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雞蛋蔥花面
蘇珊抓著棉袍的手僵了半晌,剛想說自己來擦就好。
李達航偏偏在這時候開口問道:「這椅子舒服嗎?」
「嗯。」蹦出了一個極其平靜的字眼,她的心裡其實早已翻江倒海,矛盾複雜得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如今這局面。
「這裡是什麼地方?」她問。
「我義父家。」短短的四個字后,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蘇珊有些意外,她沒有想到這麼簡單樸素的院子,會是赫赫有名軍功累積如山的鎮南王的家。
「我姑姑平常愛看書,可是看久了就會累,於是我父親就親手用老山藤給她做了張這樣的椅子,讓她在陰涼的樹蔭下看書,看累了就小睡。記得她當年極鍾愛這椅子,常常說再華麗的屋宇宮殿都比不上這尋常院落里的一張椅子……」
「她被擄走那年,我十六歲,算來已經快有十年了。那時父親強迫我在此讀書,我卻只想著踩著椅子爬上榆樹去看更高更遠的地方,把椅子踩壞了,那一天,我清楚地記得父親一回來見到如此情景,二話不說便把我吊起在這榆樹上用鞭子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頓,打完後放我下來給我上藥時卻紅了眼眶。他從來沒有打過我,也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掉過一滴淚,那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他對我說:達航我兒,你長大了,該有所作為了,你姑姑她等著我們把她接回家。」李達航語調尋常,雲淡風輕,彷彿在講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
「我離開虎林便到了龍江城當一小小縣丞,目的就是為了找出詐死避世的明朝三皇子朱禪,通過他找出被擄到明朝姑姑,也就是後來明朝宮廷中秘而不宣的石室夫人。」
「那些什麼割地讓城都是假的?」蘇珊驚訝地問,下意識地要坐起身來頭髮卻被扯了一扯,痛得她低呼一聲。
「不是說了讓你不要動?」他氣極反笑道,「我不是大汗,何必花心力去謀天下版圖擴大?」
「那找到了嗎?"
「找到了。」李達航拿起梳子給她梳發,從發尾慢慢梳起,手勢生硬,神態卻專註而認真,說:「你也見過的。」
「我見過的?誰?難道是……」蘇珊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對,就是她。」李達航道:「那位陪著盈盈,把盈盈當做親閨女一般的啞嬤嬤,便是我的姑姑,鎮南王王妃李婉秋。"
「我也聽過風傳,說是明朝皇帝有位誓不屈從於他的妃子,那妃子本是毛文龍從清朝搶來的,後來毛文龍被斬首,她被袁崇煥進獻給皇帝,因誓死不從,所以用鐵鏈鎖住腳踝關在石室之中,可是她怎麼會是盈盈公主身邊的嬤嬤?」蘇珊一急,顧不上疼痛一股腦兒坐起來,直視著李達航問道。
李達航站起來拿起棉袍給她披好,鳳眸微眯、唇畔含笑地望著她,說:「怎麼,終於肯關心我的事了?」
蘇珊的臉一熱,不自然地別開臉說:「誰關心你,不過是好奇而已。」
李達航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在她身邊坐下,繼續道:「明朝皇帝本想強留住我姑姑在身邊,但她性格倔強,無論如何不肯屈從,而鎮南王那邊不斷地派高手潛入大內察探,死了一批再來一批。姑姑她被關之前肚裡已有了義父的孩子,卻因顛沛流離以至小產,一載后,終於因過於痛失幼子而得了抑鬱病症,終日不思飲食命懸一線。明朝皇帝無奈,只能把當時僅有六歲半的盈盈抱到她身邊,發狠說要是她死了盈盈也跟著活不了。她哪裡捨得讓無辜稚子隨她赴死?從此以後我姑姑就把盈盈當作親生女兒一般疼愛,心甘情願地服下了皇帝賜給的失聲葯。"
蘇珊這才恍然大悟。
「明朝皇帝把人藏到松玲樓神不知鬼不覺,義父查探多年都無從得知,而我還是折損了李西一條性命才明白個中原委。」他苦笑,「好不容易找回姑姑,我以為可以在向你承諾的一年內順利回到盛京,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自己的親姑姑,我義父的夫人,竟然舍不下別人的女兒,不願離開。而我這一年多幫朱禪出謀劃策,讓他一步一步地朝至尊之位走近,他不想放我走,留不下人,便是留下我一條性命也是好的。」
他低下頭,沉聲道:「我李達航從來自負,從未想過要毀約,然而終究是做不到……」
李達航極少這般向她鄭重其事地解釋過什麼,那一瞬間蘇珊不是沒有觸動的,她看著李達航的側臉,溫文爾雅,淡淡的表情有如月朗風清般自然,沒有半分矯情造作。
可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乾脆而冷靜的打斷他的話:「我想知道你要娶盈盈的原因。是利用,還是出於自己的真心?」
李達航沉默了半晌,才道:「是利用,也是真心想幫她。她與朱斌的事早就被朱禪知悉,朱禪只是在等一個機會讓朱斌萬劫不復,到時候盈盈只會按照宮中的老規矩被秘密處死,皇帝不足以庇護盈盈,而論治國才略和為政手段朱斌也並非朱禪對手,姑姑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把盈盈帶回大清朝……」
「不對。她對你的要求,應該是讓你娶了盈盈,然後順理成章地帶著妻兒回自己的故鄉。」蘇珊苦笑,見李達航不語便知他默認此事,想起一路上劉婉秋對自己的冷淡厭惡,不由道:「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你視姑姑如自己的母親,如了她的心愿就是盡了孝道,多年來你的努力也不過是為了一家團聚,如今得償所願,更是應好好珍惜。」
「你真能理解?」李達航臉上沒有半分如釋重負,反而皺了眉看著她,伸手想去握她的手。
她點點頭,站起來說:「我餓了,大人,廚房裡有吃的嗎?」
李達航眸子里漸漸升騰起一層霧氣,隨著這冬日的寒氣凝結成霜,又一點一點地褪下去只余黯淡之色。
「有。」他說,轉身向廚房走去,蘇珊這才看見他身上衣衫的塵垢和污漬,那背影蕭瑟而落寞。
他很快地給她做了一碗面,打了個雞蛋撒了些蔥花,不見得有多好吃,她卻坐在院子中央的小木桌前狼吞虎咽有如餓了十年八載的難民。
吃了一大半時她才抬起頭問坐在自己對面的李達航:「對了大人,你吃了沒?餓不餓?」
見李達航搖搖頭,她又低下頭繼續風捲殘雲。
很快,一碗面見了底,她隨手用袖子擦了擦嘴,問:「大人,還有嗎?」
於是李達航又去給她煮了一碗。
還是雞蛋蔥花面。
這回她沒吃得那麼快了,只是一筷子接一筷子沒有間斷,神色專註而認真,那心無旁騖的樣子好像自己真在吃天底下最好吃的面。
李達航問:「好吃嗎?」
「嗯。」
「沒有吃過比這更好吃的?」
「沒有。」她光顧著吃,連頭也沒有抬一下。
李達航的心一寸一寸冷下去,他覺得自己此刻就像像等待判刑的人,忐忑不安。
「蘇珊,在九龍河邊上遊船里我對你說的話不是真的。」
「我知道,」她的筷子頓了頓,「可是那時候,我的眼淚是真的。」
李達航的心像被刀割了一下,痛卻出不了聲。
「蘇珊,我沒有和盈盈拜堂。」
「哦,」她低低的應了一聲,然後捧起湯碗咕咚咕咚地喝了個見底,放下碗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對李達航笑著說道:「我吃飽了,也應該走了。」
李達航臉色由白轉青,問:「走?你要去哪裡?」
「我想回家。離開皇宮,並非是想要追隨什麼人,只是單純地想家了,蘇家搬到了盛京,我不想再留在不屬於我的異地。這裡對大人來說是家,但是對於蘇珊來說,也不過是無異於孝親王府的異地罷了。」她淺淺笑著,一臉的淡然平靜。
「我隨你回去,可好?」他失去血色的唇動了動,吐出一句近似於垂死掙扎的話來。
她側著頭想了想,然後略帶歉意地說道:「不用了,蘇珊自己認得路。」
李達航霍地站起來,一腳踢開攔在他們之間的桌子,上前抓著她的肩膀,眼眶發紅,痛心憤恨地盯著她的雙眼道:「蘇珊,我以為我剛才解釋得夠清楚了!你明知道我心裡除了你沒有別人,不要該死的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你到底在氣我什麼?那些傷人的話,我說出口比你心痛一百倍你知不知道!我們在佛前發過誓不離不棄,難道就是一番言不由衷為勢所逼的絕情話就輕易改變初衷?盈盈我會好好安置,即使做不到盡善盡美我也不會辜負了你……」
「你要娶盈盈的那夜,我問朱禪要不要和我去玉泉山看日出,那一刻我想,如果他真的能放開近在咫尺的權位,哪怕只是暫時,哪怕陪我看完了日出后,他仍是那個野心勃勃不擇手段的王爺,我都願意就這樣留在應天,留在他身邊。」蘇珊平靜地說道。
李達航的手卻僵了僵,蘇珊不著痕迹地向後退了一步,脫離了他的掌握。
「我動搖了,哪怕只是一瞬。」
「我們是拜過堂,也在佛前發過誓,可是沒有了我,難道你就不能活下去嗎?」
「你和朱禪,說不上誰比誰更不幸,如果我能原諒你的欺騙利用,是不是等於說我也能原諒朱禪當初對我做的一切?」
「我累了,李達航,求你,放我走,讓我能自由地喘一口氣,鎮南王府門第太高,恕我高攀不起。」
她越過他僵直的身形,往院子大門走去,門檻離自己還差三步時聽得李達航啞聲問道:「蘇珊,你是真的要拋下我,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你都不會回頭了,是不是?」
蘇珊抬頭看著天空,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道:「大人,日後山高水長,你要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