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蘇珊和李達航(二)
虎林是清朝有名的歷史名城,山明水秀,傳說以前猛虎群居於此,夜間虎鳴震耳,所以得名。
一百年前,有一位老狀元李承霖告老歸田后,開辦了虎林書院,此後虎林變成了人人仰望的諸子聖賢論辯之地,大大小小的書院越來越多,每年都會有辯術會、吟詩雅會、字畫擂台,還會邀請各地的有名院士前來開設為期一月的時政理論,使得虎林尚儒之風日盛,就連販夫走卒都能隨意吟來一兩句詩詞名句,偶裝風雅。
其中最有名的書院自然是虎林李氏開辦的虎林書院。
虎林書院在虎林山腳,大門之下是長長的一段石階,靜怡抬頭望了望那青色的大門,對蘇珊說:「我們真的要進去?」
兩人進城后買了兩套青色的粗布小廝服換上,頭髮紮好在腦後用同色巾布包好,再在臉上抹了兩把灰,現在萬事俱備,靜怡卻有要退縮的意思。
蘇珊點了點頭,整理了一下靜怡的領口,說:「記住,如果人家問我們是來幹什麼的,我們就說是來求學的。若是被拒絕了,我們才說是來找人的。」
「嗯。」靜怡無可奈何地應了一聲,兩人走上石階來到沉重的木門前,一個抓著門環使勁兒敲,另一個直截了當地伸手用力拍門。
很快,門開了,一個白衣童子謹慎地把門打開了一道縫,問:「兩位有事?」
蘇珊笑眯眯地說:「我們久仰書院大名,千里迢迢前來求學......」還沒說完門便砰的一聲被關上。
那童子悶聲悶氣的聲音透出來:「已經滿員了,明年請早!」
死小鬼,擺什麼譜!
蘇珊和靜怡對視一眼,心有靈犀地又去拍門,這一次,更用力了。
門又開了一道縫,白衣小鬼的臉再次出現,不耐煩地道:「又怎麼了?」
「我們找人。」靜怡說,「請行個方便。」
「找誰?」
「李達航。我們是他的......」舊識二字未說出口便被打斷。
那小鬼黑著臉說:「沒這個人!」說著又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靜怡和蘇珊面面相覷,正嘆氣無奈時見書院外牆上貼著一份告示,蘇珊走過去看了看然後便一手撕了下來,靜怡問:「這是什麼?」
蘇珊神秘一笑,說:「我們混進去的通行證。」說完又去敲門,這次隔了很久門才開,開門的不再是那討厭的小鬼,而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
老頭瓮聲瓮氣地問:「兩位是來求學還是找人?」
「都不是。」蘇珊把手中的告示一遞,道:「我們是到書院來當雜役的!」
老頭眼神不大好使地往她們臉上打量了一番,才慢吞吞地打開大門,嫌棄地說:
「身子骨瘦弱成這樣,能砍柴、洗碗、擦地、倒夜香嗎?」
倒、倒夜香?
靜怡瞪大了眼睛剛想問清楚,蘇珊握著她的手緊了緊,笑著應道:「能,當然能!您別看我們兄弟孱弱,可掃地、倒夜香這等事情最拿手了。您給我們兄弟兩口飯吃,肯定不會後悔!」
「好吧,你們兩個跟我來。」老頭轉身把她們帶進書院。
虎林書院很大,除了傳來朗朗讀書聲的學堂,另外還有善食堂和訓誡堂。
老頭指著善食堂說:「你們兩個早上就在善食堂幫忙,下午就到後院的菜地去,晚上洗衣,五更天起倒夜香,工錢一月一兩八錢銀子,飯管夠,衣被管暖,若是偷懶就到訓誡堂去領板子!」
老頭清咳了一聲,「後院東廂剩一間房子,你們去拾掇拾掇住下,然後到善食堂這裡來簽名作實。對了,你們兩個是哪裡人,姓甚名誰?」
「我們兄弟姓賈,我叫蘇珊,她叫靜怡。」
「哪有那麼麻煩,」老頭嘀咕一聲,說:「這樣,以後你們一個叫賈大,一個叫賈二,順口多了,懂了沒有?」
「哦。」一直沒吭聲的靜怡此時低低應了一聲。
蘇珊則腹誹了千百遍,這什麼虎林書院里的人真是粗俗無比。
於是她們就在後院菜地旁的東廂住下,善食堂的活兒可多了,蘇珊望著那堆積如山的土豆嘆氣,削了一早上的土豆皮,手腕都幾乎要斷掉了,看見那把削刀心裡就有點發毛。
身旁的靜怡拿著大菜刀把土豆砍成塊,砍了沒多久手臂就酸的抬不起,不禁小聲對蘇珊說:「這書院里真有我們要找的人?」
「我也不知道,靜怡,我們換著來吧,你來削皮,我來切土豆。」
......
下午來到後院的菜地,蘇珊趁著沒人,偷偷地溜到了菜地後方的李氏老宅。
那是個四進的院子,地方極大,褪色的朱紅大門,門環都長了些鐵鏽,伸手想要敲門卻轉作推門,不料這門一推便開,滿眼都是雜草,似乎從來沒有人打掃過,她猶豫一瞬,還是大膽地走了進去,尋找靠近著老宅的後院。
終於,她看見了那片偌大的墳塋,墳塋地最邊上的位置新立了一座墳,墳上卻連一片草都沒有鋪上去,樸素得驚人。
墳上的石碑刻著什麼蘇珊已經看不清楚了,她盯著那座新墳,淚水又不自覺地滿了眼眶。
李達航,你非得用這樣的方式來讓我追悔莫及嗎?
讓我一轉身,就永遠無法回頭,這是你想要的嗎?
她半跪在墳前,顫顫地伸出手去撫觸墳上的黃土,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女子驚訝的聲音:「你怎麼會在這裡?」
那是朱盈盈的聲音,蘇珊拭去臉上淚痕,沉靜地回答道:
「為什麼我不能在這裡?」
「李達航死了,我三哥唯獨鍾情於你,我還以為,你會到應天去。」朱盈盈走到她身邊,嘆口氣道:「有緣無緣,真是難以說清。」
蘇珊站起來,說:「朱禪會放下我的,他並不是第一次放下我,什麼時候他看開了,他就是縱橫五洲的一代雄者。情愛於他而言,可利用,可留戀,亦可犧牲,在龍江城重遇,我便知曉那些看似多情的過往,不過是錦衣上的裝飾,我也恨過他,但是就連恨也不能長久。不是沒想過原諒他和他在一起,而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該用何種心情與他相守,我對於他是個未開的心結,然而我的心結早已與他無關。」
「那李達航呢,你不是也能輕易地丟下他嗎?」朱盈盈嗤笑,「你如今到這裡來又是為什麼?來憑弔曾經這般愛過你的人,還是良心發現覺得傷他太重,對他有所虧欠?」
蘇珊默默注視著那方新墳,凄然一笑,說:「我來這裡,是想告訴他我終於記得了,那些發生在年少時的舊事,那一曲出水蓮......只可惜太晚,終歸落得個可笑可悲的下場。不過不要緊,餘下的歲月,我會好好陪著他......」
「你不走了?」
「不走了。他會寂寞的。」
「因為愧疚?」
「不,只是因為愛。」語氣中有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不知為何,這句一直壓在自己心頭的話,此時沒有任何猶豫便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
只是晚了,只是他聽不到了......
朱盈盈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奇怪,像是想用笑容來掩飾悲傷,卻笑得蒼白無力,眼神中有著感慨,有著羨慕妒忌,又有著說不出的酸楚難過,種種情緒密密交織難以形容,終於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對著三丈外一株兩人合抱粗的楊樹淡然說道:「你出來吧,如你所願,我終究是輸了。」
蘇珊轉過身子,便看見高大的楊樹后緩緩走出一人,白色長衫潔凈無塵,面容清瘦,眉目溫潤如玉,幽遠綿長的眸色落在蘇珊身上,不知道是思念、是傷懷、還是欣悅,一時間千頭萬緒,恍如隔世。
蘇珊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立在原地不能動彈,眼看著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過來,看著他握起自己的手,看著他心疼地對自己微笑,看著他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龐......
朱盈盈眼中一片黯然,解脫般瀟洒一笑,說:「李達航,我走了,朱斌還在渡口等我......此去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很抱歉讓你們困擾了這許久,請轉告啞嬤嬤,盈盈沒有母親,可是她對盈盈更勝於母親,盈盈今後時時都會記得她的好,只待來生結草銜環以報。你放心,我會把朱斌留在身邊,不再踏入明朝一步。」
蘇珊回過神來,正想開口叫住已經轉身要走的朱盈盈,腰上忽然一緊,整個人便被李達航拉入懷內,手上稍一用力便把她的頭不庸抗辯地抵在自己的心窩處,蘇珊頓時什麼也說不出來,臉貼著他的胸口,除了他起伏有力的心跳聲外,便什麼都聽不到了。
「此去蒙古路途遙遠,一路小心。若能拋開世俗偏見,平息爭權奪勢之心,尋一處桃花源,你和朱斌,方能安寧。大好時光,當珍之惜之。」
最後幾個字有如醍醐灌頂,朱盈盈臉上神色為之一震,無聲地道別,淺淺躬身,然後離去。
蘇珊伏在李達航懷裡,被抱得動彈不得,直到朱盈盈的腳步聲消失,李達航的手臂才稍稍鬆開了一些,但一感覺到她的掙扎,復又抱緊了她,低下頭在她耳邊說:「不要動,就這樣讓我抱著,就抱一會兒就好......」
「你生氣也好,恨我也好,我都不會像上次一樣,放任你轉身離開。」
「你說你不原諒我,你說你也曾動搖過,我後來才想明白了,只要你還在,那些誤會曲折有什麼要緊?昨日過了,我們還有今天,還有明天,哪怕最後我都改變不了什麼,那又有什麼關係?只要你在我身邊,一天又一天......等到我們頭髮斑白、牙齒搖動時,還能一路扶持彼此,這就夠了,何必去諸多計較些什麼?你若是能多愛我一點那自然好,若是不能,那就換我多愛你一些又何妨?蘇珊,這便是我的心,是這般的卑微如塵,小心翼翼,你,如今可是懂了?」
蘇珊伏在他懷裡,滿心的疑問、被欺瞞的憤怒就這樣被他的真心告白拋諸九霄雲外。
想起當日在壽城自己的狠言狠語,想起他失去血色猶如風中枯葉的面容,只覺得心臟像被無形的手揉得酸痛難當,長久以來的委屈和思念終是無聲決堤,淚水順著臉頰流下,濕了他的衣襟。
抵在他胸前的手慢慢撤去了力度,她哽咽著說:「李達航,你騙了我。」
李達航拉開她的手讓她抱著自己,聲音沙啞低沉,說:「是我不好,害你為我傷心難過。」
「不,謝謝你只是騙了我,李達航......你知道嗎,每一天我都難過得不知道明天要怎麼熬過去......幸好,你這壞傢伙只是騙了我......」
蘇珊一邊搖頭一邊哭,眼睛哭紅了,鼻子哭紅了,就連嘴唇也咬得紅腫了,偏生嘴角又揚起一個開心的弧度,那表情看得李達航不由自主的心疼起來。
「傻丫頭,」他的聲音中帶著濃濃的鼻音,撫著她的肩輕輕拍著,「不哭,我的蘇珊,不要哭,我這不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了?」
蘇珊漸漸止住了哭聲,他用袖子輕輕地給她拭去淚水,她抓住他的手,目光溫柔,從他的眉眼一直看到下巴,最後低聲說:「你瘦了許多。病了一場,如今可大好了?」
「不曾大好,」他握起她的手讓她的掌心貼著他的心窩處,「見不到你,這裡時時會痛,會忐忑,會憂慮,沒有一刻跳得正常。」
「還會講如此動人的情話,看來真是大好了。」蘇珊破涕為笑,黑眸幽幽地盯著他,埋怨道:「從壽城回盛京后的樁樁件件,你要好好給我講清楚了......朱盈盈她說她輸了,是怎麼回事?」
「朝政之事詭異難測,越是浮華,背後越是虛腐,鎮南王世子必須在眾人注視下『死去』,方能保我義父和整個鎮南王府上下的安全,皇太極要兵權,要廢除鎮南王府在整個朝廷的影響力,要麼把王府連根拔起,要麼讓鎮南王的世襲爵位從此終止。」
他朝她微微淺笑,繼續道:「幫助朱禪即位,找回姑母,確實利用了朱盈盈來牽制打擊朱斌,若非如此,明朝現在已陷於內亂之中,若是明朝積弱,皇太極便會趁機收回兵權,剷除整個鎮南王府,所以我必須把朱斌和朱盈盈帶走,讓大清和明朝仍處在勢均力敵的對峙之中。而皇太極默許我這般『死去』,已經是最大的寬容與忍讓了。」
「朱盈盈不肯放手,於是我求她與我賭一局,若是你在我死後仍願追隨,她便與朱斌離開清朝到蒙古改名換姓,開始新的生活。」
「如果輸了呢?」
「沒有如果,」李達航俯下頭,注視著她:「你來了,你選擇了,只是如今的李達航沒有顯赫的地位,沒有驚人的財富,一如當初在龍江城相遇,不,比那時候更兩袖清風。」
蘇珊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系著的那塊廉價墨玉,輕聲道:「能養家活兒嗎?」
「清茶淡飯,粗衣布裙,夏日搖扇生風,冬夜堆炭取暖,還是可以的。」
「這樣啊......我可以反悔嗎?」
「晚了。」他輕笑,在她眉心烙下一吻,「已經簽章作實。」他捏了捏她俏皮的鼻子,復又把她在懷中抱緊。
「李達航。」
「嗯?」
「你喜歡我很久很久了吧?」
「嗯。」他輕笑,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
蘇珊想起第一次見面被他當作小偷一樣抓住就不由得翹起了嘴角。
「對了,多鐸呢?你為何要冒充他給靜怡寫家書?」
李達航眉頭一皺,正想說話時忽然有人像風一樣闖了進來,帶著三分惱怒的聲音響起:「李達航,你說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經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