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軼
第二日阿珠起來的時候,雍黎已經坐在門前的青石上煮茶,茶煙裊裊,身側便是一條緩緩流過的山泉,這條山泉的源頭便是昨天雍黎取水的那處泉眼。阿珠看著這樣的情景,突然覺得,大抵人間難見,世間無雙的女子也不過如此了。
阿珠怔了半刻方轉身走進廚房,卻見自家弟弟也怔怔地看著門外方向,見姐姐進來,方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喚了一聲,「阿姐。」
「阿姐,你說阿黎姑娘到底是什麼身份?」
「你問這個做什麼?阿黎姑娘不說自然有她不說的理由,咱們也不好多問。」阿珠敲了敲自家弟弟的腦袋,「快些燒水做飯去,把家裡還剩的兩隻雞蛋蒸蒸。」
「阿姐,不是我多想,我總覺得阿黎姑娘身份絕對不一般,先不說她的舉止氣度,單看那日我們發現她時是帶著刀傷的,還有這些天信鴿往來的頻繁,就很是異常。更何況今早我起來時,看到後邊院子里一灘像是沒洗乾淨的血跡。」
「血跡?你沒看錯?」
「沒有。」孫捷很確定地回答,見阿珠神色有些猶疑,想了想寬慰道,「阿姐也別多想,或許是山間的動物受傷闖進來沾著的血跡。」
「或許是吧。」阿珠雖心下也疑惑頗甚,卻也沒有多說什麼。
阿珠煮了早飯,給盛了些稀粥,揀了兩塊番薯,又端了單獨蒸的蛋羹給雍黎送去,才剛走出廚房,便透過槎椏的籬笆院牆,看見西側原先上山的路上湧上來足有上千身著甲胄的兵士,瞬間就將這處院子圍了個水泄不通,就連小院門口也站了十幾人。
當先兩人,一人全副甲胄指揮兵士布防;另一人則一身寶藍色勁裝,腰佩長劍,有武人氣勢,卻有人文人風骨。
阿珠乍一見這陣仗嚇得差點沒端穩手中的托盤,又遠遠見當先那人朝雍黎躬身一禮,遂知道是來接雍黎的人,便放下心來。斂了斂心神,故作鎮定地繼續往外走,卻在門口被兵士攔了下來。
「我不出去,這是阿黎姑娘的早飯,能否勞您送過去?」阿珠也不強行,只向一旁面容和善的一個士兵道。
那士兵還未說什麼,便聽雍黎聲音傳來,「讓她過來。」
門口兵士聽了立即就放了行,阿珠向那幾人微微屈膝算是道了謝。儘管周圍安靜地除了雍黎和那寶藍勁裝的人低低的交談,再無其他聲音,但在這甲胄兵戈齊備,氣勢肅殺凜冽的千軍中走過,阿珠還是緊張地背後沁出了密密的汗。
她強撐著走到前面,將早飯放下,道,「姑娘好歹也吃了早飯再說,傷才好了,若再傷了身體可不好。」
「多謝。」雍黎輕聲道謝,又向那男子道,「我那日受傷全靠孫家姐弟相救,你讓他們不許為難。」
「是。」那男子低聲應諾,又向阿珠道謝,「多謝孫姑娘相救我家少主,他日若有需要,林軼必不敢辭。」
「林先生言重了,遇到阿黎姑娘,也是我姐弟的緣分,不敢求回報。」阿珠屈膝向他行了一禮,心下卻確定了一直以來的猜想,能讓這個領軍而來的男子稱一聲少主的人,阿黎姑娘恐怕已經不是普普通通的大家出身。想起父母的慘死,雖有證據卻因人微言輕不得申訴的冤屈,心中也盤算著雍黎能相助自己的可能性。
林軼覺得這女子有一種不同於山野女子的溫婉氣質,對談之間很是讓人舒心,遂向她點頭一笑,又向雍黎道,「少主自北境失蹤,主子很是著急,您為何還不回去?」
「我還需再等兩日,你們不必跟著我,這麼多人太顯眼,而且我也並未想到會是你來。」雍黎將煮茶的小爐子往一邊推了推,又將瓮子里剩下的昨天打的泉眼處的水倒進爐子上坐著的小壺裡。
「那日少主失蹤,我們以為您還在北境,主子派了四隊人馬尋了好些時日。直到這裡發生秋澇,屬下受命過來支援,在鄢陵州渡口發現您留下的暗記,才尋到這裡,平恪也在附近幾州尋您。您既無事,為何不早些聯繫屬下?主子可急瘋了。還有,您的傷是怎麼回事?」
「我的傷無礙。那日山間發生了泥石流,堵了路,消息隔絕了。後來我與外面聯繫過,定安那邊是知道我的消息的。」雍黎攪了攪碗里的稀粥,招呼阿珠一起吃,見阿珠有些猶疑畏怯,也不勉強,抬頭對林軼道,「我過兩日會去趟華陽,你可直接回平皋,也好讓……父親安心。」
「您既與外面聯繫過,為何平恪未回京?他似乎完全不知道您的蹤跡。」林軼有些詫異。
「我並未聯繫他,只是將消息送去了京城。」雍黎淡淡帶過。
又道,「韓附北如何了?」
林軼看了眼旁邊似乎神色寧然的阿珠,客氣道,「孫姑娘去忙吧,我已經交代過了,他們不會再阻擾你,你自便就好。」
打發走了阿珠,林軼方回答,「目前還是看押在雁元關,照您吩咐沒有人敢稍加折辱。」
「韓附北是有名的剛直之將,他那貞忠不折的性子竟然甘心被俘,殿下您好手段。」林軼有惋惜的說。
「韓附北很重要,雁元關那邊戰後事務應該是你父親負責的,你替我請他代為照看一番。」雍黎吃了兩口粥便擱下碗,想到那日自己一封信雖讓韓附北止了自殺的念頭,但這人向來最是寧折不彎的,若果真自殺了,那真是遺憾的。
「是,您放心,我會安排人看好韓附北。」林軼在雍黎的示意下坐在了對面,又想起日前支援救災的事,「十天前我率軍押送榆林倉支派的糧食往水災最嚴重的黃縣,途徑安平道時我見到了幾個人,那幾人雖行跡低調,但為首一人我還是認出來了,是管蒯身邊的一個護衛,年初上元節我奉父命往順州一行,在西澤河邊我曾見過這人。」
管蒯是昌王黎紹身邊最重要的一個謀士,最是心思陰毒,向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雍黎印象中這人似乎很早之前就在黎紹身邊,但中間似乎也消失了那麼幾年。
「管蒯……,你了解多少?」雍黎微微沉思,自從知道八年前的事與黎紹有關,她便從未想過輕饒了他,包括他身邊所有捲入其中的人。
「管蒯似乎是四年前突然出現在荊湘一帶的,當時因解字斷言名聲鵲起,為昌王所知,後來到昌王身邊的,一直很受寵信。我曾多次聽我父親說過此人,他這幾年不顯山不露水地跟在昌王身邊,但昌王所做的許多事都有他的手筆。」
「他不是四年前出現的,我其實早在十二年前就見過他。」雍黎想起五歲那年的上元節在元銘宮明櫻洲見到的那人,她當時並不知道那人是誰,不過後來的調查也直指昌王一脈,若不是去年偶然得到的消息,她也不能確認那人就是管蒯。
「殿下?」連亦有些奇怪,「需要我替您查查此人?」
「將管蒯的消息送到我父王那裡吧,他會比我查得更仔細。」
雍黎神色語氣都很平靜,林軼卻抬頭打量她一眼,見她似乎沒有任何異常,心下卻有些唏噓。
「你說的我會注意,你下山吧。」雍黎捏了捏碗里的番薯,並不想吃。
「殿下要做什麼身邊還是有人的好,若實在不方便,讓王副將帶兵回平皋,只留我跟著您可好?」
雍黎沒有說話,只是看了他一眼,看得他心裡一陣慌張,直到雍黎將目光轉到咕嘟嘟冒著熱氣的茶爐上,才暗暗抹了把汗,自家少主這目光可是分分鐘看透人心的節奏啊。
「華陽那邊這兩日會有人過來。」雍黎用抹布墊了手挑下小茶壺,淡淡回答他,意思很明顯,不需要你跟著。
其實她失蹤的這一個月至少有四方勢力在尋她,除了想殺她而後快的那方勢力,來自定安的她舅舅派出的人,來自平皋的她那個父親的人,還有來自華陽的她自己的勢力,其中還包括未晏的勢力。所以即便自己與外面斷絕聯繫這麼久,但至少未晏會在第一時間尋到自己,未晏尋到自己那華陽那邊也就相當於得到自己的消息,這兩日明裡暗裡跟著自己的人必然不會少。
「我是受命而來,雖有您的話王爺那裡自然不會說什麼,但既然我已尋到您,若再有什麼意外,我父親的家法我可真承受不住。」
林軼表情嚴肅認真,雍黎聽不出有什麼玩笑,雖然她也知道這個屬下有時候喜歡抽個瘋,不過他的父親林棹真的是個端重嚴謹的人。
雍黎想了想自己身邊的親信屬下,席岸年初回了京,元濯身份不宜暴露,祝詞在華陽自己也放心些,無需他親自來接,平恪到底是舅舅的人。林軼雖說不算自己的嫡系,但也是能夠信任的,這時候留他在身邊倒也方便。
「隨你意。」雍黎漫不經心地折騰著茶水,並不打算喝,這鄉村農戶的孫家弟弟能找到的也就是一些粗茶梗子,不過山間泉眼處的泉水倒是難得,她這些日子煮茶什麼的,倒也不是為喝,不過是喜歡在茶煙的清苦香氣里思考謀算。
「多謝殿下。」林軼也知道雍黎性子,忙又道,「您放心,我會將一應事項安排好,必不會出差漏。」
林軼等了一會,見雍黎似乎沒有其他吩咐,正欲轉身離開,卻聽雍黎道,「你替我聯繫下平恪,就說我要見他,讓他帶著他手下的人儘快過來。」
「是。」
林軼很有效率的安排了一應事項,順便打發走了那三千隨來的護衛,直到正午時方回來。
雍黎還在那邊坐著,饒有興緻地看著阿珠在一塊素絹上綉著喜鵲登梅的圖樣。
「姑娘喜歡這花樣?」阿珠見雍黎盯著她手裡的綉樣,以為她喜歡便問了一句。
「你手很巧。」雍黎贊了一句。
「阿黎姑娘想必手藝比我要好吧。」阿珠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溫柔地笑了笑。
「這個我不會,今日也算是第一次見人繡花。」雍黎翻了頁手裡的書,不以為意。
阿珠有些驚訝,即便大家貴女無需像她們這些蓬門女子一般以此為生計,但為以後能高嫁,這綉工一般都是能拿得出手的。她不知道雍黎身份,這下倒也更加奇怪什麼樣的家庭能教養出這般氣度的女子,但卻對這些尋常的女子該學的東西不屑一顧。
她見自己這般突兀,有些尷尬地看著雍黎。
「你不必在意。」雍黎笑道,「綉功廚藝這些我一絲都不會,甚至一般的穀物雜蔬我都分不清。四肢不勤,五穀不分,說的大概就是我們這種人吧。」
雍黎確實從未碰過這些東西,甚至尋常大家閨秀會的箏笛曲舞,她都自幼少有觸及。她祖父是鴻儒高士,卻有文人的傲骨和固執,說什麼音律歌舞均為伶人之技,唯古琴有高士之風,可養氣節風度。所以京中大家女子會箏,會笛,會琵琶,會歌舞,而她卻只擅操琴。
雍黎略帶自嘲的話,卻讓阿珠朗然,她躊躇半刻,似乎試探道,「姑娘榮生貴養,不是我們能企及的,也不知道什麼樣的人家才能養出姑娘這般的人兒。」
敏銳如雍黎怎會沒聽出她話里的意思,她對阿珠的試探視若罔聞,看著迎面走來的林軼,道,「何事?」
「方才剛收到的,主子那邊傳來的信。」林軼站定,從袖中掏出一封火漆加印的信件。
雍黎展開信件看了,眉頭卻微微蹙起。
「少主?」
「無事。」雍黎將信件重新收好,沒有再說什麼。
阿珠見林軼過來,忙起身想讓,「我方收拾了屋子,蓬門小戶沒有什麼多餘的房間,委屈林先生這兩日與阿捷擠一擠。」
「孫姑娘客氣了。」林軼回了一禮,又摸出些銀票遞給她,「這些日子勞煩孫姑娘了,這是我家少主的一些謝意。」
「這……,這不行。」阿珠連連推辭,不待林軼勸說,又道,「快到午時了,我去準備午飯。」
話畢便匆匆離開。
林軼尷尬地站著,見雍黎絲毫沒注意他,只得將銀票重新揣起來。
「殿下傷可大好了,崇先生這兩日也快到了,可要我先請個大夫上來?」林軼見雍黎臉色似乎一直都有些蒼白,以為她是舊傷未愈,不免關切。
「無礙。」雍黎拒絕,她身上傷口其實大多已經癒合,只是似乎有纏綿未愈的內傷,加之失血太多,又被困山野這麼多日,血氣一直未補上來,所以越發顯得蒼白單薄,「你身邊可有帶初元丹?」
林軼原本是帶著的,只是前一段時間救災運糧的,早就不小心弄丟了。
「沒有就算了,這兩日也就出去了。」雍黎見他當下遲疑,便知道是沒有的。
話畢起身,又道,「你去問阿珠要個布袋,我們去西側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