睜大,暗灰色的眸子似乎隨時都會枯竭,銹黃的門牙也只剩下了一顆。
誰都看得出這已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已然到了一個男人生命的最後階段,但是,這老人的神采卻偏偏與外貌極不相符!
褶皺的皮膚上色澤紅潤而健康,從容的笑容中充滿了幸福、滿足、和快樂,老頭向來很滿足,所以他一直很快樂。
一個人如果真能學會滿足,這世上還有什麼能奪走他的快樂?
老趙就是這樣一個聰明人,能學會滿足的人當然都是聰明人。
老趙很聰明,他也很喜歡喝酒,雖然他的酒量並不好,但他卻還是很喜歡喝,雖然他喝的很少,但他喝酒的機會卻還是並不多。
老趙現在在喝酒,但他卻並不是這裡的客人,他的客人現在正坐在他的身後。
兩個人,一張桌子,一男一女,一胖一瘦。
他們背對著門口,背對著老趙,燈光就照在他們的背上。說起來很奇怪,為什麼就算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一個人也不會把飯吃進鼻子里?
老趙當然不會去考慮這些事情,因為老趙很聰明,聰明人不僅能學會滿足,而且還一定會懂得享受,永遠享受當下!
老趙很享受,儘管他的酒桌上只有一壺老酒,一碟鹵花生,一碟煮毛豆,和幾隻醬雞爪,但是他卻比誰吃的都香,比誰喝的都美。
老趙已有了四五分酒意,這個時候,是一個喝酒人最美的時候,也是最難得的時候,但也就在這個時候,又有一個人自黑暗中走進了門口的光亮……
他走的並不快,但是他的步伐卻很沉重,他好像很累,走進來的時候不聲不響,立刻就坐到了緊挨著門口的那張僅有的空桌前。
他不吵不鬧,靜靜的摸出一塊碎銀隨手放到桌上。
老趙醉眼朦朧,仍不緊不慢,又將手中幾顆豆粒拋到嘴中,嚼爛,飲一杯酒送下。
終於緩緩站起,笑道:「這位客人來的好巧,我的店本來很少開到這個時候的,要吃點還是喝點?」
燭火搖曳,燈光照亮了那客人半面臉頰,光影在他眼鼻間微微錯動,淡淡答道:「吃點,要頂飽的。」
「頂飽的有麵條、麵餅、還有滷蛋,啊——還有蒸鵝!不過現在只剩下了半隻……」
說著,老趙向身後那兩個客人望了一眼,又笑道:「而且如果你不快些,只怕剩下的那半隻很快也要沒有了。」
那客人嘴角慢慢露出一抹微笑,道:「本來有肉當然應該吃的,只可惜我現在卻偏偏不能吃,所以……還是來麵條和滷蛋吧。」
老趙掀起腰間的圍裙擦了擦手,道:「麵條也是好的,滷蛋更好,能填飽肚子什麼都是好的。」說罷,他笑吟吟的轉身走向廚房。
但就在他路過身後那兩個客人時,突然一個悅耳的聲音傳了出來:「麵條滷蛋雖好,但卻終究不是肉,既然有人不能吃肉,那麼看來那半隻還是我的!」
老趙笑了,道:「好!姑娘好食量!能吃是福,姑娘不愧是大福之人!」
「那是自然!」嬌媚的笑聲又傳了出來。
老趙到廚房煮麵,現在屋中就只剩下三個客人,沉寂片刻,突然又有一個聲音道:「你說什麼人會在有肉的情況下偏偏只吃麵條和滷蛋?」
悅耳的聲音道:「當然是吃不起肉的人。」
「可如果他拿出的銀子又偏偏夠在不錯的館子里連吃三天大席呢?」
「那他一定是不能吃葷腥的和尚。」
「可滷蛋也是葷。」
「那……那他很有可能是個獃子!要麼就像你一樣,一定是個摳門鬼!」
另一人嘿嘿笑道:「可像我這麼摳門的人世上也並不多。」
那悅耳的聲音笑道:「所以,他就一定是個獃子了?」
「很有可能!」
那悅耳的聲音又笑,「那麼到底哪裡有這種獃子呢?」
「難道你想見見?」
「不錯!這種獃子只怕像你一樣,世上也不會多的。」
「非見不可?」
「非見不可!」
「好!那麼就讓我來為你們引薦引薦。」
突然,燭火晃動,燈光一閃,兩個人,一男一女,一胖一瘦,一瞬間已赫然站在了門邊那客人面前!
但那客人卻還是若無其事的坐在那條長凳上,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那一男一女看著那客人,那客人也抬頭看向他們兩個。這男女二人,一個短小精悍,又黑又瘦,另一個卻身材高大,又白又胖。
現在這兩個人站在一起,正好形成極強烈的對比,既可愛又可笑。
沉寂了片刻,那黑瘦漢子突然伸出手,竟好像真的在為他人做介紹一樣,鄭重其事的指了指身旁那位白白胖胖的同伴,向那客人道:「這位是我妹子,她姓甄,叫甄香。」
說著又指向那客人,竟做出一副極其認真的表情,對甄香道:「妹子,這位是『獃子』先生,他姓『呆』,單名一個『子』字。」
此刻,那客人竟真的就像獃子一樣,正獃獃的看著甄香。他不敢相信剛才那悅耳嬌媚的聲音竟然就是眼前這位又高又大、又白又胖的女人發出的。
「膀大腰圓」,那客人的腦海中立刻就冒出了這個成語,可是用這個詞來形容女人卻好像終究又不太合適。但是,除此之外,他卻也再想不出比這更合適的詞了。
原來她叫甄香,她吃的的確夠香!只見她右手中正抓著半隻蒸鵝,左手中端著一大碗燒酒,一張本來並不大的小嘴抹的油光鋥亮,兩個腮幫撐得好像倉鼠,正大口不斷的咀嚼著。
甄香皺了皺眉,終於努力將一大口鵝肉咽下,又順了口燒酒,道:「你好獃子,這位是我哥,他姓郝,叫郝貴。」
說完,二人就施施然坐下,就好像坐在自家餐桌前一樣自在。郝貴仍直直的盯著那客人,甄香卻又撕下一大口鵝肉,大吃起來。
那客人仍一言不發,看了看郝貴,又看了看甄香,卻突然長長嘆了口氣,緩緩搖著頭,喃喃說道:「哎——明知別人能吃肉,卻偏偏要在你面前咂嘴,這種啊……世上實在也不多……」
甄香喉頭活動,又將鵝肉咽下,她秀眉微蹙,然後一臉不解的看向郝貴,問道:「哥,你說這人說誰?」
郝貴咧了咧嘴,道:「不知道,有些人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有些人不能吃肉,卻嫌別人吧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