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綠珠流落桃花塢
西山,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此時雖已近秋,遍山間竟開出無數朵百合花來,似乎花仙子也在悼念這位行善扶弱的老師太。每日,都有千餘民眾自發地聚集在西山腳下,弔唁這位曾有恩於自己或有恩於親朋好友的老人。
紅萼趕到西山時,師太並未下葬。餘威正焦急地等待著她的歸來。師太沒有親人,對紅萼如親生閨女一般。那年紅萼因踢死了竹筒幫的惡棍,害怕官府追究,逃離家鄉,女扮男裝,到處求師,四鄉漂泊,可惜並未遇到什麼高人。那日來到西山,肚子實在餓的不行,於是在山腳一戶人家偷了幾個煮好的紅薯,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起來,哪知吃得急了,紅薯卡喉,禁不住打了個響嗝,這一響嗝可驚動了家主,於是這家男主人領著三個兒子,三下五除二便將紅萼捆了個粽子般結實,招來一陣好打!幸好這時師太路過,救下紅萼,帶回家中,方知她是女兒之身,欲獨自出門求師。師太憐憫於她,收她為徒。從此,紅萼便潛心習武,才兩三個月,她武藝便大有長進,洪水淹了家鄉,她回家探親,不想又遇到了餘威要捕她,這才發生了以後一連串與餘威的故事。
當紅萼見到如沉睡般的師太遺體時,早已悲痛萬分的她,幾乎要昏厥過去。
餘威告訴紅萼,原本師太要親赴陽河弔唁玉宏師兄的,可能是師兄病逝的消息對她打擊太大,她瞬間昏倒在地,一病不起。無奈,只能白鷺傳書,讓紅萼代為奔喪。幸好餘威趕來照顧師太,也算是在她身邊為她老人家送了終。
據說老師太姓朱,從未有人知其真名實姓。師太的母親也是一位武功蓋世的女英雄。傳聞曾在東漢延熹年間代父從軍,征戰漠北,立下大功。母親卸甲歸田時年近四十,婚後十年才喜得一女。師太早年與師兄玉宏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本來是很幸福的一對,可惜女英雄死得早,師太的父親嫌玉宏家貧,門不當戶不對。玉宏一氣之下,遁入空門。師太沒有悲傷,隻身出走,來到西山。本來她在西山只是短暫停留,不想那日在乳泉取水,見到兩隻被鷂鷹攻擊而受傷的白鷺,她將白鷺救起,細心護理。白鷺傷愈后竟整日陪伴著師太,師太亦對白鷺產生了濃濃的親情。從此,師太定居西山,憑一身武藝扶貧助弱,頗負盛名。那白鷺一代又一代,九十餘年間,從不與師太分離,也成了師太的信使,據說那白鷺還常為師太和玉宏大師傳書信呢。玉宏大師以一百一十三歲高齡辭世,還是白鷺傳書,師太才得到的消息。
次日,竹筒幫也聞迅趕來弔唁。辦完師太的後事,竹筒幫邀請餘威與紅萼仍回博白入伙。餘威應承了,紅萼卻不置可否。餘威讓柳三炳先帶竹筒幫的兄弟們回去,等他守完七七四十九天的靈,再到博白會合他們。這樣,柳三炳領著弟兄們先行告辭,返回了博白。
西山的悲痛氣氛漸漸散去。
兩顆年輕的心卻顯得越來越彆扭。大概這就是心裡因素在作怪吧,綠珠一句「要紅萼嫁給餘威」的戲言,卻成了紅萼心裡揮之不去的陰影,結成了心中不知如何去排解的疙瘩。而餘威的確非常喜愛這位火辣辣的小師姐,可又明知他與她完全是人與人之間關係的錯位:他在生活中得像大哥哥般關照她,在武藝訓練中得像師父一般帶著她,在委屈面前得像長輩一般讓著她,明明是一個比自己小許多、處處需要他呵護的小妹妹,竟然得叫她「師姐」!唉,這世道也真是,整出些個古里八怪的人際關係,捉弄人啊。
「師姐,七七四十九天已過,我要回博白了。」
「誰是你師姐啦!」紅萼脾氣明顯見漲。
「那我叫你……師妹?」
「你敢!師父不在了,你就想欺負我。」
「師姐,我哪敢喲。」
「你回博白乾嗎?白鷺哪個喂?師太的墳塋哪個守?」
「我回博白,不是還有你留在這兒嗎?」
「我?我一個女孩兒家家,你想讓我給狼吃了?給壞人殺了?給寂寞悶死了?」
「那麼,那麼……師姐跟我一起回博白?」
「我就曉得你沒安好心,想把我拐走了!」
「師姐,讓你留也不是,叫你走也不是。你……這不是難為我么?」
「我就知道你心裡想著綠珠,看見我就煩!」
「我冤哦!什麼時候煩過師姐你啦?」
「綠珠也沒安好心,自己丟就丟了,丟了的東西還想讓我撿回來。」
「綠珠丟什麼東西啦?」
「丟人。」
餘威疑惑地問道:「丟人?綠珠被誰欺負了?」
「被你欺負了,所以把你丟了。」
「哦。」餘威鬆了一口氣,「她想讓你把我撿走呀?」
「哪個稀罕你啦!」
餘威看了紅萼一眼,沒有做聲。
良久,紅萼不見餘威有所反應,吞吞吐吐地又丟了一句話:「哎,她讓你娶我。」
這下餘威可跳了起來:「娶你?誰敢娶你這個女魔頭!」
「你不敢娶,我還不想嫁呢。」
「這是綠珠妹妹說的?」
「不是綠珠妹妹說的,莫非是你心裡想的?」
「你呢,說老實話,話語有一丟丟甜蜜可有點口蜜腹劍,不知哪天會被你嗆死;為人挺豪爽可老是夾雜著刁蠻,不知哪天會被你氣死;笑得挺可愛可偏偏生性霸道,不知哪天會被你磨死;長得挺美可嬌艷里藏著一股殺氣,不知哪天會被你逼死……」
「是!我便是想嗆死你,氣死你,磨死你,逼死你!」
「紅萼,真的,我有點喜歡又有點怕你。以後的事情以後說,還是那句話:隨緣吧。」
「不!我就要你今天當面鼓對面鑼,一是一二是二,釘是釘鉚是鉚,說個明明白白。」
「這……我說不明白。」
「那就讓劍來說。」
「你道怎的?」
「你我師姐弟用心鬥上一場,我輸,我便屈了自己嫁給你這個討厭鬼;你輸,你便是我永遠的師弟。」
「不公不公,你便是輸了嫁給我,我也得永遠當你的師弟呀?」
「那……那就永遠服侍我。」
「也不公,你便是輸了嫁給我,我也得永遠服侍你呀?」
「那……我便殺了你!」
「斗就斗,你以為誰怕誰!」
於是,同門師姐弟便在師太居住的小屋旁打鬥起來。
這是一場頗為滑稽的打鬥:
餘威心裡明白,紅萼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只要他出上六七分力,就可打個平手;如果稍加留神,出上八九分力,便可戰勝小師姐。可是餘威想錯了,紅萼經過與石崇交手,不斷琢磨出很多新花樣來,武功比原來高出了一兩分。這下便苦了輕敵的餘威,只見紅萼手中的寶劍虎虎生風,直朝餘威逼來,才十幾回合,餘威已被逼得汗流浹背。由於忙於招架,早已將婚嫁之事拋到了九霄雲外,不得不打出十二分精神,認真對付這位咄咄逼人的小師姐。
紅萼呢,當然絕對是不想戰勝餘威而殺了他,她哪裡捨得呢!只不過想逼逼他,讓他日後不可小覷了自己,然後再賣個破綻,讓他贏了,自己便可與這十分喜愛的男人結為夫妻。誰知動了真格的餘威確實夠「威」,打鬥了三十餘合,紅萼已是堅持不住,便想跳出圈子,戲謔餘威一番。於是她拋給了餘威一個神秘的微笑,便縱身一跳,跳出了打鬥圈外。
這神秘一笑可笑醒了餘威:哦,勝她不得的,勝了她便要娶她了。他才不想這麼急就娶了這位火辣辣的美女,他要溫火慢熱地與她交往,真到了水到渠成的那一天,他會毫不猶豫地將她攬入自己的懷抱中。所以,他今天只想與紅萼打個平手。
此時餘威見紅萼跳出打鬥圈外,似乎要認輸了,他可不上這個當。只見餘威順勢一跳,也跳到紅萼身邊,然後虛晃一劍,腳下故意一滑,整個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這下紅萼可真來氣了,本來她知道餘威心中就是喜歡自己,但畢竟只是自己的猜想,她打算利用這次打鬥,逼出餘威的真心。不想他卻將自己的一番苦心如此作踐!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了。想到此,紅萼的劍鋒噬人般地直抵餘威咽喉。這是一招奪命劍哪,因為對手躺在地上,本身就失卻了大半的防護能力,再加上這劍鋒是如此迅速,十有八九是要對方命喪黃泉的。當然,紅萼並不會真的傷了餘威,她是想讓劍鋒抵住餘威咽喉時突然定住,將餘威嚇得個喪魂落魄!
餘威見紅萼動真格的來了一招奪命劍,真嚇出了一身冷汗。好個餘威,使出了一招絕門功夫「滾地龍」,就在那劍鋒抵住咽喉的剎那間,他以閃電般的速度連滾三滾,然後就勢一個「旋地剪刀腿」,夾住紅萼雙腳,用力一扭,那紅萼失去重心,直愣愣朝地上倒去。
紅萼知道,餘威用了真功夫,自己真的輸了,這一跌,跌得很舒服,她完全放鬆了自己,讓自己那柔美又健碩的嬌軀,如同跌入愛河一般,讓她盡情地、舒緩地融進自己早已嚮往的那片無邊無際的愛波情濤之中。
這一跤是她一生中最難忘的一跤。
這一跤是她最幸福最美好的一跤。
這一跤是她最珍惜最無價的一跤。
再說那傻乎乎的餘威一個「鷂子翻身」,剛立起身子,卻見紅萼軟綿綿,毫無防護地,如棉絮般向地上飄去,心中一驚,連忙撲向紅萼,要將她托住。
當然,托她是枉然,他只感到自己是倒在一團軟綿綿的花堆里,那「花」的雙眸是那麼的迷人,那「花」的氣息是那麼的難以抗拒,那「花」的身軀似乎已將自己融化,融化……
沒辦法,這大概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情!
據說有個放牛娃恰好看見,傳下了一首戲謔的山歌:
莫恁囂,哥絆情妹跌一跤,
跌得算痛不算痛?
摔得成跤(交)不成跤(交)?
話說女扮男裝的綠珠讓歐陽建和劉琨陪著,去東城門外尋訪「那塊冰」和「那把火」。歐陽建輕車熟路,帶著兩人三拐兩拐,便來到一戶小宅院。
歐陽建上前叫開了門。
開門的是竹兒,她問道:「歐陽公子有何事……」竹兒突然看見了跟在後面的兩個男人,「他們是誰?」
「我的好朋友,夜裡出門,是讓他們給我壯膽的。」
「請進吧。」
綠珠認出了竹兒,竹兒在夜裡當然認不出換了裝的綠珠。綠珠掩著嘴兒跟進門去。
「繆蘭姐姐,堅石給你請安來了。」
石崇常指使歐陽建來聯絡繆蘭,所以兩人很熟。繆蘭受了劫難,雖然仍心有餘悸,但經過這段時間的調養,已恢復了不少青春活力。
繆蘭客氣地說道:「三位公子請坐。」
綠珠一見繆蘭,眼前一亮:果然是位絕色美女!她由衷贊道:「繆姐姐真美呀!」
繆蘭看了綠珠一眼,愣住了:「請教公子大名?」
「我……小生姓朱。」
「美哉朱公子!公子若非男兒身,定會比姐姐我嬌媚萬倍!」
這句看似溢美之詞,倒也實在,逗得一旁那兩個毛頭小兒「吃吃」地直掩嘴偷笑。
綠珠不動聲色地瞪了歐陽建一眼,轉而對繆蘭說道:「繆姐姐,我們聽石將軍提起過您,深感敬佩,今夜能見到繆姐姐,榮幸之至。」
「石將軍……向你們提起過我?」
歐陽建正埋怨綠珠多事,不知底細卻又瞎聊瞎侃。不想綠珠答道:「嵩山石洞之中,石將軍勇救姐姐,豈非一樁美談?」
「此前,石將軍與繆蘭,早已是生死之交了。」
「小生一眼便看出,繆姐姐與石將軍之交絕非一般。」
「朱公子有眼力。」於是繆蘭將石崇到陽城上任,如何救了自己,又如何在嵩山草廬縱情相交。聽得那歐陽建與劉琨滿面緋紅,心跳不已。而綠珠也深受震撼,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失落感。說實話,她不敢再聽下去,似乎她自以為與石崇的真情唯一,會在繆蘭面前被撕得粉碎。
「繆姐姐,小生夜裡到府上叼擾姐姐,心中十分不安,我等告辭了。」
看得出,繆蘭卻十分喜歡眼前這位「朱公子」,她很想與朱公子再聊一會兒,無奈朱公子辭意已決,只好送出門外。
「朱公子,有空與歐陽堅石常來坐坐。」
「繆姐姐,有空我會來的。」綠珠說罷,逃也似地匆匆離開了繆蘭的家。
「還去紫鳶家看看不?」
「不去了,不去了!」綠珠連連搖頭,「看來也是一位與石將軍生死相許的主兒。我們還是回大司馬府吧。」
三人一路無話,綠珠的情緒明顯低落。回到了大司馬府門前,不想一陣車馬聲響,原來是石崇從安陽鄉侯府回來了。綠珠一見石崇,連忙閃身躲到牆角暗處。
「歐陽建,半夜三更帶劉琨到哪兒混混去了?」
「小舅,我們……隨意走走。」
「那個是誰?」
「我、我們的一位朋友。」
「朋友?怎的一見我,便躲到那陰暗角落裡去?我看不是什麼好人,小心交友不慎,陷入泥潭!走,跟我回去。」
不由分說,石崇拽起歐陽建和劉琨如拎小雞般拎進府去,吩咐隨從關上了大門。這兩小子張口結舌,「哎哎哎」尚未「哎」出個所以然,大門已重重地關上了。
這下可苦了綠珠!
叫嗎,不敢,私自男裝出門,已是無理可辯;不叫嗎,夜深人靜,靜得讓人不寒而慄。這下真是「進退維谷」了,怎麼辦呢?
再說歐陽建與劉琨進門后好不容易從石崇身邊溜走,兩人也不敢聲張,用盡吃奶力氣,抬來一張竹梯豎在牆上,劉琨戰戰兢兢地爬上梯子,朝牆外一個勁地呼喊。哪裡還有什麼人影?空餘那街道上一片漆黑和恐怖。
歐陽建知道出大事了,他顧不上竹梯上的劉琨,失了魂似的邊跑邊喊:「小舅,小舅!小小舅娘不見了!」
這一喊驚動了整個大司馬府,上至石老夫人,下至家人和丫環,都熱鍋里螞蟻似的四下亂尋亂呼。還是石崇鎮靜,他叫來歐陽建問了個仔細。聽罷也不發怒,只是淡淡一句:「放心,綠珠不會走遠。」於是他「調兵遣將」,將府上所有男丁做了安排,分成若干組,由五虎親率,各組有一重點方向,然後打起燈籠,立即四下搜尋綠珠。
說也奇怪,任憑這百十人如何找尋,從亥時搜索到卯時,天已大亮,就是不見綠蹤影。
這下石崇也沉不住氣了,他牽出了那匹豹斑銀鬃馬,在洛陽城內大街小巷中轉了兩圈。最後,猛策一鞭,衝出城門,沿著洛城和洛河狂奔!
石崇就這樣失去了心愛的、視為自己生命的綠珠。
卻說那綠珠呆站在牆角,不敢呼喊,又不敢亂走。她心中剎那間如打翻了五味瓶兒,酸甜苦辣一股腦湧上心來。是呀,自己與石崇算個什麼呢?既不是明媒正娶,又不是情感所依。不說別的,那繆蘭姐姐與石崇的感情,甭說也比自己與石崇的感情深厚得多,自己究竟摻和些什麼!想著想著,凄涼勁佔了上風,她糊裡糊塗邁開那沉沉的腳步,走向寂寂的夜。
綠珠茫茫然未走多遠,只見迎面打著燈籠來了五六個人,她連忙閃身一旁。來人有說有笑,本來已從綠珠身旁走過,不想其中一位直看著綠珠發笑。另一南方口音的青年問道:「士龍何故發笑?」
「此獃頭蟲無端在此守夜也。」
那青年一看,果然在黑夜中呆站著一人,他忙湊近問道:「這位兄弟,深夜還呆立街邊,莫非有事需要幫忙?」
綠珠不答。
那人更好奇了,徑直走到綠珠面前:「小兄弟,請勿驚慌,吾乃江南陸機,表字仕衡。那位是我弟弟陸雲,表字士龍。請問你有何難處,我等可伸出援手,助你一臂之力耳。」
「我……」綠珠見陸機誠懇,自己卻不知如何回答了。
陸雲又大笑起來:「哈哈,多事蟲對獃頭蟲。」
「士龍休得取笑。」陸機真誠建議道,「不然……兄弟可隨我等到大將軍府一敘?」
原來,王濬滅吳立了大功,已封為撫軍大將軍。當時王濬俘獲吳國伏威將軍陸景,誠心勸降,誰知陸景堅貞不屈,拒不降晉,王濬只好陣前斬殺陸景。破吳后,王濬十分欽佩陸抗、陸景父子,便對其家人多方關照,助陸景的兩位弟弟陸機與陸雲完成學業。此次王濬邀陸機兄弟進京,是想引見於朝中重臣張華之流,以便能重用天資聰穎的陸家兄弟。今夜,便是陸機陸雲兄弟前往廣武侯張華府上拜訪歸來,那四位打燈籠帶路者,是大將軍府上家丁。
綠珠看著陸機兄弟真誠可靠,便隨他們來到了大將軍府。進到廳堂,燈火通明,陸雲見到綠珠,又是笑個不停:「哈哈,都說那潘岳是天下第一美男,我看與這位小兄弟相比,未必比得過呢。」
「小弟休得無禮。」陸機十分禮貌地問綠珠,「我等尚未請教賢弟大名。」
「我……姓朱,名律。」
「是律法的律,還是綠色的綠?」
「綠色的綠……不是的,是律法的律。」
「如此,朱公子為何獨自在街頭徘徊,莫非有何難事?」
「並無什麼難事,我與幾位兄弟進京趕考,只是宵夜后與他們走散了。」
「朱公子可記得你們下榻之客棧?」
「小生笨拙,出門不甚記事,因而尋不到所住客棧,只好在街上徘徊,見笑了。」
「不礙,今晚朱公子便與我等同住,明日再送你回到你同伴身邊。」
「哎呀不可,不可!」
「都是自家兄弟,有何不可?」
「小生一來睡眠鼾聲如雷,怕擾了兄長們的好夢;二來從小孤獨慣了,與人同睡一屋,便會徹夜難眠……」
「如此,便讓朱公子獨居書房吧?」
管家應道:「是,我來安排。」
綠珠這一夜在書房真是「徹夜難眠」了。她確實想了很多很多,石崇既然有妻有妾,自己在其中就像是個多餘的人。而況當初石崇並不喜歡自己,是將自己當成貢品貢奉皇上的。只不過是自己的哀怨打動了石崇,自己的痴情纏住了石崇。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不如返回博白,做個快快活活的村姑,當個無憂無慮的山間小精靈。
第二天一大早,主意已定的綠珠早就注意門外動靜。果然那管家外出辦事,她也跟了出來,說是不再叼擾,先回家鄉博白。管家也是個熱心人,他帶著綠珠尋到一架馬車。老管家招呼綠珠上了車,還幫付了車錢。
於是,綠珠在車上晃悠悠地一路往東南顛去。
黃昏,馬車行至中牟縣城。車夫道:「公子,今晚要在中牟縣住宿了。」車把式客氣地請綠珠下了車,「我在車上候公子,明早再上路。」
「住宿?」這下可把綠珠給嚇蒙了,要知道,自己可是身無分文。無奈,她將貼身的一隻玉環取下,尋了間當鋪要將玉環當了。
當鋪老闆接過玉環細細看了一遍,卻對賬房使了個眼色,那賬房會意,立即出了門去。當鋪老闆給綠珠砌了茶,言道:「公子,這可是只上等玉環,值個大價錢的。請你稍候,我還要認真看過,才能給你一個上好價錢。」
「算你有眼力。」綠珠學著男人姿態,品了一口茶,從容言道,「不過小生我急用銀子,你便是打個折先收著吧,過幾日我便會來贖還的。」
「是。」當鋪老闆低頭鑒別玉環,眼睛卻不時瞟向綠珠。
不到半個時辰,賬房帶著個男子匆匆闖進店來。賬房指著綠珠道:「就是他!」
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潘岳。原來潘岳是個大孝之人,妻子小秋重病,他為了不連累母親,便將小秋接到桃花塢養病,自己卻奔走於母親家和桃花塢之間,又要悉心照料小秋,又要天天到母親家中問安,真可謂是婆媳均顧,孝義兩全。
此時潘岳細細打量綠珠:「公子,何故偷我家玉環?」
「偷?」綠珠氣得漲紅了臉,「你、你不要血口噴人!」
潘岳接過店主遞來的玉環:「這就是物證。」
「你好好看清楚了。那是我綠……六兩銀子買來的!」
潘岳仔細看過玉環,這玉環與小秋那隻太相像了,可是畢竟有所區別,手中這隻特別的細膩潤柔,繫於闐玉之精品,少說要值幾千兩銀子。他不動聲色地對店主說道:「此玉非我上月典當給你的那塊玉環。我們錯怪這位公子了。」
一聽這話,綠珠的氣消了:「這還差不多。」
「在下潘岳,本地人。請問公子貴姓?」
「啊!你就是號稱天下第一美男的潘安仁?」
「戲言而已。比起公子你,哪及萬分之一。」
「哎呀不敢。小生姓朱,本欲進京投親,謀一份職業。不想走錯路徑,盤纏已盡,只好當了母親贈我的玉環,以作權宜之需。」綠珠邊編邊說,倒還糊弄得過去。
潘岳笑了笑:「朱公子,這裡有十兩銀子,你便拿了去,到京城尋親去吧。」
「不可,我還是當了玉環吧。」
「朱賢弟如不棄,不妨到寒舍一敘。不遠,距中牟三四里地的桃花塢。」
「桃花塢?這名字挺好聽的。」綠珠猶豫了一下,見潘岳頗為實誠,便答應了。
綠珠跟著潘岳,走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到桃花塢。這裡夜景很是不錯,月光照處,桃林夭夭。綠珠高興得綠像歸林小鳥似的。
潘岳讓綠珠認識了小秋:「這是你嫂子小秋。這位是身無分文要當玉環,被人誤為小偷的朱公子。」
「幸得潘大哥主持公道,才還了小生清白。」
「朱公子,你可知你那玉環值幾多銀子?」
「起碼值個十兩八兩吧?」
「哈哈,少說要值三四千兩。」
「啊!那是石……實在不知它如此貴重。」
「朱公子,我家夫人得了重病,好不容易才調養過來,如今身體尚很虛弱。我看你聰明伶俐,不如請你留下,陪你嫂嫂說話,以期有個安慰。二天我照付工錢,朱公子便可到京城尋親了。」
小秋一下愣住了,瞪著潘岳說道:「這……方便么?」
綠珠卻高興:「方便,方便。小弟弟照顧大嫂嫂,沒有什麼不方便的。」
潘岳將小秋拉到一旁,悄聲言道:「夫人,你還看不出呀?此人是個女子!我想她是與家人有隙,離家出走的。」
「哦,你一提起,我還真看出她是個小女子了。」小秋窺了綠珠一眼,「你看那粉嘟嘟的臉兒,月兒似的彎眉兒,還有那細細的耳環印兒。她若真是個男子,定要比你潘岳美俊十分。」
「是呀,是呀。如此絕世美人流落在外,萬一被人欺負,她家人是何等悲傷。不如我們將她穩住,再細細打聽她的出處,送她與家人團聚。」
「相公言之有理,我們留下她便是。」
綠珠早在石崇那兒聽說過潘安仁的大名,如今得見,果然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美男。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潘岳的人品。他對病重妻子的不離不棄,對素不相識的落難人兩肋插刀,這些品質,都是綠珠最為敬重的。既是石崇的好朋友,又有如此賢惠大方的嫂嫂相伴,不妨在此住上一段時間再說。於是,綠珠留在了桃花塢。
那日正巧是七夕,潘岳在黃河灘上鋪上地席,擺了些瓜果點心,與小秋和綠珠共賞銀漢鵲橋相會。綠珠原本在家鄉是個勞動慣了的人,她挽起衣袖,撩起長袍,搬這搬那的特別勤快。三人席地而坐,此時天際繁星點點,清朗可人。一條銀河斜地里橫卧夜空,牛郎星和織女星離得是那麼的近,似乎真有一群仙鵲連接起這兩顆明亮的星星。
潘岳嘆道:「呀,真乃天宮之奇景也!」他輕聲吟唱道,
天際朗朗,裝點星辰無數,
銀漢迢迢,獨詠七夕夜渡。
丹霄亦有別離,何堪人間悲苦?
幸鵲橋有意,引來萬眾矚目,
雖經年一聚,可見親情如故。
語寄金風,淚含玉露,
不知孤獨遊子,何處是歸途……
吟罷,小秋連聲叫好。潘岳看了一眼綠珠,她沉默不語,粉腮邊分明掛著兩行淚珠。
「朱公子想家了?」
綠珠連忙悄悄將淚拭去:「沒有呀,聽著你的好歌,我正看牽牛織女相會呢。」
「我怎麼看著朱公子像也在神往那七夕相會的佳期呢?」
「我、我與誰相會!」
「與想會之人相會呀。」
「潘大哥見笑了,我並無想會之人。」
「看牽牛織女而落淚者,心中必有牽挂之人。」
小秋忙打圓場:「安仁,你就不要難為朱公子了。」她轉向綠珠說道,「朱公子,我們那邊說說話去。」
「得,你們也別去哪兒了,我進屋拿披風去,你們就在這兒聊。」潘岳轉身走了。
「朱公子,你可知我為何留你這個大男人在我身邊?」
「我是小弟弟,留在嫂嫂身邊有何不妥?」
「朱妹妹,別騙你嫂嫂,我早就聞出你身上的脂粉味了。」
綠珠大驚:「我裝扮得就這麼拙劣么?」
「你太漂亮了。」
「潘大哥可知我是女兒身?」
「他?你想讓他知道么?」
「不,不。嫂嫂,你就讓我保這個密吧。」
小秋抿嘴一笑:「行,我們就將他當成個大傻瓜!」
其實這「密」豈能說保便可保得了的?那日潘岳趕回家中看望母親,留下綠珠陪著小秋在桃花塢散心。小秋身體恢復得很快,心情也開朗了許多。她突然心血來潮,想看看綠珠的紅妝打扮。於是她找來自己最漂亮的衣裙,親手為綠珠梳妝穿戴。不用說,這一梳妝打扮,便扮出了個婷婷玉立的絕代佳人。
小秋高興得不得了,似乎剎那間一身的病全都好了。她拉起綠珠,一同到黃河邊漫步,向綠珠傾訴著自己與潘岳真摯的情感。
「都說他是大晉第一美男,你說他真的很美么?」
綠珠不知小秋的用意,隨意答道:「美呀,女孩子都會喜歡他的。小秋姐姐你不會吃醋吧?」
「如果你的男人天下令少女都喜歡,難道不是壞事呀?」
「男人會移情別戀的。」
「其他人我不敢說,潘岳不會,我相信他的。」
綠珠靜靜地看著小秋的眼睛:「呀,小秋姐姐,我發現你才是天下第一美人!」
「嘴貧!」
「真的。最美的不是用眼睛看著他,而是用心裝著他。」
「朱妹妹,只怕我不久於人世,難得陪伴他終身了。」
綠珠忙捂住小秋的嘴:「姐姐不要亂說。」
「如果我真的離世,他,又託付給誰呢?」
「姐姐,我們不說這般傷感的話題,好嗎?」
「不說,不說。冬天來了,快下雪了。」小秋禁不住將絨毛披風收了收,裹緊身子:「你冷么?」
「要不,我們回去吧?」
小秋點了點頭,綠珠剛攙扶小秋轉身,卻見潘岳直楞楞地站在她們跟前。
「哎呀!」綠珠羞紅了臉,忙扭頭過一邊去。
潘岳看了小秋一眼:「我也不想瞞了。朱妹妹,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是女兒身。」
「合著你們一起來瞞騙我呀?」
潘岳笑了:「是你先瞞了我們。」
此時只見小秋鼓足勇氣,卻裝著很平淡地說道:「我有一樁心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潘岳有些詫異:「夫人有話請講。」
「你們有話要講,我……不方便,先告辭了。」
「朱妹妹,與你有關,你要聽的。」小秋微低雙眉,平靜地言道,「此次大病,我恐不久於人世。此次天賜我朱妹妹,如此美貌善良,知寒知暖,善解人意。我想,潘郎便休了我,與朱妹妹成就百年之好,如何?」
綠珠幾乎是跳了起來:「哎呀,不可,不可以的!」
潘岳更是平靜,他輕輕地擁著小秋,細聲說道:「朱妹妹說的對,不可以的。你我如同黃河與河床,休了河水,河床便是乾涸的;你我如同桃樹與泥土,休了泥土,桃樹便是乾枯的。小秋,你是我的唯一。」
綠珠看著他們,流著淚,一步一步走遠了。
次日,綠珠向潘岳和小秋辭行,她要回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