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石崇豪築金谷園
受盡折磨的繆蘭與紫鳶如做了場噩夢一般,至今尚未清醒過來。石崇是「救」了她們,可是她們只聽到了石將軍的聲音,並未見到石將軍本人。原因很簡單,石崇不願見她們。
繆蘭和紫鳶真是有口難辯了:她們在金穀草廬的爭鬧,紫鳶的頤指氣使,繆蘭的「紅杏出牆」,如今都因那管家和丫環們與草廬一併焚毀而死無對證了。
她們知道石崇是因此而惱怒,因此才拂袖而去。
她們知道石崇能救出她們,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賜了。
不過,紫鳶更多的是不服氣,繆蘭更多的當然就是冤枉了。
從狼牙洞獲救出來后,石崇將她二人分開了,各自住在一間臨時租來的民房裡。竹兒和翠兒被子派來侍候繆蘭,菊兒和馨兒被派來侍候紫鳶。繆蘭一肚子冤氣,沒有對竹兒和翠兒撒,只是常常一個人呆坐著,悶得慌了,彈彈古琴,消遣消遣。那紫鳶不但受了折磨,還受了極大的侮辱,心靈是受重創了的,所以開始還挺消沉,隨著有菊兒、馨兒的服侍,有這兩個丫環指派,那頤指氣使的脾氣又漲了上來。不過,菊兒和馨兒就不同那被大火燒死的虹兒和羹兒了。她們同過患難,又受過真純善良的綠珠的熏陶,所以任由紫鳶如何從中挑撥,菊兒和馨兒都是一笑了之,照樣盡心盡責地服侍主子。紫鳶自討沒趣,於是乎吵著要見石崇。
試想,此時的石崇哪有心思見她們?所謂的「綁架案」,本來這就是石崇精心策劃的一場鬧劇。
自從石崇看到金穀草廬鬧得烏煙瘴氣,而且在相鄰的金谷寺也傳出了他石崇「金屋藏嬌」的醜事,更不能令他容忍的是,還傳出了他占著的女人與老管家有染的緋聞!當然他知道,繆蘭絕對不會與那老管家有染,他相信繆蘭的人品,更因為那老管家的命根兒在年輕時與人打鬥,早已致殘。但是,他所霸佔的女人之間爭風吃醋,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的。
石崇捨不得這兩個令他神魂顛倒的可心尤物,又想將她們認認真真地修理一番,於是他想出這一箭三雕之計:先帶走賁禮和尤智,再派帥仁和曹義劫出繆蘭和紫鳶,由周信帶修武兵誅殺了老管家、丫環、傭人和僧侶,然後縱火燒毀金穀草廬和金谷寺。待將繆蘭和紫鳶折磨得消盡了銳氣時,才假惺惺領兵救出二人,所以在這場救助中,打鬥十分的激烈,雙方卻是無一傷亡的。多事的是紅萼,她一出手,便收拾了七八個修武子弟的性命,令石崇發怒不得又心痛不已。
將繆蘭和紫鳶救出來以後,石崇有意將她二人晾在一邊,不予理會,繼續消磨她們的銳氣。他不急,一是金谷園尚未落成,二是他還痴迷於綠珠的嫵媚和嬌憨,更別說他石崇又尋到了新的獵取對象,正在千方百計捕獲這位自己撞上門來的獵物。
那夜石崇認出了紅萼,識破了她的女兒身,紅萼顧不得尋問綠珠,心緒紛雜地急忙告辭,出了大司馬府。不想石崇親自送出門來,盛情邀約她到建設中的金谷園一游,這紅萼也是鬼使神差,竟糊裡糊塗的答應了。
是夜,紅萼在床上翻來覆去,沒有睡著。
紅萼知道,石崇不但欣賞自己非凡的武功,更對自己區別於其他女性的超凡之美:那美同樣讓男人著迷,那美別有一番滋味;那美透著英武,那美藏著殺威!莫非自己也與綠珠妹妹一樣,愛上了這位英俊而出眾,豪爽卻多情的將軍?
思春的少女哪還睡得安穩!
天剛蒙蒙亮,紅萼還是一身男兒裝扮,應約來到大司馬府,石崇早在門前迎候了。沒有太多的言語,一人騎一匹高頭大馬,悠哉游哉地向金谷園進發。
一路上,石崇一臉真誠地向紅萼訴說了他與四個女人的故事:
無奈的、自己並不喜歡的明媒正娶的妻子賈氏;
清純的、撩人心弦的陽城繆蘭;
火辣的、放任不羈的嵩山紫鳶;
聖潔的、與自己融為一體、今生今世相依相守的綠珠。
紅萼默默地聽著、聽著……
石崇似在與自己的知心朋友盡情傾訴,又似在表白自己與那四個女人的不可分割,或許,他想在向紅萼暗示著什麼?
紅萼自己的腦子裡很亂,她根本理不出個頭緒來。對於石崇的傾訴,她幾乎是麻木地如禮全收,全都聽在耳朵里。
就在這一頭熱一頭冷的氣氛中,兩人策馬來到了金谷園,這裡雖然還是一片繁忙的建築工地,不過一看便知這是一項宏偉浩大的工程,建築處處巧妙精良,紅萼幾乎要呆住了。在石崇的細細解說下,她似乎正在領略一個從未想象過的仙境,知道了什麼叫驕奢豪華,什麼叫登峰造極:
在那三百餘畝土地上,移種了一萬多株丈余高的松柏和各千餘株的柿子、石榴和芳梨。林木鬱鬱蔥蔥,蔭蔽亭台。宅園之中是「回溪縈曲阻,峻阪路威夷」。柏林、竹苑、果園、花卉、藥草之園分佈錯落有致。水榭樓台、魚池荷塘、岩洞土窟應有盡有,不一而足。娛目歡心之物皆有所設。
金谷園之主建築崇綺樓高聳正中,樓高三層,左、后、右各有裙樓三進,結構十分特奇,風格典雅透著高貴,主樓頂為敞開式,可在上面觀賞全園景色。樓的四周為花卉,四季均有不同的鮮花盛開,小溪連著荷塘,水榭銜接花徑,構成了崇綺樓的整體景觀。
左側的紫竹苑保持著草廬的特點,但比原來的草廬氣派多了,且紫竹苑四周種滿了各種竹子,紫節竹、羅漢竹、湘竹、斑竹等等,絕妙的是,竟有小溪流蜿蜒其中。
右側的蘭菱閣為兩層,小巧別緻,說它小巧,也是對崇綺樓而言,其實蘭菱閣佔地達百餘平丈,相當於一千多平米。它最有特色的是「怡琴台」,「怡琴台」設置在樓的左側,一直延伸至溪流中,是台中有水,水裡浮台,溪水與琴台渾然一體,且琴台寬敞、明亮,有三十餘扇大小不同的窗牖組成的音箱式房屋,它可根據彈奏的樂曲、琴手的喜好來操縱各扇窗子的啟合,營造不同的共鳴效果。
瞻溪館正在金谷澗溪邊,單層建築。一共三進房屋,含客廳、卧室、書齋、琴房和「瞻溪廳」。「瞻溪廳」異常的寬大,可容納百餘人一同品茗、觀溪,正中還可讓二三十名舞伎獻藝。
金谷園出則以悅目垂釣為事,入則有絲竹琴書為娛;鬧則觀吟詩作對之興,靜則聽蕾綻英落之聲。
這,便是石崇的金谷別業!
看著如此浩大奢華的工程,紅萼竟然默不做聲。石崇用眼睛餘光看了看她,真猜不透這個帶有幾分男孩子味的美女。
石崇想了想,言道:「紅萼姑娘,你可知道崇綺樓原本想叫做什麼嗎?」
「叫做什麼?」紅萼的口吻還是淡淡的。
「叫做綠博樓,專為珠兒命名的。」
「如此說來,紫竹館是專為紫鳶而設,蘭菱閣為專為繆蘭而建羅?」
石崇笑了笑,點頭。他試探地問道:「紅萼姑娘最喜歡哪處閣樓?」
「我?」紅萼詫異地看了石崇一眼,「其實最幽雅最平和的是瞻溪館。」
「紅萼姑娘好眼力!確實瞻溪館最為幽雅,說它最平和,倒是紅萼姑娘眼光獨到的高見:習武之人本好刺激,而紅女俠獨愛平和,難得,難得。」石崇有些迫不及待了,「要不,瞻溪館改稱『紅芸館』,如何?」
紅萼的臉兒「唰」地變得通紅,可目光卻犀利得如一把利劍:「莫非石將軍想獵取紅萼為你的第五個女人么?」
「不敢,不敢。」石崇望著那美麗迷人卻如噬人劍似的目光,心中陡然升騰起一股莫名的敬畏,「我想,紅萼姑娘是季倫的紅顏知己,即便是你我有緣無份,以知己來命名一處閣樓,也不為過吧?」
「如此……紅萼受之有愧。」
「只要紅萼姑娘喜歡,季倫便是拋卻千金萬金,也在所不惜也。」
紅萼淡淡地看了石崇一眼,搖搖頭:「石將軍,為了我這不知名的小女子,倒不必了。」
石崇此時悵然若失,他知道,原來自己打算在奢華無比的金谷園中獵取紅萼的如意算盤落空了。這是一位難以撼動的冷美人——動武,自己未必能佔上風;財富,她又淡如一杯清水。石崇對紅萼真是看不透,猜不準,不知這位冷美人傾心於什麼。只有在以後的相處中,看準她的弱點,才能給她以致命一擊,將她佔為己有。
「不過……」
石崇回過神來:「紅萼姑娘,不過什麼?」
「按石將軍如此分佈,豈不是有『重色輕友』之嫌了?」
「此話怎講?」
「崇綺樓是主樓,自不用說。那蘭菱閣、紫竹苑已歸屬石將軍的兩位紅顏知己,如再將瞻溪館改為紅芸館,日後將軍的朋友來到金谷園,或吟詩,或賦文,或嬉戲,或醉宿,又以何處為營呢?」
「哎呀!幸得紅萼姑娘點醒。」石崇沉吟片刻,言道,「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季倫我便在這金澗河畔選址再建一閣一舍,取名為『會友軒』、『輔仁齋』,如何?」
紅萼笑道:「那是石將軍私人之事,與紅萼何干?」
石崇無端討了個尷尬,只好訕訕言道:「我們回吧,你想見珠兒一定想急了。」
回到洛陽,石崇賣了個關子,悄悄帶紅萼來到後花園。遠遠,便聽到了一陣悠揚的竹笛聲,那是紅萼再熟悉不過的、博州當地流傳最廣的《鳳朝陽》,這也是自己的小姐妹綠珠最喜歡的一首曲子。紅萼笑著攔住了石崇,獨自一個人躡手躡足地走到綠珠跟前。
「哎呀小姐,笛聲如此動人,小生有幸聆聽……」
「你是誰!」綠珠閃身,驚詫地看著這個冒失鬼。
「小生素與綠珠小姐交好,你……忘了么?」
突然,綠珠劈頭劈腦對紅萼便是一陣亂拳:「好你個紅萼,裝鬼裝怪來取笑我,看我不把你打扁了!」
「綠珠妹妹休怪,我是代餘威來看望你的。」
「餘威,餘威!難道你就不想來看望我?」
「想,想,誰說不想啦。」話雖如此,紅萼心中卻隱隱感到,此時的小綠珠,心中未必會剩下半點餘威的位置了。
小姐妹相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道不完的情。石崇看看自己今天成了多餘的人,只好悄悄轉身回書房去了,任由這對小姐妹天南地北地聊呀,侃呀……
「紅萼姐,余大哥真的和你在一起嗎?」
「哦,我們的小綠珠終於想起那可憐的餘威來了?」
「其實余大哥,他就是個好人嘛。」
「哎呀,人家一往情深,最終只落下個『好人』。」
「紅萼姐,聽起來,好像余大哥在你心中不止是個好人呢。」
「什麼意思?」
「沒有意思。」
「好呀,你擠兌我!看我不撕了你這說話帶骨頭的小嘴兒!」
「說中你的心事了吧?」
「他……?」
「紅萼姐,要不……你嫁給餘威大哥?」
「唉,隨緣吧。」
「不是隨緣,你們就很有緣。他在赤蘿村想抓捕你,你在西山戲耍了他,你們同拜一師,又一起扶助那竹筒幫。這『緣』呀,比十五的月亮都要圓了。」
這句調侃般的幽默,紅萼並不發笑,她正色道:「我問你,你和石將軍在一起,幸福嗎?」
「我不知道。」
「不知道為何又與他在一起?」
「我覺著,我是為他才來到世上,我是為他才活著。在雙鳳鎮看到他的那一眼,註定我的靈魂就緊緊的附著在他身上,隨他飄走了。」
「可他,原本是要將你獻給皇帝的!」
「呀,這事我只對你說的,你可千萬別嚷嚷!」
「原本他心裡根本就沒有你嘛。」
「我琢磨出來了,十斛珍珠是皇上的。」
「可感情是你自己的!」
「當時我的感情被皇上的十斛珍珠掩埋著。」
「是他,硬生生將你的感情從十斛珍珠中挖了出來。」
「是的。」於是綠珠從石崇彈奏《塞上曲》講到自己演唱《昭君詞》,再講到那殘紅猶存的「齒親」印痕,那如淚如血飛落的花雨,最後是石崇的情感爆發,兩人的以身相許。
冷美人聽得兩眼含淚了:這才是她心目中的生死相許!可她回想起白鶴鎮自己與石崇的那番交往,卻怎麼想怎麼像是一次霸道的炫耀,一場情慾的挑逗。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似乎對石崇增添了幾分難以名狀的迷惘。
紅萼突然想到那工程浩大的金谷園:「石將軍帶我去看了金谷園,比我們綠蘿村、赤蘿村連田帶地都要大得多呀,還有那麼多漂亮樓房,得花他多少錢!」
「那是他出使交趾,各州各縣獻給皇上的貢品,皇上全部賜給了他,皇上還讓他建座大大的別館。我想,以他的清正廉明,他的本意也是勉為其難的吧?」
「哦……」紅萼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卻在擔心著另一件事,「可是,他可能不止一個女人,你不一定是他的唯一!」
「這不重要,我知道我愛他,我的一生只屬於他。我相信,我是他感情上的唯一。」
「可是,你知道為什麼金谷園有一座『蘭菱閣』,一座『紫竹苑』?」
「他說是為了紀念兩位朋友。」
「什麼朋友?」
「不知道,沒有見過面。」
「男的?女的?」
綠珠笑了:「重要嗎?我不介意。」
「可是,你知不知道,在金谷園,還有一座什麼館?」
「瞻溪館。」
「石將軍想為我改為『紅芸館』。」
綠珠一愣:「你接受了么?」
「你不是要將我嫁給餘威嗎?」
「等等,難怪將竹兒、翠兒、菊兒、馨兒調走了。莫非他真的還有兩個女人?」
「你忘了,我在嵩山插手救過兩個女人。」
「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
「在我之前,他就有這兩個女人。」
「那麼,你甘願當他的第四個?」
「他對我說過的,在情感上,我是他的唯一。」
「這句話,也許他對那兩個女人也講過。」
「可是……他是我的唯一,這就足夠了。」
「呦,『他是我的唯一』,羞不羞!」
誰知綠珠並沒有與紅萼打鬧,雙眸中卻噙著閃亮的淚花:「唉,他便是有十個八個女人,我也只是他用十斛珍珠換來的侍妾。」
紅萼一時無語……
小小的後花園被綠珠和紅萼踩踏了好幾天,連小草和花瓣都灌滿了她們絮叨不盡的話語。紅萼有點膩味了,她邀綠珠到黃河邊散散心去。綠珠懂得石崇的心思,若不是他親自帶著,不是面巾遮擋著,他是不會讓自己拋頭露面的。
對於綠珠的推辭,紅萼有點兒不高興,當然也不便責怪。她一人悶悶不樂,獨自悄然往黃河邊走去。
走了老半天,還未見到黃河,就聽聞了黃河的濤聲。那濤聲,無休止地敲打著人們的心靈,似乎每個讓她撞擊過的心,都會不由自主地尋求她的洗滌,尋求她的凈化。
看見了,那就是黃河。那天牽馬渡河,只顧著聽石崇絮絮叨叨的故事,沒有認真看一看這條洶湧澎湃的巨龍。當紅萼漫步在黃河邊時,輕柔的風不停地撫摸著臉頰,拍岸的浪揚起細細的水霧,讓她感覺到了一陣陣舒適和清爽。你看,水面上飛的那是什麼?白鷺!在西山,在乳泉邊常常與之相伴的白鷺。
真是白鷺呢,它們在盤旋著,而且越來越近,最後竟在紅萼的頭頂不停地繞著圈子。紅萼驚詫了:難道真是從西山飛來的信使?
紅萼發出了特殊的召喚聲,果然,那群白鷺慢慢地,慢慢地飛落到自己身邊。紅萼向為首的白鷺輕輕招喚,並從它修長的足上取下一張小紙條,只見上面寫道:「師太病逝!」
紅萼大慟,她視師太為母親。是她,收留了在外盲目流浪的她;是她,教她習武學藝;是她,明白做人的事理。不想才離別數月,師太竟已仙逝!當即紅萼咬破手指,在紙條上寫上「即歸!」
白鷺遠去了,帶著紅萼的一片哀思。
紅萼再無半點心情,她匆匆策馬回到洛陽,向綠珠和石崇告辭。綠珠十分納悶,遠隔千里,紅萼怎麼能得知師太去世的消息呢?紅萼悄悄告訴綠珠,是白鷺傳的信。
綠珠一聽是真的,這才著急起來:「哎呀,你才來幾天呀,我們姐妹還沒有聊夠,耍夠呢。」
「師母病逝,不得不歸。」
「唉,如此……你是得回去了。紅萼姐,辦完後事,你可還會回洛陽?」
「傻丫頭,你不是要把我嫁給餘威嗎?」
「你真……真嫁給他,我祝福你們。」
紅萼見到石崇,石崇心中卻是一番不同的滋味:「你,不願做『紅芸館』的女主人么?」
「石將軍,還是叫『瞻溪館』吧。」
「不,我一定將它命名為『紅芸館』,讓它隨時等著你的歸來。」
「莫非將軍想在『紅芸館』與我切磋切磋武藝嗎?」
「那兒可不是打打殺殺的地方。」
「可是,『金穀草廬』就曾經是血腥的地方。」
「金谷園不是金穀草廬了,放心,那裡只會給你帶來歡樂和興奮。紅萼,留下吧。」
「師太仙逝,我一定要去祭拜的。」
「如此……師太百日以後,你就回洛陽,我想那時金谷園也要開園了。」
「石將軍,我們隨緣吧。」紅萼說罷,再也不看石崇,她生怕自己會抑止不住,改變了主意。於是縱身上馬,狠策一鞭,箭一般向南飛馳而去。
當綠珠趕出大門,已不見了紅萼蹤影,她禁不住流下了難過的淚水。石崇輕輕挽著綠珠,回到後花園:「珠兒,別難過,紅萼會回來的。」
「說不定……再也見不著紅萼姐姐的面了。」
「什麼話!珠兒,紅萼一定會回來。」
「石將軍,你真想在『紅芸館』留下紅萼姐?」
「紅萼紅萼,如此相悖之名,果然人如其人!珠兒,我覺著你和紅萼,幾乎就是同一個人。如同人與其水中倒影一樣,同時看見兩個幾乎一模一樣卻又截然相反的你:一個是小鳥依人的綠珠,倒影卻是展翅飛翔的綠珠;一個是撫琴詠歌的綠珠,倒影卻是刀光劍影的綠珠。你是那麼的嬌艷嫵媚,她是那麼的英姿逼人;如果說你能沉魚,她亦可落雁。」
「此話怎講?」
「你在我身邊,我擁有一個真實的你;她卻在水中,看得見,摸不著。你是那麼的溫柔、善良;她卻是那麼的彪悍、豪爽。她是你,卻又不是你,都是那麼的美,那麼的迷人。她似乎是倒影中的綠珠兒,是常人看不見的背面的那個綠珠兒,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另一個綠珠兒!」
「真的嗎?」綠珠被石崇這一番「奇談怪論」搞得雲里霧裡似的,茫茫然看著石崇,喃喃問道。
「真的,珠兒,你就是你,她卻是另一個你,一個讓人永遠也猜不透的另一個你。」
「這就是你想留下她的理由?」
「我也說不清楚。珠兒,我喜歡你,你是我情感寄託的唯一。可我不能欺騙你:紅萼,她的確讓我著迷。」
綠珠低垂下她美麗的眼瞼,真不知心裡那股子味道是酸還是甜。
石崇突然一拍腦門:「哎喲,我差點忘了大事。」
原來今日是開科之日,歐陽建與劉輿、劉琨兄弟上朝應試。當時的科舉並無「狀元、探花、榜眼」之分,中了進仕、舉人,便會由刺史或皇帝直接指派為官。石崇正要趕到朝廷詢問三人的考試情況,不想歐陽建與劉輿劉琨兄弟已高高興興跑進了後花園。歐陽建遠遠便高聲叫道:「小小舅娘,小小舅娘!我們考試回來了。」
石崇笑道:「哈,有了小小舅娘,連我這個小舅也不要了。」
「誰說不要了?我便將小舅當墊腳磚踩進朝廷了。」
「今日廷試如何?」
「高手出招,還用問輸贏么?」
「別高興早了,即便是考得不錯,小舅還得用錢幫你們進宮去打點,不然即便是考上了也謀不到好官位。」
「小舅小看人了。我等三人便是立志憑真本事在朝廷謀一席之地,佔一把交椅。」
劉琨更是言之鑿鑿:「恩兄,用錢買來之職位,何價之有?只會折人脊,軟人膝也,我等是不屑一顧的。」
綠珠露出了一絲笑容:「呀,不想三位小英才,是這般的有骨氣!」
「如此說來,你們真不要小舅管啦?」
「不用,不用,你管了我們也不會領你的情。」
歐陽建卻纏著綠珠:「我們想聽小小舅娘彈唱《昭君詞》,不知小小舅娘肯賞臉否?」
「少年英才想聽曲兒,小小舅娘哪有不湊興之理?」綠珠言罷,吩咐玉兒和潔兒備琴,自己偕同石崇帶著那三位小少年,登上了聚芳樓三樓的琴亭。綠珠輕輕焚上一炷熏香,將那真絲汗巾兒拭了拭手,便撫琴唱起了《昭君詞》:
我本漢家女,將適單于庭。
辭決未及終,前驅已抗旌……
劉家兄弟聽得津津有味,情不自禁地擊掌叫好:「好,好!」
綠珠嫣然一笑,繼續唱道:
仆御涕流離,轅馬悲且鳴。
哀郁傷五內,泣淚沾朱纓。
行行日已遠,乃造匈奴城……
此時的綠珠,已完全沉浸在樂曲的高妙意境之中。她知道,都是遠離家鄉,她,又怎能想與那為國和番的王嬙相提並論呢?自己只不過是十斛珍珠換來上貢給皇帝的禮品,一不小心與上貢者動了真情,才迸發出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刻骨嗎?
回憶如雕刀,
雙角街邊初見石崇那驚鴻一瞥,
桑園中與餘威對話時傾慕石崇的真情流露,
病榻前數大哥哥身上的那一道道傷疤,
榕樹下唱與大哥哥的那一首首《歌仔調》……
這一刀一刀,可刻進了自己的骨骼深層了呀!
銘心嗎?
窗前那一口深深的「齒親」印記,
越城嶺那支救命的雪龍紅纓槍,
聚芳樓下含情脈脈飛落的花雨,
聚芳樓上山呼海嘯般情慾的放縱……
這一鏤一鏤,可銘進了自己的內心深處了呀!
他是自己情感上的唯一,不錯!自己是他情感上的唯一?一廂情願而已!她瞟了一眼正痴迷地看著自己的石崇,心中忽然閃現出兩個異常模糊的女人身影。不知怎的,那不爭氣的淚水「撲簌簌」流了下來:
……
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並。
傳語後世人,遠嫁難為情。
石崇似乎看出了什麼,他連忙對三位少年道:「我有話與小小舅娘說,你們先到書房歇息吧。」
三人知趣地告辭,下樓走了。
「珠兒,怎麼唱著唱著,唱出心事來了?」
「昭君出塞,是為家為國。我唱著唱著,覺得自己都沒臉唱她了。」
「何出此言?」
「綠珠敬慕將軍,方才舍家鄉,舍親情,追隨將軍,願侍奉將軍一輩子。將軍乃綠珠情感之唯一,將軍亦說綠珠乃將軍情感之唯一。可是,在將軍眼中,綠珠什麼都不是。」
「哪有此事!」
「將軍還有兩個女人。」
「是的。兩個都是我在陽城任上巧遇的精靈:一個是冰,我融化了她;一個是火,她融化了我。」
「我呢?」
「你是女神,造化了我。」
「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彈唱昭君的感覺了……」
「珠兒,你聽我說……」
任憑石崇何種言語安撫慰藉,綠珠只是靜靜地呆坐著,不再吐露隻言片語。
入夜,綠珠忽然想起,那天她遠遠看見石崇正與歐陽建說話,她本想開個玩笑,輕手輕腳走近他們,卻聽石崇叮囑道:你快去看看她,在東郊門外……可警覺異常的石崇發現了綠珠,他馬上岔開了話頭。莫非東郊門外就是那兩個女人的住所?歐陽建正是石崇與那兩個女人的聯絡人?她知道自己有醋意卻沒資格享受這份醋意。是好奇心強烈地驅使著她,於是她讓玉兒去找歐陽建。
接下來……女扮男裝?不錯,就這個主意。綠珠在房中細細打扮,然後往鏡前一瞧:呀,自己真的變成了一個俊俏的小後生哥!
這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是歐陽建來了,他一見男裝打扮的綠珠,大吃一驚:「小小舅娘,你怎的學起紅萼姐來了?」
「如此裝扮,紅萼可週遊世界,我也可出門兜風了。」
「你讓玉兒叫我過來,是想讓我帶你出門兜風?」
「噓——你小舅不知你來我這兒吧?」
「小舅回安陽鄉侯府去了。」
「如此甚好。你癸卯科試已畢,反正是無所事事,今晚你便帶我出去耍耍。」
「哪裡耍去?」
「東門城外。」
「呀,你是想去見……」歐陽建突然收住了話頭。
綠珠見歐陽建牽出了話頭又立即收了回去,便大膽試探道:「都是姐妹,我想見一見她們。」
「這……」
「一個是冰,一個是火。你小舅常提起她們的。」
「小舅對你說過?」
「喲,建兒,姐妹間走往走往,你小舅也是高興的。而況,枉我平時如此疼惜你、遷就你。如今小小舅娘有事相求,你卻拿起搪來。」
「不敢,不敢。堅石陪小小舅娘去就是。」歐陽建卻頗為擔心,「我們再遇上壞人,咋辦?」
「劉琨不是向紅萼學了幾招保命功夫么?」
「帶越石去?」
「這小子靈,遇上個什麼麻煩,他也可以應付。」
「那麼劉輿……」
「這小子太老實,拙!」
「小小舅娘,與你相比,我們個個都拙。」
「嘴貧!」
於是,歐陽建邀上劉琨,如此這般叮囑了一番后,避開兩個丫環,三人悄悄出了大司馬府,徑直向東門城外走去。
這,就是綠珠脫離石崇的第一次外出活動。這一次離府,卻弄出令石崇痛心疾首,一竄三丈高的大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