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4章 失算
知春坊與「詞人霽」所處的清越坊雖都處東市,卻一個偏南一個偏北,中間隔了又四個坊,從知春坊回「詞人霽」也約莫要花上半個時辰,再加上雪天路滑,車馬行得更慢了。
雍黎擁著狐裘,倒也不冷,馬車顛簸著,讓她有些昏昏欲睡,當下便靠著車廂閉目養神。
謝岑見她似有些疲累的模樣,也不再說話,只靜靜瞧著她。
方才進了車內她便已經除了臉上醜陋猙獰的易容,露出她原本清華容色。而昏暗的車廂內明明看不清楚她的容貌的,但謝岑卻覺得她眉眼容色如此清晰地刻在自己心裡。
她眉間有清華孤傲,眼角卻始終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那是讓眾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但了解她的謝岑卻知道,那不是原本的她,是她於烈火刀鋒中將從前的自己破碎成灰,然後造出的另一個她,原本是她保護自己的偽裝,而漸漸或許那偽裝連她自己都覺得真假莫辨,便覺得那本該就是她了。
謝岑略欠了欠身,想去再看清些她的側臉,他的目光慢慢劃過她的眉心,眼角,秀挺的鼻樑,明麗的唇……
遠處不知是哪裡的笛聲,裹著清雪悠悠揚揚地飄過來,借著這滿城的雪,猶添了幾分清冷。
這一曲古調,曲中賦的是相思意。
平和悠遠,不凄不愴,卻入人心。
謝岑看著眼角笑意漸深,而心下卻歡喜掩著澀然。
我思君,抬眸間,正江寒微雨薄暮初冥。
我思君,展眉時,正風涼孤樓明月初升。
我思君,回首處,正山清雪冷長吟不絕。
我思君,駐足后,正花燃深谷旭日和風。
……
眼前之人,遠在天涯。
謝岑伸出手,想撫平她微蹙的眉頭,卻在將將手伸到她臉側時,微微一頓。
而他這一頓,好巧不巧地,雍黎恰睜開了眼睛,她注意到在自己臉側的手,有些狐疑地看向謝岑,似乎知道了他的意圖,便又覺得似乎有一絲尷尬。
而謝岑卻神色自若,直直將手往前伸了伸,按上了她後邊的車帘子,淡淡笑道,「風將車簾吹開了些,可是冷了?」
他如此神色坦然,雍黎覺得方才大約是自己誤會他意思了,心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搖搖頭,笑道,「沒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事,按你先前說的,韓漸和申屠密我已經讓人接到大都府來了,也安置妥當,你若是有什麼安排,記得早些與我說。」
謝岑點頭,看著雍黎,卻突然問了一句,「韓附北是不是也在大都府?」
「你還真是消息靈通。」雍黎先前倒是沒想過謝岑會去查韓附北,但此時他提及,雍黎又覺得他能查到韓附北沒有死,能查到他如今在大都府,似乎也不是個值得詫異的事情,畢竟這人,一向可說深不見底。
但雍黎還是隨意地問了一句,「你如何知道的?」
「韓漸。」謝岑也未隱瞞,兩字點破。
雍黎瞭然,也是,韓漸未死,還出現在他眼前,他若由此調查下去,憑他的能力,自然能查出來韓附北還活著的。
「至於為什麼知道他在大都府……」謝岑一笑,漫漫道,「就在今晨,你祖父讓他給我送了一封信。」
「什麼?」雍黎驚訝地坐直了身子,因為動作太快,胳膊肘不小心磕在車廂上,疼得她長吸了口氣。
「怎麼了?不小心些!」
謝岑探過身,一把抓住她胳膊查看,卻被雍黎讓了讓。
她拍拍謝岑的胳膊,道,「我沒事。」
話畢,又道,「我祖父是為何聯繫你的?」
謝岑略頓了頓,沒有立即回答她。
今日一早,他原本照舊在別院官驛閉門謝客的,但身邊親信卻突然帶了封書信來,說是外面有人求見。
謝岑原本還奇怪,他在陳國,除了自己安排的人,這些人來見自己也多循慣例,怎麼會有突然要見自己的。然後他想到雍黎,又想到祝詞,還猜測是不是因為雍黎的關係,祝詞有什麼事情要來見自己的。
只是當他接過那封書信時,信封抬頭「霜時小友」四字,謝岑頓時便知道了送信的人是誰。
前兩年他在外遊歷,偶遇無懷先生,曾有幸得與之相談半日,也甚自如歡愉,引為師友,臨別時曾贈自己親手所繪的天下輿圖,輿圖中落款便是自己的別號「霜時」。
這別號知道的人並不多,但能以「小友」二字稱呼他的,便也只有無懷先生一人了。
所以他當時便讓將送信之人請了來,來人自稱衛英是無懷先生的護衛,但謝岑一見那人,他便知道送信這人便是自己先前調查過的陳國前承恩將軍韓附北。
無懷先生親筆的這封信,不過寥寥幾字對久別後生小友的問候勉勵,而韓附北口述給自己傳達的那些話……
謝岑不得不承認,縱然自己手段非凡,但在無懷先生這樣的人跟前,還真的是什麼都算不上。
初初的那一次見面,半日相談,謝岑對無懷先生的感覺是深不見底的學識、犀利明透的見解、高華廣博的格局,是儒士之溫雅、君子之端方、先輩之親和,自此之外他與無懷先生也再無更多交集,除了偶爾雍黎提到無懷先生的一二言語,也未曾加諸給自己更多別的感覺。
但今日不過是韓附北與自己詳說的無懷先生之謀,卻讓他一改之前對無懷先生的印象。
那是真正的擅布局者,是真正的擅謀略者,也是真正懷大義的無雙國士。
「怎麼?不方便與我說?」雍黎見他久久未開口,雖心中疑慮,卻也並未打算強求。
她只是糾結的是,為何她祖父來了大都府卻未曾來聯繫自己,而是去聯絡了謝岑。
又想起此番上璋和長楚之約,自己已然知道,祖父在其中的作用不可謂不大,便又猜測祖父此番聯絡謝岑,莫非還是為著盟約合作之事?若真是如此,也沒道理不告予自己知道。
莫非……
雍黎突然想起,自己壓在「詞人霽」書房裡的那封書信……
祖父特地書信來告知自己的,那所謂的婚約……
雍黎抬頭看向謝岑,卻見他神色並無異常,只道,「這是我與無懷先生之約,並非不能與你說,只是這是原還不在當前,而在以後。先生說,此處棋局剛開,執棋之人不是他,局勢如何走向也無法斷定,但陳國之變無論大小,往後必當影響各國,局勢之大變各國之紛爭,縱是必然,但也當先為百姓所有謀。所以,他要安排的,便是後來事。」
謝岑幾句話說得隱晦,但其中之意卻又坦然而清晰。
雍黎明白他的意思,也更了解自己祖父,微微一笑,「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謝岑見她這般態度隨意,並沒有要追問的意思,反倒是覺得有些不自在,正想說什麼,馬車卻突然一頓一停。
雍黎原本是虛虛斜靠著車廂,這突然一停,慣性讓她身子一歪便要往前面摔下去,謝岑下意識便伸手拉她,誰知雍黎卻自己一手扶助車窗,穩住了身子。
她歪斜著身子,穩住了倒下去的力道,剛自己勢力坐穩,卻瞧見謝岑已經伸到面前的手。大約是見自己已經穩住身體,並不需要要他幫扶,謝岑覺得自己這伸在半空中的手有些突兀。
他笑一笑,正欲收回,雍黎卻突然伸出另一隻手。
她的那隻手握上了他的手腕。
謝岑覺得雍黎的手是一如既往的涼,但不知怎的,卻又覺得掌心灼燒出熱度來。
他愣一愣,雍黎卻似乎很平常,借著他的力道便坐直了身子,一邊問道,「發生了何事?」
外面駕車的謝岑的屬下,略掀開車帘子,回稟道,「主子,前面有異常。路面似有血跡,只是似乎被人刻意處理過,只是大概處理得匆忙,雪又未那般快地覆蓋下來,所以還是留了些痕迹。而且我們走的這一條路不是主道,如今至晚,路上基本沒有什麼行人,所以積雪並未有絲毫踏破的痕迹,但在前面這一段,卻腳印雜沓凌亂,還有在地上滾動拖拽的痕迹。」
謝岑掀開車簾下車去查看,雍黎也跟在其後下了車。
果然見得前面巷子里,原本覆蓋了整條路的皚皚白雪皆被踩得一片凌亂,而凌亂中隱約可見不同與旁的地方的一點鮮亮色澤。
二人走近一看,果然是血跡,甚至都還未有新雪覆上,估摸著便是方才發生的事情。
謝岑抬頭四處查看了一番,由此處往前有兩個十字的路口,離得近的那個路口離此處不過五十餘布的距離,而在此處便可見得那兩個路口,往東往西往北通向無處的巷子都有人行走的足跡。
「第一個路口,往東。」
謝岑仔細觀察一番后,得了這麼個結論,他抬頭看了雍黎一眼,見她會意點頭,便朝自己那個屬下道,「你駕車折返,另尋小路回去,多繞幾段路,必要的時候可棄車,莫要讓人發現你的去向。」
那人點頭應諾,「屬下今日不回官驛,另尋一個不起眼的住處。」
待得那人駕車離開,謝岑便拉著雍黎往那邊路口去。
路口灰褐色的坊牆上,略靠下的位置有一個小小血印子,看著是新鮮的樣子。只是雍黎卻在血跡下方位置,又仔細看了看,牆上有一個不深不淺不寬不窄的凹痕,痕迹銳利,不像是以往被人磕碰出來的,看樣子像是刀鋒。
再往前走,只有幾行雜沓的腳印,倒沒有方才那邊路面那麼凌亂。
「看腳印,從這邊過去的有五六個人,再加上方才那幾條道路,約莫今晚在到這裡的有近二十人。」謝岑道。
雍黎的目光沒有在那些腳印上,而是落在牆角某處積雪上。
因為靠近牆角,慣常不會有人刻意從那邊走,所以積雪應該保存得比別處看起來更平整些才是。
但這裡……
雍黎過去,蹲在地上仔細查看,慢慢道,「看著痕迹,隱約是有一個扁平彎曲的物體落到此處,這裡似乎有把手……看大小形狀,莫非是把彎刀?看角度方向……大概是從那邊路口那邊脫力落到此處的……」
雍黎又往後看了看謝岑的方向,從他腳下位置看到自己腳下位置,指了指地上的一串腳印子,繼續道,「大約是有個人,走過來撿拾,在這裡停住的……還有這個,應該是拇指和其他四指握把手的印記……這麼說來,那那邊牆角的凹痕,莫非便是這個疑似彎刀的物件砸出來的。」
「這麼個小細節,你竟也注意到。」謝岑笑道,「只是你推斷出的這些,似乎也沒什麼大用處……」
「確實……那我們往前追追看?」雍黎拍拍手,一笑起身,目光卻還是在那彎刀樣的痕迹上停了停。
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直到腳印消失在長街盡頭,二人也並未發現何處蹤跡。
四處一看,雍黎有些奇怪,謝岑卻拉著她繼續往前,也不再沿著外邊街巷走,而是直接進了坊間。
坊間道路交錯,居民集中,走動的人比坊外道路上走動的人要多,所以各處路面幾乎沒有平整的積雪的地方,來來往往的雜亂的腳印很多,根本判斷不了方才那些人的方向了。
「這裡。」謝岑指著路面一處有拖曳痕迹的地方,混著泥濘的殘雪中又是一縷不是很明顯的血跡,看方向是往這處小巷子西邊去的。
二人忙往前去,小巷子盡頭是個死胡同,只是靠一側有一口井,井側有兩塊枕石,靠著井口還歪斜這一根被雪覆了一半的搗衣杵,大概是附近幾戶人家共用的水源。
井口不大也不小,井欄上的雪被蹭掉了半圈,雍黎想要上前去查看,謝岑卻拉住了她,「莫要看了,仔細晚上回去做噩夢。」
「我像是會被嚇著的人?」雍黎不以為意,又道,「所以那些人拋屍在這井裡?只是我不大想得明白,這井看樣子是附近百姓常用的,頂多明日便會有人到這裡取水,也定會發現。他們把人丟在這裡,顯然並不是害怕會被發現的,那既然不是為了藏屍,為什麼方才在那邊路上不幹脆就棄在路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