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平定玄菟(下)
任務分派下去,高勇反而覺得無事可做,只好帶上張武到玄菟城內探訪。首先來到東牆下的貧民區。遠在巷口便可嗅到惡臭熏天,裡面髒亂破敗,與城西的富人區相比近乎地獄與天堂。好在保護高勇近衛隊均來自貧苦百姓,對這種環境熟悉到骨子裡。換作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吏,只怕踏進半步便會當場暈厥。
看到高勇臉上毫無厭惡反而略帶哀傷的表情,看到他毫不猶豫大步走進這窮人、乞丐、娼妓居住的地方。張武感動至極,鼻子發酸,眼眶濕潤,心中不禁感謝上天安排自己遇到如此好的主人。望向高勇逐漸高大的背影,張武在心裡對死去的爹娘喊道:「爹!娘!你們要是再多留兩年就好了,武子跟上了一個好主人,苦日子到頭了!」
「隊長,快走啊!保護主公要緊!」隊員的催促拉回張武的思緒,他看看跟隨自己幾個月的少年,他們的眼中也已濕潤。張武眨眨眼睛把淚水化解,幸福道:「走!誓死保護主公!」
高勇沒有注意到張武等人的反應,他將全部注意力放在這窮人聚集的地方。沿城牆搭滿了由樹枝、碎布、枯草『建』成的窩棚,低矮、潮濕、擁擠。地勢低洼的關係,幾日前下的雨還能在這裡尋到蹤影。
這裡的人目光漠然,或者說無欲無求,也許他們清楚『欲求』是一種太過奢侈的東西。走了幾步,高勇僵住了。眼前倚牆坐著一名五十餘歲老婦人,她正在費力地往懷中四五歲大的孩子口中塞入不知哪裡討來的小半張發霉麵餅,面容哀戚,花白頭髮下的雙眼竟無法流出半滴眼淚。
張武走到高勇身邊低聲道:「主公,這娃的爹娘只怕都死了,剩下一個老人帶著。這種事情哪裡都有,在逃難路上見得太多了……窮人啊!」高勇緩慢蹲下,輕拂孩子瘦弱蒼白的臉,看著孩子目光渙散的眸子……突然轉頭問張武:「你那裡帶錢了嗎?」張武點頭,立刻伸手入懷掏出一袋錢交給高勇。
周圍的幾人見狀如同看到僅有的希望,紛紛圍攏過來伸出雙手……高勇目光始終放在孩子身上。打開錢袋掏出一弔五銖錢交到老人手上輕聲道:「吃這個不行,給孩子買點粥羹。」老人驚恐地凝望眼前的少年。高勇淡然一笑,對周圍人說道:「每人十錢。記得告訴其他人多等半個月,會有好事情發生的。」說完交給近衛隊處理,自己繼續往前走。
一路所見相差無幾,高勇的心情越發沉重。張武等也感覺到沉悶的氣氛,悄悄跟隨在高勇身後。快到北城時,幾個女人吸引了高勇的注意力。只見他們穿的雖然破舊,卻把臉洗得很乾凈,獃獃地坐在路邊,空洞的眼神里看不到任何思想。
高勇問張武:「這些女子怎麼了?為何呆坐著。」
張武驚訝地看了看高勇,他奇怪怎麼高勇這種富人出身年齡超過十五歲居然沒見過娼妓,只好解釋道:「回主公,她們是……是娼妓。」
高勇吃驚道:「什麼?」雙眼圓睜嚇得張武不由自主地退後半步才說道:「這些人多是死了丈夫的女人或者沒了依靠的女孩,除了做這個沒有其他可以活下去的辦法。」
高勇疑惑道:「以前曾聽別人提起。不過,她們怎麼不去當丫環僕人,那個在怎麼說也好過干這個啊!」
張武苦笑道:「做丫環也需要出身好、乾淨。而她們……唉,這裡正好處在兵營後面,主公多少能猜到些什麼吧!」
高勇猛然想起以前曾經看到過的許多書籍,上面寫著亂世女子沒有保障,被兵匪強逼后多半淪為娼妓。遂說道:「莫非他們是被……」
張武點頭道:「主公猜得不錯。」
這時,幾個女子發現高勇等人盯看她們許久,雖然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但客人終歸是客人,僵硬的臉龐出現一點生氣,兩三個有點姿色小心翼翼靠上近前細聲問道:「諸位少爺是不是需要女人?只要給口飯錢,幹什麼都可以。」
高勇何曾經歷過這個,急忙退後生怕她們碰到自己。身邊的張武等人立刻擋在高勇身前刀劍出鞘怒喝道:「不許靠近我家主公!」
那個女子嚇得坐在地上,全身顫抖看著張武及其手中的劍。突然,她們身後的棚子里跑出一個小女孩,頭上扎著兩條小辮,身體瘦弱腳步輕浮卻很精神。她幾步上前擋在女子身前張開雙臂對張武喊道:「不許欺負俺娘!你們和那些當兵的一樣,天天欺負娘,全都是壞人!」
高勇對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小女孩很是欣賞,更對她講出的話語驚訝,正要上前細問。卻見那個女子抱住小女孩哀求道:「官爺,求求你們放過這孩子吧,她還小,不懂事,你們要女人俺去,不要錢!」
小女孩不幹了,抱著女子的脖子說道:「娘,不要去。靈兒不怕餓!靈兒不想娘再受欺負!」
一句話令在場的所有人感動,張武扭頭向高勇請示。高勇示意收起劍,對女子說道:「看你的裝扮氣質不像是普通人家長大的,這女孩的爹是做什麼的?」
女子高勇的問話眼淚刷的流了下來,小女孩勸道:「娘別哭!」跟著瞪視高勇怒道:「為何讓俺娘哭!」女子摟緊女孩說道:「靈兒別這樣,他們不是壞人。」
高勇微笑道:「沖你這句不是壞人,今天我做東,請你們娘倆吃頓飯。張武!派人去請荀公,另外讓高都尉調一百郡兵過來,我要在這裡處理些事情。」
那女子聽到這話呆住了,能夠讓都尉派兵的官……張武看到女子驚詫的表情笑道:「他是這裡的新太守!」說完開始分派任務,沒多久張武突然轉過頭對仍處於震驚中的女子說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好日子很快要到了!」
日頭漸高,窮人不得不再次為裹腹發愁。僅有的幾個老男人邁著蹣跚的腳步走向城外;還有十幾個衣衫襤褸、三十餘歲的婦人背起筐簍端著破碗顫巍巍走向城內;小孩子能動的一樣要跟著去乞討,不能動的只好守在家中祈禱……
看到這一切,高勇不禁疑竇叢生:怎麼古往今來的大部分官吏都對這種事情視而不見呢?古代如此,高官坐著厚祿拿著卻不為百姓辦事,眼看治下百姓挨餓受凍被逼為娼飽受欺凌卻無動於衷;想想自己原先那個時代的官也差不多,今天開會、明天考察、後天調研……日程里安排滿了吃喝玩樂卻唯獨沒有體察民情為百姓辦事這一項,結果會也開了、察也考了、研也調了,到頭來窮人還是窮人、富人還是富人。揭竿起義的陳勝都能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們就不怕將來有一天百姓革了他們的命?大概是中國人太善良了,太容易服從、太容易逆來順受了……
思索間,巷口傳來孫泰的聲音:「一隊左,二隊右,將此處封鎖。不準罵人、傷人,違令者軍法從事!」各五十軍兵小跑進入貧民區,分列左右很快將此處包圍。裡面的人不明情況,以為要趕走甚至屠殺他們,痛苦、哀求驟起,有些人拿起木棍、石塊聚攏在一起打算作最後的掙扎。
此情此景與遼陽所見一般無二,高勇嘆息道:「中國人啊,為何非要刀架脖子才想起反抗,才懂得團結?」
孫泰快步走到身前施禮道:「主公召泰有何吩咐?」
高勇示意他起身,說道:「得安置這些窮人,呵呵主事的來了!」遠處,荀彧帶著四五名隨從一路小跑趕來。高勇擺擺手喊道:「荀公不必著急!」
荀彧不管那些,輕輕喘氣問道:「主公急招彧所為何事?」
高勇微笑著指點仍處恐懼之中的人說道:「為了安置他們!」
荀彧先是不解,旋即勸阻道:「主公何意?這種窮人北方隨處可見,多因貪官酷吏橫行所致。自光和三年(公元180年)的大旱起,北方旱澇連年糧價飛漲,導致貧困之人漸多。如今主公將城內窮人安置,必會引起周圍城池貧民聞風而來。如若僅安置這些人,府庫現存錢糧尚可應付,假使引來更多……不僅郡城難以安定,只怕玄菟也會遭殃啊。」
荀彧此番言論大出高勇預料,本以為他會全力支持。不過細細想來,他的話不無道理。安置這些窮人必會引來周圍窮人,如此往複越聚越多如同黑洞般不斷吸食……在實力不足的情形下必會使郡府不堪重負而垮台,若由此導致民變……
高勇明白到自己的幼稚,也對剛才的想法有了全新的認識,遂對荀彧道:「荀公之言一針見血點出其中利害,但身為本地父母官卻不可見死不救,如此與那王寇又有何區別?勇倒是有個辦法可以暫時緩解郡府的壓力,只要能夠堅持一兩月,待控制遼西后即可引來工匠在玄菟建造紙坊、書坊,如此可以大量招收婦孺,解決窮人的問題。至於糧食嗎……可以用錢向高句麗、三韓、甚至中原購買。」
荀彧認真考慮起來,原地踱步三圈,最後同意道:「可以試試,只是此前的兩月如何熬過?本地糧食要十月才能收割,且大部分為玄菟富戶大族所有,其有先皇旨意免除賦稅徭役。故此,郡府所收不過十之一二,扣除支付官員俸祿、供養郡兵差役幾無剩餘。剛才察看府庫帳薄,查抄王寇所得錢財尚能支撐至明年,可糧草僅能維持到十月!」
高勇目瞪口呆盯著荀彧,腦袋嗡嗡作響,半晌方才回神罵道:「王寇這個王八蛋,留給老子這麼點家底,連剿匪都辦不到!得想想辦法弄些糧食……」
孫泰看到高勇如此為民著想感動萬分,遂建議道:「主公,聽郡兵說烏桓賊每年秋收過後都要到玄菟、遼西劫掠,這也是導致本地窮人多的一個原因。郡兵對烏桓賊恨之入骨,如果不是王寇嚴令禁止出戰,他們早就擊殺烏桓賊寇了!」
高勇眼掃站列兩側的郡兵自言自語道:「出戰?不行,至少準備足夠的錢糧兵械;偷襲呢?不行,實力不足以攻守自如時冒然行動後果嚴重……」搖頭否決自己的同時表情逐漸凝重。忽然高勇問荀彧道:「荀公剛才說玄菟糧食大部分掌握在本地富戶世族手中?」荀彧點頭確認。
高勇轉憂為喜道:「好,就這麼辦!孫泰,與烏桓賊的仇一定要報,不過不是現在。告訴郡兵們好好訓練,一兩年內可能無法主動進攻烏桓賊寇,但如若他們膽敢前來劫掠那可要狠狠的打!我不是王寇,大丈夫當頂天立地,還是那句話:人生自古誰無死,但有馬革裹屍還!」
孫泰驚動道:「弟兄們聽到了嗎?大丈夫當頂天立地,人生自古誰無死,但有馬革裹屍還!追隨主公,誓滅烏桓!」一百郡兵先後齊聲高喊:「大丈夫頂天立地,人生自古誰無死,但有馬革裹屍還!追隨主公,誓滅烏桓!」聲勢震徹寰宇,玄菟郡城為之撼動。
高勇同樣感到震動,那是萬眾一心上下同力的吶喊。高勇又對荀彧道:「留下郡兵的糧食,其餘的拿出來熬粥,在這裡開設粥棚,人人吃飽是不可能的,只要餓不死就行,熬過這兩個月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荀彧問道:「那麼不夠的糧食怎麼辦?」
高勇笑道:「荀公派些正直清廉的人到高句麗、三韓等地去私下收購,能買多少買多少,錢府庫先墊上,然後勇拿自己的錢補齊,另外的嗎就需要本地富戶世家出出血,正好藉此機會溝通溝通,免得將來出問題。孫泰留下協助荀公辦事。」說罷,抬頭看看晌午的日頭,轉身對靈兒笑道:「小妹妹,哥哥請你吃飯!張武帶路,到最好的酒店去。」
女子再次驚呆,眼前的少年太守怎麼會有如此舉動?自己可是娼妓啊!
張武見狀催促道:「夫人……夫人,請帶上女兒跟隨太守,讓太守等可不大好。」
女子表情怪異地『嗯啊』幾聲,才低聲試探道:「官爺,民女還是不去的好,以免辱沒太守名聲……況且小女子身份卑微……」
高勇聽到此話哈哈大笑,回頭對女子道:「尊卑是權勢的附屬,在本人看來世間萬物生來平等,飛禽走獸、花鳥蟲魚無不如此,更何況人!名聲與治下百姓幸福安康相比,高某隻選擇後者。小妹妹過來,哥哥帶你去吃好吃的東西,快!」
小女孩看懂了高勇清澈的雙眸,看到了裡面的和藹,拉起女子的手勸道:「娘,去吧!哥哥不是壞人!」
女子看看女兒,又看看微笑的高勇,眼淚嘩的流了出來,自從丈夫死後這是第一次有人叫自己夫人,第一次用如此平等的語氣和自己說話,第一次眼神中不夾雜一點輕蔑的成分……
張武哪管那許多,一把抱起小女孩笑問道:「小妹妹想吃什麼……」
城內最大最豪華的當屬王記酒樓,是本地大戶王家開辦的,迄今已有百餘年歷史。說來也怪,聽一些官吏講,王家雖與王寇同姓,關係卻不是很好。王寇初上任時王家便從中作梗,后王寇藉機報復,逼得王家吐出大半家財還搭上幾條人命。其後,王家開始逐漸淡出玄菟,將主要精力放在冀州。除老族長外,王家管事的幾個兒子都在外經營家業。如果不是祖墳以及王記酒樓均在玄菟,只怕老族長也會離開此地。
長子王謙主理大小事務,其餘几子或求學、或置地、或為官,其中又以三子王馥經歷最奇,有人說他偶遇仙人指點在山中修鍊,有人說他雲遊四方廣結八方英賢……不過有一件事卻是奇中之奇,據傳去年九月,王馥突然出現在玄菟,並將一簽信交於族長,言之天現奇景,北方有變。
高勇當然不信,卻還是帶領十餘人並靈兒母女直奔此處,畢竟這裡最有名啊!
門口站著的夥計一眼便看出女子是卑賤娼妓,橫眉立目打算將其轟走。但,當目光落在高勇及其身後一干少年身上后立刻改作笑臉相迎。在這裡打拚數年的夥計精通察言觀色的重要性,甭說別的,僅看高勇那身派頭以及身後數名帶刀披甲少年即知此人非豪強即惡霸,總之是惹不起的主。
張武快步上前問道:「快去準備好單間雅座,我家少主要請客吃飯,怠慢了有你們受的。」夥計笑容滿面點頭稱是,一個跑進後房招呼掌柜,一個帶路走向內院。
選了一間明亮寬敞乾淨整潔的屋子,高勇讓母女坐在右手邊,自己居正坐。張武等則全部站列兩側,說什麼都不肯同席。高勇無奈只好讓夥計額外找房間讓他們吃飯。
不久,噴香的飯菜陸續端進。靈兒估計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豐盛的菜肴,竟有些呆了。女子反倒鎮靜的很,想必原先也是大家閨秀。果不其然,隨後的閑聊中,高勇才知道她們的身世。
女子低聲問道:「太守為何準備如此豐盛的宴席?這些即便是隊頭、佰長也不見得能吃上。」
高勇依舊微笑,看著靈兒那想吃又不敢動的模樣說道:「小妹妹趕緊吃,不然飯菜要涼了。」接著對女子說道:「我有一個表妹,和你女兒差不多,調皮的很,不過她此刻住在薊縣。對了,能問問你們為何流落至此?是不是有什麼冤情?」
聽到『冤情』二字,女子竟哭泣起來哽咽道:「太守能為民女申冤?」
高勇點頭道:「懲奸治惡乃太守本職,可謂能不能?應該是一定!」看看靈兒,又道:「先吃飯,然後詳談。」
也許是靈兒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到如此美味,每次都細嚼慢咽,每次都細細品嘗,好像要把這滋味深深烙印在腦子裡一樣。
飯後,幾名近衛隊帶領著靈兒在院內玩耍。張武站立身側,高勇則等待女子的敘述。
「民女夫君原為奉陽郡兵隊頭,前年十月烏桓來襲時,縣令劉明眼見周圍村鎮百姓慘遭屠戮卻拒絕派兵救助。民女夫君不理此令,私自帶領部屬五十人出城激戰烏桓賊,結果寡不敵眾,除一人重傷死裡逃生外其餘人盡皆陣亡。民女娘家原是奉陽富戶薄有家產,雖然夫君清廉,但在娘家照看下還能過得去。怎知,劉明誣衊民女夫君通敵叛國,帶領郡兵將家產查抄,爹娘因此抑鬱而終。那劉明見民女有些姿色,便以靈兒相迫逼民女就範……過了半年暗無天日的生活后,才被趕出縣府。後來流落到郡城,因無依無靠再加惡吏相逼……為了養大靈兒,只好……」
啪——高勇一拳擊案,怒聲道:「想不到劉明如此禽獸不如!張武,立刻讓王信派人監視劉明,跑了誰也不能跑了他!」
張武怒不可遏道:「是,主公!」隨後大步走出去傳達命令。
高勇又對女子道:「放心,這個仇一定會替你報,本太守一定會將劉明千刀萬剮!你們母女先住在客棧里,一切費用由本太守負擔。如果所料不錯,半個月後,你期盼的日子就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