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夜白髮
沈希昭慌忙謝了,這許多日的奔波逃亡,此刻終於安全的躺在床上,卻反而翻來覆去不能入眠,只覺得這山中小屋固然奇異,但這趙氏夫人卻更加神秘莫測,她究竟是什麼人呢?還有她那個在房間里躲著不見人的妹妹,真有其人么?趙夫人一介女流,怎地有勇氣收留自己住在屋裡?她們既然居於深山之中,如何還有人定期送來米鹽?這處處卻都是謎團,卻難以解索,只是她對自己並無惡意,這卻是可以斷定的了。
山中寂靜,隱隱聽到屋外蚊蟲嗚鳴,他心中更加心煩意亂,若為人護送出山,只怕難以保全住自己,可若是呆在山裡,自己不諳山林生活,也能以生存,何況,何況事情總有要所了局,自己卻又能如何設法?輾轉反側,思慮萬千,只是無法入睡。
便這麼又捱了兩個時辰,眼見明月高懸,自己滿腔愁緒,那是不能排遣,正自胡思亂想,卻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心中想道:呀,送米鹽的人來了罷?
卻聽有兩人緩緩走近屋子,然後是重物落地的聲音,然後卻不聞敲門進屋,不禁心中好奇,偷偷自窗子縫隙處看去,卻見兩個灰衣大漢坐在屋檐下面,正自以手拭汗,身邊卻堆了幾大袋的東西,想來必是所送的物件,兩人似乎甚是疲累,這從呼吸聲中便可聽得出來,但坐姿依然挺挺正正,顯然是久經訓練的健者,呼吸聲中更聽得出內力不弱,心中不奇,不禁耐心看下去,只見兩人也不說話,又坐了一會,其中一人伸指在地上寫道:「來得晚了,連口水都不得喝。」
另一人伸腳抹去,寫道:「算了,忍一忍。」
先一人又寫道:「真是苦差事,扛偌重的東西進山。」
另一人寫道:「你不想要命了么?還敢抱怨!」
先一人寫道:「同大哥說說有什麼緊要?」
另一人寫道:「夫人是講理的,可還有那一位呢?」說著轉過身子,向裡屋一指,伸出兩個指頭晃了一晃,先一人立時噓得禁手。
他這麼一回頭,沈希昭的血液卻幾乎凝固起來,深吸一口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人他竟然見過,而且正是那大魔頭的手下,怎地他會來此送東西,難道這秀雅的婦人也同那個大魔頭有關么?自己怎麼又會誤打誤撞到如此地方?想起那大魔頭種種手段狠辣之處,不禁心寒,幸好那趙夫人定是不知自己的對頭正是那大魔頭,才如此對待自己,看來眼下只有偷偷溜脫為妙。
計議已定,便苦於那兩人此刻便坐門外,自己一旦離去,勢必驚動,正自躊躇間,卻見那先寫之人又寫道:「大哥,我們先去找水喝!」
那另一人微一猶豫,與他一同起身,輕悄悄的走了出去。如此良機,失不再來,沈希昭不敢猶豫,待兩人身影消失,便自打開窗子躍出,他知溪流是在南面,當下向北而行,誰叫還走出里許,便不見有路,只有一方斷壁阻住去路,光滑幾可鑒人,全沒可攀爬處,當下只有暗暗叫苦,若待折回又恐與那兩人相遇,只得沿斷壁而行,盼望能絕處逢生。
又走出里許,卻又見一片空地,明月青松,一方巨石,一個青衣女子盤膝坐在石上,似在冥思,她懷中抱了一具瑤琴,只是背對沈希昭,卻看不見容貌長相,只是她身形雖然曼妙,但長只用竹簪鬆鬆挽了,月光下明明可見斑白之色,想是年紀已經不輕了。
沈希昭不知她是何來歷,被她這樣阻住去路,當下也不敢妄動,回頭自然了是萬萬不能,只得心中叫苦,心道:這深山之中,偏有這許多古怪的人物,還偏被我遇上了?此處離木屋不遠,難道這女子竟會是趙夫人的妹妹,可她年紀明明比趙夫人還要長得多了?可若不是,總不成她是這裡的山精鬼魅,但月光下看得分明她影子在印在石上。沈希昭只覺這女子若不是年華逝去,單隻看影子形狀,卻是一個絕色的美人。心中又想道:「她既抱琴而來,想必所居之住不遠,這方圓數十里只有這木屋一處居所絕無可疑,難道她真是趙夫人妹妹,可她頭皆已灰白,趙夫人的青絲可沒一根白的,若說是有病的話,她的白中明明雜有烏絲,顯然是年華逝去的花白,嘿,卻不知是趙夫人駐顏有術,還是她駐顏無方?」
心中胡思亂想,只盼她快快離開,而那女子卻抱琴冥思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她微微仰頭凝視月亮,又是一動不動。
沈希昭在一旁等得心焦,又不敢出聲,又過了幾柱香的時刻,見她還是定定不動,咬咬牙正想返身離開,卻聽見那女子悠悠問道:「天意?天心?老天爺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聲音卻甚至是動聽。
沈希昭不敢作聲,心中想道:「哪有這麼問天?真以為是李太白舉杯邀明月么?」又過了一會,那女子卻又問道:「沒聽見我說話么?」這才驚疑省起:她是在同我說話么?可又怕自己會錯了意,哪裡敢回答?正遲疑間,聽那女子又道:「客人,你不在房中安睡,卻出來賞月的么?」
沈希昭這才始信她是在對自己說話,但對她身份更加奇怪,訕訕道:「您是趙夫人的妹妹?」
那女子格格笑了起來,道:「你瞧我年紀大了,不似趙姐姐的妹子,倒似她阿姨是不是?」
沈希昭被她猜中心中所想,微覺窘迫,道:「這也不是,你的聲音動聽得很,一點也不象上了年紀的人!」
那女子似乎怔了一怔,笑道:「上了年紀?咳,你這個小夥子倒很有意思,連上了年紀之人也要誇讚。趙夫人德才兼備,年紀縱然比我小,我也情願認了她做姐姐。」
沈希昭道:「是呀,趙夫人談吐不俗,我心中也極為欽服。」
那女子謂然嘆道:「大家的閨秀確實與草莽中人大不相同,咦,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是不是出來賞月的呀?」
沈希昭怔了一怔,想起自己欲待逃離之事,哪敢說出實話,只得喃喃的應了。那女子又道:「你倒有雅興得很呀,受了這麼重的內傷卻三更半夜的出來賞月?」
沈希昭吃了一驚,道:「呀,你怎麼知道我受了內傷?」
那女子曬道:「這有什麼希奇的,你的呼吸之聲忽快忽慢,急促時中間似有阻礙,明明便在胸肺之間受了內家掌力震傷,是不是呀?」
沈希昭忍不住道:「你,你高明得很呀!」
那女子道:「沒點禮數,我年紀比你大得偌多,卻你呀你的,姑姑也不叫一聲!」
沈希昭歉然道:「跟你,不,跟姑姑說話,一點也不象同長輩說話。」
那女子哼了一聲道:「是呀,所以問什麼不回答什麼。你叫什麼名字呀?」
沈希昭道:「在下姓沈,名喚希昭。」
那女子似乎點了點頭,問道:「你學的是正宗的道家心法,嗯,這是上清宮的太和陰陽氣,上清宮從來不將太和陰陽氣傳給俗家弟子,你是怎麼會學到的?」
沈希昭不料她如此精明厲害,一時間躊躇難答,只在心裡叫苦,那女子卻也不追問,又道:「你得罪了什麼人要逃進這深山之中?」
沈希昭正為疑心此事而逃,哪敢說出,他雖然猜不出這女子是什麼身份,但她通曉武功而且非同一般那是決無可疑之事了。那女子笑道:「這也不便說么?好罷,你不愛說我便不問,姐姐說你是個好孩子,我便姑且信了,你會不會彈琴?」
沈希昭臉上微紅,幸好她背對自己也瞧不見,當下道:「小時候學過些。」
那女子點了點頭,手一揚,懷中瑤琴飛起,不偏不倚,正正落入沈希昭懷中,沈希昭伸手接住竟象是自己隨手抱起一般,這份舉重若輕拿捏得當的巧勁叫他吃了不小的一驚,心中只是叫苦不迭,但那女子的這份武功,如何敢輕舉妄動,只得嘆了口氣,說道:「姑姑,你待要怎樣?」
那女子道:「你看著今晚的夜色,操一曲給我聽罷,不必拘泥於古曲,只須能表達你此刻心境及眼前景物。」
沈希昭於此是完全摸不到頭腦,但事已至此,也只能順其自然,何況那女子的話語中自有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東西。當下點點頭,盤膝坐下,沉思有頃,當下緩緩彈動琴弦,他這些年浪跡江湖,已經有許多年未摸過此物,此刻驀然彈奏,未免生澀,但這是他幼時熟極的東西,更兼之聲樂是最能收斂心神之物,他又有滿腔的心事,被這琴音一勾,便自然而然流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