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野

第2章 山野

「江山……,何及空山茅屋梨花一盞?」

山間空寂,松風澗響,鳥語清啼,有女子聲音清泠冷絕,疏朗空闊的語句卻自語聲氣息中輾轉出一絲冷冽。

月白棉麻布衣衫的女子面對崖間蔥蘢古木,箕踞石上,聽身後水聲浩浩潺潺,粼粼冷冷。山間但有木陰水氣,便襯得她自有超絕。

那女子對著深林幽澗良久,方嘆息起身,抱了懷裡的青灰粗釉的小瓮子,自身後不遠處的泉眼處汲了一翁水。

略有些寬長的衣擺浸在水裡,那女子似乎完全沒有注意,一貫的面色清冷,只小心地捧著瓮子站起來往山下走。

「阿黎姑娘——」

隔著重重山路,遠遠地看見對面有一少年遙遙地朝這邊揮手,雍黎微微蹙了蹙眉,不動聲色地緩步而行,山風掠起她的衣擺帶著崖間桂子的清香。

她徐徐而行,步伐始終不急不緩,便是轉過山路那少年已經快步迎上來,她依舊波瀾不驚神色未有絲毫變動,甚至完全沒有在意眼前這人。

「阿黎姑娘,山路難行,你下次要再去打水喚我來就好。」那少年說著便伸手去接她抱在懷裡的水瓮。

「不必。」雍黎原本語聲清冷,看那少年滿心熱切,又加了句,「多謝。」

「阿姐讓我來喚姑娘吃飯,今日我打了只山雞,阿姐做的山菇雞湯最是鮮美,阿黎姑娘可要多喝些。」

少年被拒絕也不惱,只跟著她的步幅,天南地北地胡扯。

「我小的時候阿爹給我做了張弓,雖然不精巧但很是好用,我第一次用它獵到山雞的時候,就想著什麼時候能用它去戰場上殺敵才好呢。」

「可是我都走不出這個村子,更別說去邊境殺敵了……」

似乎以為雍黎不喜歡他聒噪,少年忙住了口,見她神色如常沒有絲毫生氣的樣子遂放了心。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姑娘,卻有一種讓自己仰望而不可接近的氣勢。

雍黎卻在聽他最後一句話時停了腳步,微微偏頭看他,淡淡問,「你想從軍?」

「是。」少年有些詫異,卻還是認真地回答了。

「既然想為何不去做?」

「一直都很想,但是我不能丟下阿姐,這場水災後山下的田都淹了,我若走了阿姐怎麼辦?還有,我爹娘的……」少年突然住了口,下意識看了看雍黎,見雍黎已繼續緩步前行,似乎完全沒有注意他說什麼,方長長舒了口氣。

「寧德八年,修武將軍直為北境軍左翼副將,時敵軍設伏,主將剛愎,險陷萬軍於死地,直刀逼主將,抗令不從,寸步不退,救數萬軍於修羅。當年吳直的選擇,孫捷,若是你,會做何選擇?」雍黎遠遠地看著籬笆交錯叢林掩映的幾間茅舍,停下腳步淡淡問。

孫捷乍一下沒反應過來雍黎的意思,直到雍黎微微偏頭看他,方略微思索片刻,小心地組織了言辭,「這是《六合戰》中記載的,吳將軍剛直,為萬軍所想不顧己身,便是背上刀挾主將叛軍叛國之名也不在意。但是我想,免陷萬軍於死地,這是一定要做的,若是我必然不會用這種方法,若軍心因此而亂可不是鬧著完的。至於到底如何做,我……,我還沒想好。」

「抱誠守真,允執其中,荒野生珠,如日之升。我上璋之幸。」雍黎語聲極輕,偶爾幾個字落在孫捷耳中卻聽得有些莫名其妙。

「阿黎姑娘,阿捷,快些過來吃飯。」茅屋內走出一個女子,端了兩個碗碟安置在院子里的桂樹下的桌子上,見雍黎二人走來忙站起來招手。

雍黎放下懷裡的小瓮子,自院角的水缸里取水凈了手,接過阿珠遞來的粗陶碗,淡淡道了聲謝。

「阿黎身上的傷才好了些,要取水什麼的就讓阿捷去取,可不要累著,來,多喝點湯。」一邊說著,一邊給雍黎碗里又盛了幾勺湯。

「在這裡這麼多天也出不去,我們的存糧也吃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下面山路何時能通。」說著又向孫捷道,「阿捷,這兩日在山裡看看,有沒有其他下山的路。困在這裡,阿黎的家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尋得到,若能出去也還好點。」

孫捷怔怔地看著雍黎,還未從方才在外面的那一番對答中反應過來,他預感自己的渴望似乎有了一絲可以實現的可能。而眼前這個,慢條斯理優雅喝湯的少女,即便握著粗製的調羹,吃著僅有的紅薯粗糧,也有著不同於常人的非凡氣度。

「阿捷,在發什麼呆呢?」阿珠見自家弟弟沒有反應,忙推推他。

「哦。」孫捷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我想著阿黎姑娘看樣子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我們這粗食,難得這些日子姑娘一點都不嫌棄。」

聽了他的話,雍黎沒有反應,她領兵的那兩年有時糧草供給不上,能有口吃的就算不錯了。阿珠卻覺得自家弟弟莽撞,忙拍了拍他的頭,「我方才說的你聽到沒有,亂說些什麼?」

「是,阿姐,我這兩日就四處看看有沒有下山的路,阿黎姑娘的傷也總該再找個大夫好好看看。」

「我無礙。」雍黎擱下碗,想了想,又道,「你們不必擔心,再過三兩日便可出去。」

「姑娘如何知道的?」阿珠不假思索地問出了口,又想到這兩日常有信鴿往來,都是與雍黎聯繫的,遂試探的問,「是姑娘的人送來的消息嗎?」

「這場秋澇到如今也算解決,天災無情,切莫等閑。」雍黎沒有接她的話,抬手接了頭頂桂樹飄飄撒撒的花粒,道,「你們的相救之恩,我會報答。」

「我姐弟二人相救姑娘並不是想要報答的,天災無情,人若再無情,這世間可還活得下去?而且,我出去后,我應該會和弟弟去華陽,然後……,也許以後就不回來了。」阿珠笑笑,語氣溫柔,雍黎卻聽出了其中一絲低沉。

「華陽?」

「有一個姑奶奶早些年嫁去了華陽,我們舉目無親,好歹也就剩這麼一個關係還算近的親戚。」阿珠解釋道。

「我也會去趟華陽,你們閑暇時可先整理收拾,屆時我安排人送你們。」

「姑娘家是華陽的?」孫捷好奇地問。

「我……」雍黎有些猶豫,有些失落,自母親去后,定安,華陽,平皋,她不知道哪處才算是自己的家,苦澀一笑,「這兩年住在華陽,我家,算是定安的吧。」

「定安?」阿珠似乎抓住了定安這個詞,隨即略有些急切地問,「那姑娘可認識大理寺卿?」

韋繼堯?

雍黎詫異看她,阿珠似乎覺得有些突兀,「這次水災也是大事,不知道朝中派的誰下來?」

雍黎沒有接話,低頭看一本孫家小子不知道從哪裡尋來的書,忽然想到什麼,道,「今晚你們早些睡,我那邊無論有什麼動靜都不要出來。」

大抵她向來氣度非凡,語氣神態雖向來親和,而行事舉止有種久居高位的平定,她二人雖有疑惑,卻下意識地答應了下來。

晚上阿珠送來了家裡僅剩的一些小米熬的粥便回房了,雍黎一口口慢條斯理地喝完粥,用簪子撥了撥燈芯,窩在床腳看書。

一本不厚的書三三兩兩地翻完月亮已經升了很高,那邊姐弟兩屋子裡的燈早已熄了,雍黎推開門看了看外面月色,沁涼如水,流光皎潔,她微微站了會兒便抬步往屋後走。

屋後有一大片竹林,月光里竹影搖曳越發顯出幾分陰森幽怖,雍黎站在月光下,語聲清冷,「既然來了就出來吧。」

靜默半晌,竹林中走出十來人皆黑衣勁裝,為首那人開口道,「殿下好謀略好膽色,我替我家主子問候殿下。」

「你家主子也好算計。」雍黎衣袖微展,負手而立,月光之下清華之姿,彷彿下一刻便要羽化而去,素來清冷的面容,此刻竟也勾勒出幾分戲謔的笑意,「取我性命嗎?」

那人沒有否認,「北境戰後你失蹤,若是死在這處荒無人煙的郊野,這上璋怕是得亂了,渾水摸魚什麼的在這樣的大亂下最合適不過了。」

「你這番說辭於我這裡可沒什麼用,他要的恐怕不只是我的命。當年冼家在這附近二州勘探數年都沒有發現的鐵礦,竟被一場洪水沖了出來。這天賜的寶貝他想獨佔,想做什麼,這是司馬昭之心。若你能活著回去且帶句話給昌王,『祈麟山的鐵礦,他若有那個手段和膽量,只管來取。』。」夜晚有些凉,雍黎穿得單薄,傷口也有些隱痛,而一字字雖平和清淡,卻也有凌厲刀鋒。

「殿下這話說得可是太過自信,您自己若能活得過今晚再說。」那男子似乎在笑。

「誰能殺我?」雍黎不以為意,漫不經心地問。

「我。」

「不,想殺我的昌王殺不了我,而此刻殺得了我的你,卻不想殺我。」雍黎無聲對那人說了兩個字,滿意地看他僅露在外面的眼睛多了一絲迫人的凌厲,方繼續道,「昌王選了你可真不是明智之舉,當然他也不是完全信任你,你身後左後方離你最遠的那兩個人,可是昌王親自安排的人呢。」

那人詫異地看著她,卻剎那抬手一劍割破後面那兩人的喉嚨。

「你知道什麼?」他揮手示意屬下將屍體處理了,卻目光緊逼著雍黎。

雍黎吐出的那兩個字是,「合珠」。

而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當年華家老家主臨逝之前說的兩個字也是,「合珠」。

儘管自老家主去后,華家已被滅門十七年,但他至今都沒有想通這「合珠」二字的真正意義,也從未調查清楚華家滅門的真正原由。

「合珠者,定隨珠也,生於天地自然成形之初,據說是春秋時期出世的隨侯珠的母珠。此珠相傳有追尋往事,預知未來之能,可認主帝王。定隨珠最後一次出世是四百多年前越初十六國的亂世,當時越太主尚未龍翔,不過是山間放牛的十來歲稚子,某日偶然與溪中發現此珠,以手觸摸,瞬間光芒大勝,有龍鳴之聲。后二十三年,東征西伐,收十一國,建大越,主天下。」雍黎語聲朗朗,徐徐道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在有心人眼中,華家,要不起這定隨珠。」

「你這話何意?『合珠』又是什麼?我聽不懂。」那人故作平靜,語氣冷冽。

雍黎毫不理會他裝傻的行為,「你若不知道,聽了那兩個字的時候,又為何殺了那兩人?」

「你到底想要如何?」那人舉劍直指著雍黎,厲聲問。

「我以為當年華老爺子精心培養的繼承人不會這麼沉不住氣,看來是我高看你了。」雍黎不動聲色,即便此刻劍光生寒。

「你如何知道……」

「如何知道你是誰?」雍黎抬手撥開了他的劍,看著他一字字道,「淮西華家第十三世孫,華燁。」

很滿意地看到他臉色再變,雍黎繼續道,「你不必那般神色看我,我既然能算到你今天來,那你的一切我定然一清二楚,包括『合珠』,包括你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一切。」

「要求?」華燁也非庸人,他一番沉思后,直入主題,「你有何要求?」

「何意?」

「我想知道,關於我華家與合珠的一切。若有何用得上我的地方,你不必客氣。」

「可以。」雍黎神色朗然,「兩個月後我回京,希望望江石亭上能開著北國的重瓣藪春。」

雍黎這話雖然只是簡單地說了下時間地點——兩月後定安望江亭,而華燁卻還是詫異了一下,又重新看了眼眼前這個清瘦的少女。他解決此間事後去廷河的打算不過是臨時起意,連昌王都不知道,卻不知道這個少女是如何知道,其背後勢力當真可怕。

「好,一言為定。」華燁收劍入鞘,也斂了周身冰冷冷的殺氣,「往後但有所求,我定當竭力,也望殿下不會食言。」

「自然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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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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