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在地窩堡機場看到唐峻的時候，龍彥達抓著行李箱拉杆的手指攥得生疼，心尖痙攣抽搐，被最尖利的釘子狠狠地戳了一下的感覺。

眼前的這個人和許澈長得太像了。除了膚色和身高，其他的都像。

龍彥達全身的血瞬間凝固，連帶著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冷霜一般。

除了「敬而遠之」這四個字，龍彥達沒有別的任何想法。

唐峻明顯沒有被敬而遠之的自覺，一上來就扒住了龍彥達的肩膀，「師父好。」

龍彥達冷冷地把他的手撥開，點了下頭。

「嗨，你們好，我是唐峻。」唐公子倒是一點沒尷尬，沖龍彥達身邊的兩個技術員揮揮手。

「唐工好。」兩個人沖唐峻規規矩矩地打了個招呼。

龍科的技術員很有辨識度，平常木訥話少，只有對著電腦屏幕時才會兩眼放光，精英附體。

「哎，」唐峻自來熟地一邊樓了一個，嘴角翹地老高，「你們龍總裁長這樣啊，我還以為網上他的那些照片都是美顏過的，原來真人比照片好看。」

技術員：……？？我們沒發現龍總好看，我們不敢發現。

「就是冷冰冰的，」唐峻扭頭看龍彥達一眼，「這樣不好，這樣怎麼跟員工打成一片呀。」

技術員：我們沒覺得不好，我們習慣了，肯發錢的老闆就是好老闆。

「小王，」龍彥達叫其中一個技術員，「你聯繫一下接站的人，跟他說我們到了。」

「哎，師父，我們過去還得好久吧，」唐峻放開兩個技術員，伸了個懶腰，「我在網上查了，從這兒過去還有1000公里，越野車得開一天。」

龍彥達垂著眼睛看手機信息。

一個技術員用手遮著嘴，小聲對唐峻說，「我們龍科有自己的飛機。」

「哇哦——這麼酷，」唐峻莫名激動，不管龍彥達理沒理他，轉身湊到他眼前，「師父你可以啊，崇拜你。」

龍彥達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往後退了一步。

「你居然有私人飛機？我爸還說你低調，」唐峻露出大白牙，「我說霸道總裁怎麼可能低調，我爸早跟不上時代了。」

龍彥達關掉手機，看著唐峻，「首先，別喊我師父，我沒答應當你師父。其次，飛機是龍科的資產，不是私人飛機，不是為了高調，是為了節約時間成本。」

「師父你這麼嚴肅做什麼？我隨便說說的嘛。」唐峻雙手插進牛仔褲兜里，無所謂地吹著口哨。

「你行李呢？」龍彥達看他空著手。

「我哥說給我空投過來。」

「那邊是禁飛區。」龍彥達瞥他一眼。

「禁飛區？禁飛區你們的飛機能過去？」唐峻沒當回事。

「我們也飛不過去，到時候換越野車。」

唐峻：......總會有辦法的，實在不行就再買。

龍彥達不想說話了，像唐峻這種公子哥一點生活經驗都沒有，傻不愣登的。

「唐工，」技術員小李伸出手指捅了下他的胳膊，「那邊無人區，買東西費勁得很。」

唐峻：那把你們的勻給我用用，活人還能被尿憋死了？

小李：......

下了飛機又坐上飛機，然後再下機，再上車，一路輾轉，幾個人終於到達目的地。

一望無際的黃色沙漠，草木不生，晚上9點天還亮著，殘陽掛在蒼白的天邊，地表溫度超過50度。

興奮了一路的唐峻垂著腦袋，蔫了。

一行人拉著行李箱往前走，沙漠邊上立著幾棟活動板房，圍了個不大不小的院子，沒有任何標誌標牌，是臨時項目駐地。

幾乎是同時，院子里走出幾個軍人，最前面的那個40多歲，高大魁梧，一麥二星肩章。看到龍彥達之後直直地伸出手，很有力地握了下，表情威嚴又不失親切，「終於來了，龍總，這邊條件很艱苦，工期很緊，你們要克服一下。」

龍彥達禮貌地笑了下，「沒事，您放心。」

「老吳把你的情況都說了，放心龍總，你只管按你的思路去做，我們提供後勤保障，缺什麼儘管說。」軍人握住龍彥達的手，輕輕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這個基地很重要，戰略意義很大，要快，跟那幾個國家打時間差。」

「三叔，我行李沒帶過來，你先提供點保障給我吧。」唐峻竄到軍人身邊，一把挽住了軍人的胳膊。

唐毅林一巴掌拍到唐峻腦袋上，「你跑這兒來做什麼？添亂嗎不是。你爸同意的？」

「他怎麼可能同意？你這兒這麼苦。」唐峻笑嘻嘻，「我自己去找吳叔叔了，吳叔叔給我安排的。」

「老吳？他那是被你纏得沒辦法了吧。」唐毅林瞪了親侄兒一眼，「你天天跟著我巡項目去，別給龍總他們添亂，闖了禍拿你小命都賠不起。」

「好好好，再說再說，三叔你先把我眼前的事解決了，我沒帶行李。」唐峻說。

「老子給你解決不了，你自己憋著吧。」唐毅林這時候才發現自己還拉著龍彥達的手，乾脆一把拽著人往項目部里走，「走，先墊肚子，都準備好了，給你們接風。」

「我們先把行李放房間里去。」龍彥達說。

「不用，我找人給你們放屋裡去，現在先去喝酒，大家都在等你們。」

還沒等唐毅林發話，旁邊的人就接下龍彥達他們幾個的行李，一路小跑地推走了。

「三叔，你總是拉著我師父的手幹嘛？」唐峻瞅著兩個人的手。

「誰是你師父？」唐毅林問。

「龍總裁呀，龍總裁是我師父。」唐峻湊到龍彥達的另一邊，「吳叔叔說的，他說龍總裁很厲害，讓我好好跟他學。」

龍彥達眼皮跳了下，眼角的餘光掃了唐峻一遍，這人到底頑劣到什麼程度了？居然能讓吳叔叔對他說出這麼違心的話。這不就是被胡攪蠻纏地沒有辦法了之後的敷衍嗎？好好跟我學？跟我學什麼？我這輩子最不會的就是教人。

「跟龍總學？你學的會嗎？」唐毅林一點不給侄兒面子。

「唐峻你學什麼的？」龍彥達扭頭問了一句。

「啊，我學歷史的，師父。」龍彥達第一次喊自己的名字，唐峻很開心。

龍彥達「哦」了一聲，閉嘴不想說話了。

軍人豪爽，表達熱情的方式也簡單，餐廳里堆了整整半屋子的大紙盒子，裡面全是高度酒，一盒裡面裝六瓶。餐廳里擺了四張大桌子，全坐滿了，項目部所有的人都在這裡了。

場子不一會兒就熱了起來，推杯換盞，熱情洋溢。

龍彥達坐在唐毅林左手邊，他的技術員不知道被拉到了哪個桌子，唐峻眼疾手快地蹭到了龍彥達身邊坐著，很是狗腿。

「你來陪你三叔坐。」龍彥達趕緊起身打算逃離，唐毅林酒量那麼大，太嚇人了。

卻被唐峻扯著衣袖按了下來，「我陪他坐幹嘛？我陪你坐師父。」

「我不是你師父，別這麼叫。」龍彥達身子一斜，坐了回去。

「師父，我幫你把酒倒了。」唐峻腦袋伸過去，很小聲地說。

龍彥達拿正眼瞧了瞧唐峻。

「你要是覺得倒掉不好的話，我替你喝。」唐峻把龍彥達的酒杯移到自己面前。

這裡的整個風格都很豪爽，包括酒杯，白色的搪瓷杯子比碗還大，上面印著幾個紅色的大字「為人民服務」。

滿滿一搪瓷杯白酒，龍彥達盯著酒犯愁，剛剛已經喝進去了兩小口，頭開始昏昏沉沉，他單手撐著額頭使勁揉著，一言不發。

又有人過來敬酒，唐峻抓著搪瓷杯子站起來，「我替我師父喝。」

「那怎麼行呢？我來敬龍總的，我要跟龍總喝。」來人從唐峻手裡搶杯子。

「哎哎哎，三叔三叔，你來陪一個。」唐峻才不管，直接一隻手扒拉著唐毅林的肩膀。

唐毅林還沒轉過身，來人先縮著脖子自己喝了一大口，「失敬失敬，哪能讓唐將軍陪，我喝一大口，您隨意。」

「那我也一大口。」唐峻端起龍彥達的杯子，喝了一大口，面不改色地坐下，夾了一隻大蝦，想了想，放進龍彥達碗里，「師父，吃蝦，這鬼地方居然還能弄到蝦。」

盯著碗里粉色的蝦，龍彥達一陣恍惚，抬頭看了一眼唐峻的側臉，額頭、鼻樑、唇尖、下巴，一小段高低起伏的曲線，修長的眉型，微挑的眼尾......長得真像啊。

不過有一點不像，唐峻吃蝦不用手剝，他把蝦直接放進嘴裡，臉頰鼓動兩下吐出一個完整的蝦殼。

而另一個人從來都是先擦了手，用他白皙細長的手指剝開蝦殼，抽出蝦線，把完整的蝦肉放進乾淨的碗里，等剝完一碗就遞到龍彥達的面前。有時候也不等湊完一碗，而是剝一個喂龍彥達吃一個......然後就看著龍彥達笑，好像餵飽他是天底下最開心的事情。

龍彥達晃了晃腦袋，好像要把腦海里的記憶都趕走，嘴裡冒出來一句，「我不愛吃蝦。」

「啊？不愛吃啊，」唐峻眨了下眼睛，把龍彥達碗里的蝦夾回去，丟進嘴裡，「那你愛吃什麼？我幫你夾。」

「謝謝，我自己來。」龍彥達夾了根白菜丟嘴裡慢慢嚼著。

唐峻再怎麼代酒，龍彥達還是不可避免地喝了小二兩，臉頰通紅。

吃完飯回房間，龍彥達強撐著讓自己顯得正常一些，沒成功，腳下走得歪歪扭扭，唐峻跑過來扶住他，龍彥達把他的手甩開，自己抓著樓梯邊的欄杆一步一頓地往上走。

項目部都是單人宿舍，兩人的宿舍安排地挺近，就在隔壁。

活動板房外面看著挺簡陋，宿舍里的陳設還是不錯，小套房，衛生間，冰箱洗衣機，書桌茶几沙發一應俱全，床鋪被褥也已經鋪好了。

唐峻把龍彥達攙到床上，彎腰給他脫了鞋，把他的腿放到床上，讓他靠床頭坐著。

然後起身去牆邊的飲水機那兒打了一杯水，遞給龍彥達。

龍彥達已經是喝醉了的狀態，腦子很清醒，四肢行動卻不受控制。他使勁咬著自己的舌尖，保持僅存的一絲清明。伸手去接唐峻遞過來的杯子，沒接著，醉酒後方向感也錯位了，手順著杯子邊擦了過去。

「師父，你喝酒是真不行啊，才喝那麼點就醉了。」唐峻笑了。

「我沒醉，」龍彥達低聲咕噥，「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你喝醉了我怎麼能走？多危險，這要出事了怎麼辦？」唐峻曲腿坐到龍彥達身邊，攬過他，把杯子遞到他的嘴邊，「先喝點水。」

龍彥達腦袋在唐峻的頸側蹭了幾下，想要坐直。唐峻的頸側瞬間飄起了一片火燒雲，燒地耳尖都紅。

「咳咳」唐峻清清嗓子，握住龍彥達肩膀的手下意識地使上了勁兒，把人更往自己這邊摟了下，「喝水。」喉嚨里發出的是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溫柔顫音。

龍彥達的這種狀態對唐峻，一個資深同性戀來說，只能使他心潮澎湃，無處可逃。

「我不喝水，你走吧，」龍彥達拿手去推唐峻，「我真的要休息了。」他酒後軟綿綿的，哪裡推得開唐峻。

唐峻喝酒是屬於越喝越清醒的那種，此時此刻明鏡一樣，立馬意識到了自己的心動。他深呼吸了好幾下，真TM想趁人之危一把，管他是彎是直。

離得這麼近，龍彥達濃密的睫毛就在唐峻下巴頦上撲閃，勾地他全身發癢。

幸虧唐峻雖然公子哥一個，家教還是靠譜的，他不停地深呼吸著，讓自己平靜下來，執意把水杯貼在龍彥達的嘴邊，「喝點水，你喝點水我就走，聽話。」

龍彥達忽然頭往後仰，睜開眼睛看著唐峻，眼睛亮地像盛了滿滿一汪清泉。

唐峻在龍彥達深邃目光的注視下忽然手足無措起來，為自己腦子裡卑鄙的想法臉紅。

龍彥達盯著唐峻看了一會兒，抬起手來，指尖輕輕觸碰他的側臉，痛苦的表情浮出來，「許澈，我不要了......你都丟了吧。」

「什麼？」唐峻眼睛睜大，「許澈是誰？」

「不認識......不知道是誰。」龍彥達滑了下去，用腳勾過被子，抖開蓋在自己身上，「我知道你是唐峻，我要睡覺了，你幫我把門關好。」

唐峻俯身幫龍彥達把被子掖好，曲著一條腿坐在床邊，垂眼盯著躺在床上的人，一口一口地喝光杯子里的水。

一陣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唐峻掏出自己的手機，不是這個響的。循著聲音從靠牆的床縫裡摳出龍彥達的手機，手機屏上亮著兩個字「老公」。

唐峻把手機放到龍彥達枕頭邊上，死死盯著手機屏上的那兩個字。

手機鈴聲響地很執著，龍彥達酒後秒睡，居然沒有被吵醒。

手機鈴響地那個執拗勁兒，如果不接的話唐峻擔心會響一夜，於是抓起手機劃了接聽。

話筒那邊卻沒有了聲音。

「喂，你找龍彥達是吧，你是他老公？」

「你是誰？」那邊聲音沙啞，聽上去很憔悴，「為什麼說是......老公？」

「他手機備註的就是老公呀，」唐峻靈敏地不得了，聽出了不對，「難道你不是？」

「你跟他在一起？能讓他接電話嗎？」那邊沒有回答唐峻的問題。

「他喝醉了，接不了電話，你明天再打吧。」唐峻道，「你有什麼話要我告訴他也行，我們這邊信號不太好，一會兒打得通一會兒打不通的。」

「......算了，我掛了。」許澈掛了電話。

他今天抽了一次髓，還是沒有打麻藥，可他沒覺著疼，他喪失了感覺，痛覺、味覺、嗅覺......他感受不到這個世界。

許澈那天從晴天假日酒店出來后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里，像所有的精血都崩漏垮塌了一樣，從裡到外都麻木著，沒有任何東西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只想聽到龍彥達的聲音，就像是他生命里僅存的一點光一點色彩，哪怕只有一個「喂」字，他也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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