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劇變
6允淳抬起長劍,他已經不願再去看碧蓮一眼,傷心、憤怒、絕望交織在一起,大叫一聲,向那少年劈去,他根本沒有防禦的后招,他只用了全部的力量,這一劍是否會刺中,他是否會露出破綻,他已經全然都不在乎了,而恰恰是在這一刻,他悟到了越了尋常武學的東西:當你已經將自己置於死地的時刻,當你不惜性命也要誓在必得的這一刻,精神上的力量已經附在了劍上,從而越了世間所有精妙的招數。
那少年一生也沒有見到這樣剛狠簡單但又這樣不顧一切的劍勢,還有對方眼睛中那近似於瘋狂的決絕,他怯懦了,還是那式燕子細翻雲,他忘了這一招剛才已經使過一次了,何況在他使出這一招的時候,他還聽見了台下的噓聲。這是這麼電光火石般的一愣,他已經絕望的看見劍鋒在自己的頭上,在這一刻,他居然還聽到台下如雷的歡呼聲!他不禁閉上眼睛,放棄抵抗。
阮芳芷閉上眼睛,跌坐在地上,不敢再看,心中是一片空白。碧蓮再已念不及其它,尖叫著:「別殺他!」一面撲上台去。
鮮血飛濺,一人倒地。持劍者滿面都是鮮血,遠遠看去說不出的猙獰可怖,但如果有誰能有敢走近他的面前,就可以看到他顫抖的面部肌肉與空洞的眼睛。
台下響起暴雷般的歡呼!就連台上的武林名宿們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6允淳看著碧蓮飛躍上台時的身法,但此時此刻,已經不會再有任何事足以讓他吃驚了,就連碧蓮那傷心欲絕的眼眸也不能令他心痛了,他靜靜的看著碧蓮抱著血泊中的少年,這時他聽到了自己乾澀但是平靜的聲音緩緩的說道:「我沒有殺死他,我只是廢去了他的武功,你不是不願意我殺死他么?」
自己的聲音遙遠陌生得象是從遠方傳來,而碧蓮的容貌也因為面紗而似乎在了遙遠的異地,可是那雙星子般的眸子里為什麼沒有憤怒,只有哀傷?碧蓮的聲音軟弱而輕邈,不知她是在問人還是在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竟然會是這樣?」
6允淳心裡空蕩蕩的,臉色慘白的阮芳芷也過來了,當她的衣裙掃過6允淳的時候,6允淳聽到她細若蚊鳴的說道:「你快走罷,這回是真闖下大禍了!」「大禍?」6允淳淡淡慘然的笑了,「還能有什麼大禍?」不容他們再說第二句,6續湧來的群豪早已經將他圍住,歡呼掌聲讚揚交織成此刻最能平撫心煩意亂的樂章。
還有許多人已經圍住了阮芳芷,還有抱著卓冠豪的碧蓮,武當掌門是他們的領袖,他冷冷的道:「留下他你們才可以離開,正道一貫光明磊落,不會為難你們兩個女人。」
阮芳芷冷冷的道:「他已經受了重傷,武功全失,你為什麼還要將他留下!」
出雲子聲音堅冷如寒冰,「我身為武當掌門,有必要查知他為什麼學過武當的絕學!」
阮芳芷的目光冷冷的掃過在場的人群,咬唇道:「那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碧蓮本來一直沉默,此時忽然開口道:「阮姑娘,你將弟弟帶回去罷,他的傷需得儘快療治,瞧瞧還會不會有復元的機會,我會攔住他們的!」說著已將手中暈迷的卓冠豪遞到她手中。
阮芳芷點點頭,又遲疑道:「那你呢?」
碧蓮輕輕道:「我的身子已經不屬於自己了,我不能跟你一起離開,麻煩你跟弟弟說,是我對不起他……」
阮芳芷心中一痛,低頭看著懷中臉色慘白的卓冠豪,抬頭再看看被人群高高舉起的6允淳,當下不再猶豫,拿出隨身的玉簫,撥開人群,一路狂奔而去,這時便顯出碧蓮卓絕的武學,她也不與人纏鬥,誰去追趕,但以無形指力點人穴道,在場人雖多,但未必人人都有攔截之心,攔截者事先又沒有準備,是以場面混亂之際,竟被阮芳芷三轉幾繞便衝出人群,早有百草教的教徒接應,百草教早有準備,而站在人群圈外之人都是江湖中武功較弱沒甚名氣之輩,武功遠遠不如,被百草教中人連傷數人之後,阮芳芷早已抱著卓冠豪去得遠了。
出雲子與幾個武林同輩大費周折逼退碧蓮,方自出得人群,但哪裡還追趕得上,心中好生惱怒,又費力擠回人群中要找碧蓮算帳。
誰知碧蓮見阮芳芷已經弟弟帶走,這一半的心剛剛放下,那一半的心是早已經絕望了的,當下茫然無措的站在人群中,毫不抗拒的隨著人群擠來擠去,出雲子費儘力氣,但人群此時何等喧鬧?恁他有天大的本事卻也找不出人來。
這一番熱鬧足足過了夜,群豪這才算散去,這一夜許多人縱酒高歌,也有許多人度日如年,6允淳未必算是歷屆奪冠者武功最高的,但奪冠之後心情最劣之人卻非他莫屬。武當掌門有滿肚子的疑問和不痛快,但礙著崆峒掌門在旁,6允淳又是新的英雄之冠,也不能如何露骨的無禮逼問,而旁敲側擊6允淳則是一概不應,這一夜夜人人向他敬酒,他則酒到必干,一直醉到人事不知方才罷休。
這一醉,便是一天一夜,碧蓮也知自己不便露面,只躲在不起眼處,好在6允淳有舅舅在旁,又在一夜間名揚天下,也不愁人照顧,只是這一天一夜的日子,6允淳不醒人事,於她卻實在難熬得很。
到6允淳醒來的時候,峰上的群豪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崆峒一派的眾弟子,此刻方才醒來,等待著的自然是舅舅關雲飛的一頓責罵,又是惋惜他醉的時光錯過了拜見許多前輩名宿的機會,但念及他少年成名,歡喜終究比責罵多得多,又叮囑了好些,才帶隨門人下山而去。
6允淳醒來便沒見到卓碧蓮,只道她也走了,心中傷心得只覺什麼都空蕩蕩的,好容易送走舅舅,看看近日來熱鬧喧騰的峰頂已經走得不剩一人,想起這些日子世事心境的起伏變幻,不禁心痛如絞,頹然跌坐在地上。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卻見前邊樹下慢慢轉出碧蓮瘦弱的身子,聽她怯怯喚道:「公子!」不禁一下子跳了起來,所有的往事彷彿在這一刻全部擠壓在心頭,逼得自己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了。
碧蓮見他不理自己,心中也自委屈,勉強忍了眼淚,緩緩走近他道:「公子!」
6允淳退了幾步,冷冷道:「你騙我騙得還不夠么?你的武功好得很呀!卻偏!」
「我不是存心的。」但細弱的辯解彷彿只是說給自己聽的。
「不是存心的?」6允淳冷冷的哼了一聲,「可是我切斷他的琵琶骨,卻是存心的,你不恨我么?」
碧蓮無言的搖搖頭,沉默了一會,6允淳也不知道還能夠說什麼,也不再理會她,徑自便下峰而去。
碧蓮見他一路上一句話也不同自己說,也知他是動了真怒,只得默默的跟在他身後,心中唯一只有一個盼望,那便是6夫人終於會代自己向他解釋,母親的話,他總會聽得進去罷!
自長安來金陵時花了近一個月,但自金陵回長安,6允淳日夜兼程,卻只用了三日,他心的悲憤與傷心只能通過馬不停蹄的賓士才能稍微排解,他以前可從來沒想到過,他在英雄會上奪了冠心裡反而會如此的不快樂!他本以為自己的需要榮耀的,可是現在卻現榮歸原來什麼也算不上。
只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長安城中的6府,金壁輝煌的6府已經化做了斷壁殘垣,不止6府,差不多一條街道都已經毀了,面那微溫冒煙的地面顯示這一切是在幾天前才生的,一場火劫。
6允淳懷著萬一的希望在廢墟中尋找,沒有屍體,一具也沒有。一切燒得多麼乾淨呀,什麼都不剩下,哪怕是個花瓶或是鐵盒,他顫抖著跌坐在地上,心裡忽然浮現殘破的句子: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毀了……父母親恩,眼見著便化著煙雲,一時間肝腸寸斷,不禁淚眼模糊,怔在當地。
碧蓮慢慢的走近他,如果6允淳能夠感覺她的內心,他就會明白,碧蓮比他還要寒冷恐懼一百倍,她已經隱隱的猜到了事實的真相,可是她非但不敢說甚至連想了不敢想,一想到那個可怕的真相,她就忍不住的絕望顫抖。
6允淳跳了起來,衝到街上拖住一個路人,也顧不得別人害不害怕,一把將他扯到6府廢墟之上,顫聲道:「這,這裡生過什麼?」
那路人也不認識這位便是6府的公子,搖頭晃腦的嘆氣道:「唉,走水啦,都死啦,慘吶,幾百人吶,全死了,燒得象焦炭一樣,誰也分不出誰是誰,還好官府大老爺出面,挖個大坑都葬在城外面了,唉,這裡都是長安城有名的大戶呀,怎麼會走水走得這麼厲害呢?二天前都還傳說6府里突然生出了兩朵曇花,在白日里就會開花,城裡人都嘖嘖稱奇,以為是祥瑞,誰知道竟是不祥之兆呀,晚上這裡起了大火,一切都燒得乾乾淨淨,不知是怎麼惹怒上天,落下這等災禍……」
6允淳一直象塊木頭似一樣聽他嘮嘮叨叨的說著,直到他說到曇花,這才彷彿被針刺了一下,心中突然閃過阮芳芷那天說的話:快走吧!這回是真闖下大禍了!大禍,這便是所謂的大禍么?他的心裡木木的,只想:怎麼這場大禍我卻逃過了?百草教,是百草教的報復,只覺嗓子一甜,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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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蓮扶著他坐在城外的坑葬邊,她已經哭不出來了,只是柔聲的勸道:「公子,你哭吧,你哭出來罷,你這樣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倘若,倘若……」她不敢再說下去,只覺得心裡虛得厲害,竟恨不得想把這顆心子從腔子中掏出來看看還在不在。
這種到了最深處的恐懼讓她跪下來抱住了6允淳,低聲懇求道:「公子,你不要這樣呀!你說句話吧,說什麼都好,不要這樣……」她反反覆復的說,可是6允淳還是象沒有聽見一切只是痴痴的坐著,彷彿已經化做了墓前的石陵,而碧蓮,只是在對一個石頭人說話。
就在碧蓮已經絕望的時候,6允淳卻忽然站了起來,輕輕推開她道:「碧蓮,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么?」
碧蓮真是做夢也料想不到他問的竟然是這麼一句話,怔了半響才答道:「這裡是長安城東呀!」
6允淳點點頭,道:「再往前走你知道是什麼嗎?」
碧蓮心裡升起不祥的預感,低聲道:「是灞橋么?」
6允淳道:「你知道灞橋也叫做什麼橋么?」
碧蓮搖了搖頭,怔怔望著他。6允淳緩緩道:「這橋叫做**橋,也叫做情盡橋,唐人有詩云:人生自古情難盡,為何此橋名情盡?從此改名叫折柳,任它離恨一條條!」他微微頓了一頓,說道:「咱們的情份也便盡於此處了。你走吧,從此我們再無相干!」
碧蓮聽到他說出這樣決絕的話來,寒冷又壓過了空虛,正想說些什麼或者是哀求,只是6允淳厲聲道:「你走不走?我知道你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但如果你再留下來,我就殺了我自己!」
碧蓮全身都顫抖起來,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但又害怕他說的是真的,這絕望終於落到了實處,她再也抵受不住,掩面狂奔而去。
6允淳目送著她身影消失在茫茫天地之中,想仰天大吼大叫泄一下卻只是張開了嘴不出聲音,他抬起頭,忍住盈眶的熱淚。
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