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恤

撫恤

突厥使者來到沙州軍隊駐地,領著一群女子,求見曹恂。既是戰場之外,曹恂困惑中以禮相待。使者道明來意:「三王子吩咐,按陰夫人的意思,將這群女俘交給您處置。」

曹恂心間一滯,以為聽錯:「誰的意思?」那群女子中,認識靈遙的女子說:「陰四小姐是我們的恩人!」他的心往下墜,勝有何用?不僅絲毫未護到她,反而又將她推入苦海……

他神色卻是威嚴冷漠:「突厥慘敗沙州,就要拿出誠意交還陰小姐,否則我們不會網開一面。」使者狡獪地笑:「敗給沙州的可不是三王子。」「好,我等著默鐸能獨當一面。」他沒必要再給默鐸面子,恨不能領兵追上他一決高下。

使者賠笑:「是,三王子越強大,陰夫人過得越好。」這番話並不可信,可反之必然。曹恂另有煩心:儘管元素璧來信總是勉勵他大局為重,但東安王派人過問幾時回去,說郡主牽挂傷身,由主將駐防即可。

他逐走使者后,面對那些女子:「我會把你們平安送到沙州,做好安置。」他明了靈遙的心意與信任,女子們且哭且謝,愛說話女子想寬慰他:「陰四小姐處境還好,三王子走到哪裡都和她手拉著手……」

他到半夜依然鬱結,出去迎風而立,手握靈遙送他的綉袋,噙著她留下的糖,滋味無比苦澀。那夜戈壁相遇,卻為沙州的安危而分別,為何沒想到橫下心攜她遠走高飛?他無聲落淚,太多人不值得……

靈遙從與曹恂相遇的夢中驚醒,默鐸早被大王子叫去談判,還未回來。走到外面,抱臂半晌,涼風吹不散思念的苦,她放入口中一顆糖。

「你在吃什麼?」默鐸大步走來,語氣警覺。「是糖。」她平靜地給他一顆。「我想嘗你的。」他圈住她,舌尖勾開她的唇,輕攪細纏,尋著那顆糖、吮著她的香,兩人好像都品到那股甜。

她頭腦有點空,片刻后推他:「亂來!」「很甜。」他抬臉笑笑。她皺眉咳幾下問:「你們談得怎樣?」「一看就不是關心我。」他鬆鬆地摟她,為她擋住風。

她便靠著他:「是呀,每次見可汗都沒什麼好事。」「我也一樣。」他鬧著玩道。她輕啐:「你是他的兒子,他自然偏向你。」

「王族哪有親情?」他隨即沉下聲:「大王子威脅我若不合作,就要同歸於盡。很像我小時候臨去中原前打滾哭鬧,有什麼用?」大王子要他協助粉飾敗況,減輕可汗怒火。

「他位高權重,別太輕敵。」她隨口說出的是關心。他下巴點著她頭頂:「此前諸事走向照我預想實現,我不能半途而廢。」

他向來不是自大的,在她感覺甚至不夠自信,這次聽他語氣頗有成竹?兩方相鬥於曹恂有利,可沙州跟默鐸勾結,只怕將曹恂牽絆……她靜想無解:「我看不清。」

「你看不清?」他捧起她的臉,看著清秀的雙眸:「當初你有些成為薩滿的天分,若不是我要你,說不定我娘會培養你。」「看得清的,更要被你們滅口。」她挑眉點出薩滿的不幸。

他用指尖撫平她纖細的眉尾,身體又低傾向她。她只得張開雙手抱他,與他臉頰相抵。

兩人在夜色中安靜著。他不想被人看清,越發注意收斂內心,所以他答應了大王子,大王子命他起誓,他亦照做,親切地說:「大哥也要照拂我,上天在看著。」

他唯獨不想對她收斂什麼,哪怕他們心如陌路,可他還是需要她的了解、渴望對她傾訴、讓她見證自己一步一步前行……

她無奈與他相互抱著,口中的糖已化掉,而他依然抵在她肩頭,頗似孩子跟娘親耍賴,她不樂意地問:「你不覺得自己這樣像小孩子么?」「像孩子他爹。」他如夢方醒,橫抱起她:「我們去生個小孩子。」

她輕吁一聲,看不真切自己的將來。「默鐸不行,我怕……我做不了好娘親。」她忽然按住他的臂膀,雖然說了無用。「不怕,有爹爹我在呢。」他吻了吻她,心中發誓不讓孩子經歷童年各自的苦。

康赫再次從前同夥的包圍中脫身,安蘿毛躁慌亂又拖後腿。「我當你是妹妹,才忍你很久。」他板著臉訓她。「我哥不會凶我。你就是對小姐有目的,才拉著我。」她委屈。

他打探到那女人安分待在默鐸身邊。虧了買賣、被人追殺,全是因為她。他不甘心,想再賭一把。「我哥做個太平老百姓,不來找我也沒所謂。」她盯著他。他咬牙,為了不餓死、為了找妹妹,才走上賭命的路。

快抵達可汗營帳了,默鐸與靈遙分開走,整日廝纏太礙眼。「早落下無數把柄了。」她略有不屑,可汗的耳目全都看去了。「捨不得我不在身邊?」他打趣著,手快抓住她要收起的針線活:「給我縫的香囊嗎?」

「給我自己的!」她不認,不知怎麼想的就綉成香囊,絕沒有動心。「身子和舉動騙不了人。」他的眼神彷彿鑽進她心裡,看紅了她的臉。他一笑走開,留下假作呼那親信的兄弟陪她。

靈遙輕鬆一些,跟這位叫圖力的兄弟常敘一敘,聯手對付呼那,竟沒說上幾句話。「你潛在呼那身旁多久?」「兩年了。」「不好熬吧?」即使對默鐸虛情假意只是偶爾,她也很難受。

「還好,要不是這次事發緊急,三王子讓我踩著他接近大王子……」她有點吃驚,默鐸逃回突厥僅兩三年,根基就在快速地鋪開、深扎。她算是常在枕邊人,卻陷於情怨糾葛察覺不到暗涌……她很想提醒曹恂,勝仗說明不了什麼,對默鐸要倍加警惕!

「你們為何追隨三王子?」她反覆不解:「為了權勢他一定會拋棄兄弟、女人!」是這道理。」他說得實在:「但是三王子不擺架子,給我們好處,善待我們家人,帶領我們拼前程,這樣的主人不多見。」

她想了一圈沙州和突厥的權貴,兼具這幾點的,很少見。「還要看運氣了。」她未言明,一旦爭權失敗,默鐸自身難保、還能保誰?

「夫人自然會站在我們這邊。」他活潑地說。「你們做壞事我可不站。」她心情稍好,別看這些兄弟在她面前熱情,在看不到的地方做了多少惡事呢?

突厥大軍低迷地卸甲歸營,人人忐忑於可汗的怒火。靈遙他們在後方,暫不知默鐸大王子覲見可汗的情形,她和圖力慢慢在營地穿行,看到老弱婦孺三三兩兩,在士兵中找尋丈夫、兒子或父親。

有的人找到了,一家人擁抱著壓低聲音慶賀,活著就有盼頭。有的人嚎啕大哭,家中頂樑柱倒下,拋下可憐的妻兒父母怎麼過下去?

敗仗之下,哭多於笑,在高低錯落的哀聲中,她最初為曹恂獲勝的欣喜漸漸退去,心裡不好受:戰場上仁慈不得,可死去的多是被驅使的百姓,曹恂也不會快意。

就在近旁,有位老婦人哭倒在地,兩個兒子全都戰死,老天能不能用她的命換回兒子?她哭得喘不上氣,渾身抽搐。靈遙不忍走開,蹲下扶她靠著自己,輕拍她的背。此情此景,跟薩滿學過的哀悼歌謠,從她口中緩緩吟誦出來。

歌謠不能消解悲傷,卻可使人平靜,老婦人哭聲漸弱,拉著她說:「好心的夫人,我們太苦了,求您多陪陪我們。」

圖力要阻止,靈遙則應下了:「默鐸說過讓我撫恤傷亡。」她在默鐸的地盤上就與平民們處得融洽,在這裡也很快得人心。她穿著樸素,性子低調,耐心聆聽訴苦,間或溫言勸解幾句、吟誦一段悼詞,就能予人些許安慰。

雖未表明身份,但不久三王子夫人的善心就傳開了,接連不斷有人找她傾訴,到夜深她才喘口氣,其實她做不了什麼,無非是真誠與同情。沙州突厥兩邊百姓渴求的是太平,她哪有能力改變當權者的貪婪爭鬥?連默鐸都說服不了。他在可汗那邊……還好吧?她猶豫地想起他。

默鐸在層層隔隔之外,聽人說起她所作所為。累到她了吧?他翹唇一笑,笑她時而靈、時而笨,令他心頭柔軟。她的舉動無形中也幫他掙得好聲名,或能轉變可汗的印象。

大王子果然悔約,可賀敦替兒子攻擊默鐸:破壞備戰、坐視戰敗,以及耽溺女色殘殺自己人。默鐸早知大王子不可信,有備而答:「失利我們都有責任、無可推脫,各位將領都看在眼裡。可突厥士氣不可失,父汗要降罪、我便領罰;父汗要練兵、我便儘力。」

大王子和默鐸麾下均有可汗近臣,默鐸對可汗的人尊重禮遇,當然私下勾當則多加防備;而大王子行事魯莽、不聽勸諫。因此,近臣們對兩位王子的印象截然不同。

「上回他就這樣!」大王子指著他:「兩次殺我的人都裝無辜、假認罪,父汗不要被他騙了。」「沒能從沙州軍隊手下救呼那我很遺憾。」默鐸嘆了聲:「我很奇怪,我的女人怎麼在呼那軍中?」

「用那漢女可以治住曹恂,要不是默鐸使壞,我們就獲勝了。」大王子自認有理。「突厥取勝需要靠一個女人?」默鐸抿嘴不再說,看向額頭青筋鼓起的可汗。

「不爭氣!」可汗正要繼續罵,僕從稟報小王子患病驚厥。四歲的小王子是可汗寵妃所生,可汗極為疼愛,急忙起身探病,默鐸立刻去攙父親。「他算什麼?」大王子沖可賀敦撇嘴,瞧不上那小兒。

小王子活潑健壯,病發得急,可汗叫醫生和薩滿輪番診看。默鐸守在一旁,靜觀其變。直到夜半,可汗留心小王子病情的同時,聽取近臣講述備戰交戰情狀,心煩意亂:給大王子樹立威信的機會,被他糟蹋一空!

更擔心突厥人心惶惶、政局不穩,聽到三王子的漢人夫人在走訪安撫百姓。可汗抬起眼皮:「仔細盯住那漢女!」默鐸這臭小子,有些心機。

小王子用藥不見好,高燒說著胡話,薩滿在旁邊念念有詞。默鐸一邊勸父汗休息,一邊張羅尋醫問葯。

寵妃挽著可汗哭個不停:「會不會有人害我兒子?」可汗突然進裡屋,暴躁地踢開薩滿:「把默鐸的漢女叫來。」「她什麼都不懂。」默鐸頓時緊張,她不能卷進渾水。「換個人試也好!」一直袖手的大王子發話。

很快,靈遙被人領來。默鐸看到她的疲憊與疑惑,她的眸子尋覓著定向他。他想這是她對他的信賴,她想這些人絕非好意,而他會維護自己嗎?她從無期許。

她一定不會向他求助,於是他上前兩步拉住她,和她一起面對可汗。她瞥了他,他想做什麼?大王子發出嘲笑:「看吧,他被女人沖昏了頭。」

默鐸忙拉她行禮,可汗面露反感,朝她打量,她也看了看可汗。這女子無甚艷麗,多看幾眼確有些柔媚味道,雙眸水潤,不像膽大妄為的樣子,難怪默鐸被勾走了。

「你學過薩滿的本領?」可汗問她。她感到默鐸手中的力度,小心答:「只學過一點歌謠。」可汗點了下頭:「你去陪小王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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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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