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綠珠血染御珊瑚
武帝整日沉溺於後宮的嬪妃之中,龍體日漸虛弱。凡帝王者,皆想萬歲,壽與天齊。那日國舅王愷請了個金石大師,說是要為武帝求長生不老之術。這位夜夜美女不斷的帝王幾乎耗盡了全身心的精力,聽說國舅請來可求長生不老之術的金石大師,十分亢奮。武帝在含章殿聽這位金石大師天南海北胡說八道了一通后,更是精氣神十足。他命金石大師立即到嵩山煉製長生不老之仙丹,金石大師領旨退下后,武帝興緻不減,留下國舅王愷閑聊。
王愷對這位皇帝外甥自是無話不說,但他請金石大師只是敲門磚,實際他是對石崇這位曾經的窮小子與自己鬥富,且遠勝於自己這件事情耿耿於懷。不過此時王愷在武帝面前,囁嚅半天,卻不好意思開口。
武帝看出王愷心思,問道:「國舅似有心事,吞吞吐吐,為何不敢明說?」
「唉,那石崇被皇上慣壞了。」
司馬炎有點詫異:「怎的?我如何把他慣壞了?」
「此次冬賑,各大臣都誠心誠意熬粥布施饑民,唯獨那石崇借冬賑之機,顯擺自己的財富。」
武帝一聽,來了興趣:「快給朕說說,那石崇如何顯擺自家的財富了?」
「他熬的稀飯最稀,擺的排場最大。竟用美女站台,金勺分粥,白臘燃鑊,掛五百丈彩緞為屏,窮盡奢華之事,如此本末倒置之冬賑,實屬欺君,罪該問斬。」
「冬賑之所擺設好些,以招攬饑民,有何不妥?我看是國舅與石崇競相攀比,都是借冬賑之機鬥富吧?」
「就是,他就比得我無地自容!」王愷脫口講了實話。
司馬炎哈哈大笑:「國舅呀,石崇顯富,是朕親口許諾。朕曾說過,哪天石愛卿能將你大富豪王愷王國舅比下去了,朕才高興呢。」
「這……皇上豈非讓皇親國戚丟了臉面么?」
「不礙,朕贈你一株絕世珍品,你可徑直到那石愛卿府上顯擺,將他打壓下去,看他還有什麼話可說。」
頓時,王愷笑得那對小眼睛更加眯細了。
武帝命人取來一株高二尺許,潔白如玉、有「樹榦」有「樹冠」的珊瑚來。王愷原籍雖是東海郡的郯城,但其父王肅長年在後漢朝庭為官,王愷從來未見過大海,更沒有見過生長於南國海洋之中的珊瑚。這位國舅看見這株如奇珍異寶般的珊瑚樹,頓時樂不可支,左看右看,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試探著輕輕摸了一下,又觸電般縮回手來:「這是何種寶貝?」
「南海珊瑚也。」
「呀,真乃曠世奇珍!」
武帝也得意地笑道:「我量他石崇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哼,石崇小兒,看老夫如何取笑於你!」說罷撩起朝服下擺,小心翼翼托起珊瑚。
「國舅且慢。適才言道,石愛卿用一美女在粥棚中分粥?」
「然也,此女名曰紫鳶。」
「紫鳶……可是國色天香?」
「可算得上國色天香。」
「與朕後宮萬餘佳麗相比,姿色如何?」
「不相上下。」
「哦,不過是『不相上下』而已,朕還以為他石崇撈了個絕代佳人。」
「皇上還別說,那石崇小兒果真得了一位絕代佳麗。」
「莫非當初朕看走了眼,竟混在石愛卿用十斛珍珠從交趾買來的八個俗女之中?」
「非也。」
「也不是那粥棚派粥的『國色天香』?」
「亦非也。」
武帝來了精神,一骨碌從龍椅上彈將起來,執住王愷之手:「哎呀老國舅,快快給我說說那絕代佳麗。」
「聽說此女名叫綠珠,石崇視之如命。前者綠珠曾女扮男妝,偷溜出去了一段時間。」
「嘻嘻,莫非她出去偷情?」
「那我就不知道了。后她又女扮男妝跑了回來,還擅自分發了石崇掛在粥棚兩邊的彩緞屏障給饑寒民眾。」
「嘻,有意思,此女非凡人也!」
「是仙是凡,據說只有前朝貂嬋能與之媲美。」
武帝眼都直了:「這綠珠……真的美到如此程度?」
「那派粥美女紫鳶,未及其萬一也。」
「不可能,不可能,我大晉能有如此美貌之女?」
「說句不中聽和話,陛下後宮上萬佳麗之美貌相加起來,亦不及綠珠之美也。」
「國舅所言,果真句句是實?」
「可惜老夫尚未得見其真面目。」
「國舅,你便攜此珊瑚,徑直到石愛卿府上顯擺,定要趁機見著綠珠,回來與我說道說道,讓朕也過過乾癮。」
「如綠珠果真是天下第一美人,皇上何不……」王愷做了一個收為己有的手式,「豈不妙哉?」
「看了再說,國舅看了再說。」
王愷得了皇上口諭,腦袋便發燙,內心更張狂。他讓家人用大紅綢緞鋪在一張紫檀書几上,將那株珊瑚安放於書幾,抬轎般抬著珊瑚沿途顯擺,徑直朝安陽鄉侯府而來。
從宮內到宮外,從大司馬門外到安陽鄉侯府,成千上萬的人都擁了出來,爭相觀看這件稀世珍寶。不少人「嘖嘖」連聲,都說此珊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看來還是國舅王愷才稱得上京城首富。
你想想,此時的王愷是何等的得意,那爬滿皺紋、堆積著老人斑的臉上,頓時舒展平滑了不少。一到安陽鄉侯府大門前,王愷有意讓家人們停了下來。這裡珊瑚剛放下,那四面八方便圍上來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潮,已將安陽鄉侯府圍了個水泄不通。
王愷趁機聲嘶力竭地喊道:「鄉親們不要擠,不要擠。此乃皇上親贈老夫,產於南國北海之奇珍,名曰『珊瑚』,是漁民潛入萬丈深之海底方可取之,如此大之珊瑚,世間僅此一株耳。為得此珊瑚,死了百人之命!你們看這安陽鄉侯府豪華否?豪華!京城內難找得出第二座如此豪華之府第,但與此珊瑚相比,乃小巫見大巫爾。」
聽得此言,果然惹得人群一陣一陣的騷動。
喊叫了半天,王愷那雙三角眼賊溜溜看著四周,卻沒有發現石崇的身影。忽然,那雙賊溜溜的眼睛終於捕捉到了他想要的目標:他看見紫鳶與一位絕色女子輕倚大門,正向他這裡指指點點,說著什麼。王愷心裡「咯噔」了一下,心想那與紫鳶相伴之人定是綠珠了,於是他情不自禁地認真看了那女子一眼:果然絕色!不過最多也只是與紫鳶不相上下,哪能與什麼貂嬋媲美?
此時,他的管家過來與他悄悄耳語,他才恍然大悟。於是吩咐家人們將那珊瑚重新起肩,抬到大司馬府去。
你道為何?原來管家打聽到,石崇極少在此居住,這段時間大都留宿其父石苞之官邸——大司馬府,且綠珠極有可能也居住在那裡。剛才那絕色女子不是綠珠?王愷那不老的色心又被撩撥起來了,他讓家人在大司馬府門前將珊瑚停下,如法炮製,又向圍觀的人群唾沫橫飛地大大吹噓了一通。
話分兩頭。你道石崇去了哪裡?原來是受駙馬都尉王敦之邀,到都尉府飲酒去了。
石崇剛進大廳,王敦便迎了上來:「季倫兄,今日請你到寒舍,是有人要叩謝你的大恩。」
「謝恩?」
石崇話音剛落,從耳房出來一人,匆匆幾步來到石崇跟前,納頭便拜。
石崇眼尖,一看就知道是那孫秀,連忙將他扶起:「孫先生請起。石崇有何功德,能受孫先生如此大禮!」
「石將軍在趙王面前給小人說了好話。現趙王倫表我為邯鄲內史,執掌民政,頗得重用。此次前來京城公幹,特請王都尉邀石將軍一聚,當面叩謝知遇之恩。」
「區區小事,孫內史不必言謝。」
「孫秀得上等和田玉之如意一枝,敬奉石將軍。」說罷取來一枝和田玉如意,獻給石崇。
石崇對此等寶物見得多了,有點兒不屑一顧,只是隨意接過,置於幾邊。
三人落座,擺上宴席,痛飲起來。
酒過三巡,石崇因偶感風寒,覺得喉嚨有些痒痒,他咳了幾聲,似乎有痰,於是王敦便叫家人取來唾壺,讓石崇使用。用畢,家人取唾壺走時一不小心,「噹啷」一聲,失手掉在地上,幸好未損分毫。王敦剛要發怒,石崇卻幫著解圍,說道:「不礙。此聲音頗悅耳,可擊壺為節拍爾。」
王敦一聽,也覺得有趣,於是命家人取了只嶄新的唾壺和一枝鐵如意來,用鐵如意輕輕敲擊唾壺,以成節奏,其聲果然悅耳動聽。王敦興起,高歌魏武帝之樂府歌《龜雖壽》: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那石崇也來勁了,趁著酒興,顧不得適才掉地的唾壺骯髒,取過身邊那枝和田玉如意,也敲擊唾壺,與王敦同歌: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未已……
孫秀雖是下座,見石崇並不珍惜自己所贈如意,心中當然浮起几絲不快,但又不好明說,只能擠出笑臉,聽這兩個酒後狂徒擊壺高歌。
王敦和石崇擊得高興,哈哈大笑,好不愜意。
喝得醉五醉六時,石崇告辭。昏乎乎扔了擊壺的玉如意,起身要回去了。
王敦道:「安陽鄉侯,這玉如意可是孫內史送予你的。」
「我……不要,不要!」石崇搖醉熏熏了幾步,「孫內史送給我的?要……也不要?」
「怎的不要?我們飲酒取樂,送予你的,你便要去,大丈夫能將別人贈送之物扔了?」
「如此……以後都尉到我家喝酒,我便讓美女勸酒,酒畢,那美女便送予都尉,如何?」
「我要是不聽那美女勸酒呢?」
「我便『嚓——』一刀殺了她。」
「哈哈,一、一言為定?」
「絕、絕不反悔。」
孫秀被冷落在一邊,聽石崇話語,對自己甚有羞辱之意,嘴裡不說,心中十分惱怒。
石崇在帥仁和曹義的攙扶下,上了車輦,搖晃晃朝大司馬府晃去。車輦上的石崇忽然覺著停了下來,於是撩開車窗帘問道:「誰個擋道,為何不前?」
帥仁答道:「不知何故圍了一層又一層的人。」
石崇「蹭」地跳下車,撥開人群,好不容易走到王愷面前。他一看那珊瑚,什麼都明白了:「王國舅、后將軍,如此嬌貴易碎之寶,可不宜在大庭廣眾之中展示呀。」
王愷見石崇來了,更是不可一世地昂起了頭:「喲,安陽鄉侯不是也抱著個如意到大庭廣眾中展示呀?」
「此乃擊唾壺而歌,飲酒取樂之物也。」
「不如我珊瑚珍貴?」
「如全羊比之蹄膀耳。」
「哦,安陽鄉侯雖醉,尚知曉珊瑚珍貴。」
「來來來,國舅請到廳堂說話。」
石崇雖帶幾分醉意,卻恭敬地攙扶著王國舅到廳堂落座。
「國舅,石崇對珊瑚略知一二。珊瑚者,生深海之底,附於石上,枝格交錯,無葉也。白者居多,亦有紅、粉之色,枝展活絡,其艷無比。」
「既知其艷麗珍稀,何不喚綠珠佳人出來,一同觀賞?」
「哈哈,國舅將此珊瑚,來到大司馬府前顯擺,是想讓我見識見識海中之寶,還是國舅藉機窺視絕色之姿?」
王愷更神氣了:「老夫是想讓眾人看看,是你的綠珠美,還是我的珊瑚美!」
石崇覺得可笑,故意深嘆一口氣:「唉,無地自容也!」
「安陽鄉侯終於擔心『人不如珊瑚』了吧?」
「是的,是的。還是請你回去自我陶醉你的珊瑚吧。」
王愷這下更是不死心了,他附在石崇耳邊悄聲道,「莫非你是金屋藏嬌,不敢在人前顯露綠珠姑娘的『絕色之姿』喲。」
豈知這句悄悄話竟將石崇激得哇哇直叫:「誰個金屋藏嬌了?」他回身吩咐帥仁,「來呀,快快去請綠珠姑娘,見見國舅大老爺,順便看看這株珊瑚,不要抹了國舅爺的面子。」
王愷心跳加劇了,他儘可能地想平靜一下自己那狂跳不已的不老心,可是,哪裡抑止得住喲!剛才還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他,現在居然不知講些什麼話了。
一個倩影從模糊到清晰,終於出現在眼前:那身影,是如此的勻稱而修長;那步履,是如此的輕盈而舒緩;那姿態,是如此的婀娜而柔和;那風度,是如此的高貴而迷人。可是,一方桃紅色的面紗卻擋住了王愷最想看卻一點也看不著的臉蛋兒!這可要了老王愷的命了。
「珠兒,快快見過國舅王愷王大人。」
銀鈴般甜美的聲音:「見過王大人。」
「不必客氣。」
綠珠覺得有些奇怪,桌上擺了一株珊瑚。她問道:「王大人,此珊瑚何為?」
「哦,綠珠姑娘也識珊瑚。老夫只是想請綠珠姑娘看看……」
石崇淡淡地打斷:「看看是珠兒美,還是珊瑚美。王大人擔心『人不如珊瑚』呀。」
「人與物,怎能相比?」
王愷道:「物有貴賤,人亦有貴賤,貴與貴比,賤與賤比,亦無不可也。」
「此乃海中常見之物,有什麼好比的!」有些惱怒的綠珠操過石崇手中的如意,竟將那兩盡多高的珊瑚砸了個粉碎。可是,殘枝卻將綠珠的手掛傷了。血,染在潔白的珊瑚殘枝上。
眾人大驚失色。
石崇忙搶上一步,掏出方巾捂住綠珠的手。正是石崇搶這一步,帶起了一陣輕風,這風不偏不倚,剛好將綠珠的面紗輕輕撩起……
輕風這一撩不打緊,在大門外圍觀的人一聲驚呼,卻把那王愷的眼看僵直了:果然不錯,天下再也找不出如此美麗的女人來!
石崇趕緊將面紗拉了下來:「珠兒呀,你看你這麼不小心,將王大人的心肝寶貝給碰碎了。」
「是我砸碎了。」
王愷不見了美人臉兒,這才回過神來:「啊,是綠珠姑娘不小心碰碎了。」
「是我砸碎了,王大人,你要如何賠償,綠珠我應承便是。」
王愷眼珠子一轉:「莫非綠珠姑娘要委身賠償於我?」
「王大人,綠珠是我的人,賠與不賠,如何來賠,自然由我處置。來呀,送珠兒回聚芳樓療傷。」
綠珠在帥仁的護送下,走了。
王愷還獃獃地看著綠珠的背影,嘴張了張,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王大人,珠兒走了,怎麼賠,你開口吧?」
「安陽鄉侯,你賠得起嗎?」
「我如何賠不起?」
「我就諒你賠不起。」
「來呀,去將我贈與老夫人的珊瑚取五六株來。請王大人自己選取。」
曹義應聲進府。不多時,家人們抬出來了五六株高達五尺的珊瑚,一字擺開,放在王愷面前。
此時,圍觀之人又是一陣驚呼:「如此珊瑚,才真是那世之絕品,石將軍隨意贈母之物,竟比王將軍的家藏奇珍強上萬倍,孰富孰貧,孰優孰劣,一目了然矣!」
此時的王愷更是無地自容,他讓家人隨意挑了一枝珊瑚,急匆匆便要離去。忽然他又回頭:「安陽鄉侯,老夫有一請求。」
「國舅但說無妨。」
「可否將此帶血殘枝相贈於老夫?」
「帶血殘枝?」石崇將那枝殘缺的帶血珊瑚拿起,在嘴裡狠狠地吸吮一下,然後使勁地往地上摔了個粉碎,不冷不熱地言道,「有血腥附之,不祥之物也,國舅還是不要為好。」
王愷恨恨地瞪了石崇一眼,不知中了什麼邪,突然餓狼似地撲在地上,捧起一撮帶血的珊瑚碎渣,收入袖中,恨恨地打道回府去了。
過了幾日,王愷被武帝召入內宮,原來司馬炎還惦記著綠珠的事兒。王愷一到,他便單刀直入,問起了綠珠的事。豈知那王愷多了個心眼,在那兒沉了良久。
司馬炎急了,催問道:「怎的?國舅沒本事見到那號稱天下第一美女的綠珠?」
「見是見了,不過嘛……」
「國舅別吞吞吐吐的,你只管將那綠珠的長像說與朕聽。」
「唉,其實所謂的天下第一美女之說,依老臣看來,也是言過其實耳。」
武帝有點兒泄氣了:「此話怎講?」
「正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那綠珠與石崇是邂逅於博白,有夜救之情,齒親之意,綠珠自願追隨石崇入京。此二人之交,非重色而是重情耳。其實與替石崇派粥的紫鳶相比,姿色還略欠三分。」
「哦。如此,反委屈國舅辛苦一遭了。」
「不然。老夫卻為皇上探得了石崇之賊子心。」
「此話又怎講?」
「皇上贈我之珊瑚,石崇居然當眾人之面砸碎了。」
「什麼?石愛卿居然當眾砸碎了我贈予你的珊瑚?」
「他還出言不遜。」
「他說什麼話了?」
「說是海里常見之物,沒什麼了不起。」
「唉,這個石崇呀!」
「皇上,這是欺君之罪,當滅九族也。」
「來呀,立即傳石崇到朕這裡來。」
不多時,石崇急匆匆趕來了。一見司馬炎氣鼓鼓地端坐椅榻之上,王愷還在「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見石崇進來,立即禁聲,石崇明白了個大概。
「微臣石崇見過陛下。」
司馬炎板著個臉,不理睬石崇。石崇悄悄抬眼望了一下王愷,那老先生也佯裝沒有看見。良久,石崇自嘲地說道:「陛下,微臣今日來得匆忙,又穿了件舊衣衫來見聖上了。」
「大富翁還穿舊衣衫?哎呀呀,你不是連國舅最珍貴的珊瑚都當眾砸了嗎?」
「哦,那小小一件玩品,砸了就砸了。」
「石愛卿,你可知那件小玩品來自何處?」
「國舅面子如此之大,送禮人如此之多,微臣哪裡猜得出來?」
「石愛卿,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糊塗?」
王愷見時機已到,大聲喝道:「大膽石崇,老夫明明當眾告訴於你,這珊瑚是皇上贈予老夫的。你當眾砸碎,冒犯天威,罪該滅殺九族!」
石崇聞言,立即跪伏於地:「哎呀,微臣罪該萬死!」
石崇這一跪,反而將司馬炎給弄糊塗了:「石愛卿起身說話,難道你是剛剛知道朕送珊瑚給國舅之事?」
「謝皇上。」石崇一骨碌爬將起來,「皇上贈予國舅珊瑚一事,原先微臣實在是不知曉的。」
「明明我在當街告訴你了的!」
「哦。王國舅,那石某就想請教了,這枝珊瑚可是皇上當日所贈?」
「然也。」
「國舅可曾沐浴焚香三日?」
「未曾。」
「那日我見珊瑚,可行過三拜九叩之禮?」
「無有。」
「這就對了,國舅既未沐浴焚香三日,宣揚聖恩;我又未向珊瑚行三拜九叩之禮,以表崇敬,這不明擺著當時尚無一人知道皇上贈你珊瑚之事?」
「這個……」
「不然我為何抬出五六株大珊瑚讓你挑選一株,以做賠償?」
「國舅,你可沒有與朕講實話哦?」
王愷開始張口結舌了:「我……」
「微臣還有一事不明:國舅得贈珊瑚,不去沐浴焚香,此已是對皇上大敬了。更有甚者,明知珊瑚是易碎之物,還拉到我家門口當眾顯擺,招來上千民眾圍觀,即便我不砸碎,也會被民眾擠碎。皇上所贈之物,國舅存心讓它破碎,此何居心也!」
「冤枉,老夫冤枉!」
「國舅明知微臣並不知曉皇上贈珊瑚之事,竟然瞞天過海,悄悄跑到皇上面前告御狀,這不是誣陷臣工,擾亂朝綱,陷皇上於不義么?」
「石崇你、你血口噴人!」
「好了,好了,石愛卿,你不要說了。」司馬炎剛想做和事佬,豈知那王愷已臉色煞白,雙腿顫抖,晃悠悠便要往地上倒去。石崇眼快,忙搶上一步,扶住王愷。
司馬炎叫來御醫,將王愷送回家去。石崇亦殷勤地要一同護送王愷回家,此時司馬炎叫住了他:「石愛卿且留步。」
「皇上,還有何吩咐?」
「國舅如今已年老體衰,你就不要再與他鬥富了。」
「微臣再也不敢了。」
「唉,此事看來,你並無大錯,但我對眾臣也得有個交待。如此么……你還是去當一方諸侯罷了。」
「微臣任憑皇上調遣。」
「荊州是個黃金寶地,那裡是個肥缺,石愛卿,你就到荊州當個刺史吧。」
「謝皇上隆恩。」
「無需一兩年,朕會調你返京,另有重用的。」
王愷被石崇這麼一氣,病倒了。
人大都是如此,精神支柱倒了,便會萎靡不振,甚至導致精神崩潰。王愷的精神支柱倒了,那是他剛剛構想的一個陰謀:滅殺石崇,霸佔綠珠。現在完了,石崇沒有被扳倒,自己反而在皇上面前丟了大丑。他獃獃地躺在病榻上,兩眼無神地盯著天花板:王愷呀王愷,自以為神機妙算,會賺來個天下第一美女,在垂暮之年獲得超強力的青春刺激,再增添一二十年的神仙日子。完了,現在一切都完了!
哦,想起來了,我身邊還有綠珠的血!
一想到此,王愷混身熱血沸騰,他吃力地伸出顫抖著的、布滿粗糙皺紋的枯槁的老手,好不容易從病榻前的抽屜掏出一隻珍藏的用粉色綢緞包裹的小包,他細心地打開:一撮帶血的珊瑚碎渣赫然出現在眼前!
那珊瑚碎渣,還是雪白雪白的,
碎渣上沾著的血,還是鮮紅鮮紅的。
不錯,這就是綠珠的血,是從綠珠手上流出來的血。奇了怪了,血流出人體后應該變成赭黑色的呀?綠珠的血怎麼沾在上面好幾天了,還是那麼的鮮紅……
這哪裡是血?分明是一張粉紅色的紗帳,潔白的床榻。誰?你是誰?色迷迷地躺在床榻上,姑娘,你是在呼喚老夫么?天哪,你、你竟然是老夫日思夜想的小寶貝,我的小心肝——綠珠兒。
老夫來了,老夫陪你來了!王愷恍恍忽忽地掙紮起來,然後奮不顧身地向綠珠撲去。
「啊!」只聽見一聲慘叫,那叫聲來自己那顆已被震碎了的心!王愷似乎清醒了:他撲向的竟然不是天下第一美女綠珠,是一個天下最為醜陋的面目猙獰的女魔!
驚魂未定的他,禁不住綠珠那張絕頂俏麗臉蛋的誘惑,他再次打開碎渣包,再次欣賞那鮮紅鮮紅的綠珠的血,再次看到綠珠那迷人的臉兒,再次向綠珠撲去……
魔鬼,又是撲向魔鬼。
王愷全面崩潰了,精神崩潰了,身體崩潰了,他感到,自己的身子一點一點地融化在珊瑚碎渣里,與綠珠的血一點一點地融合在一起;他感到自己的靈魂一縷一縷抽絲般飛了出去,飛向大司馬府,飛向聚芳樓,飛到了綠珠身邊,絞呀,纏呀,將心中瘋狂的變態的慾望絞纏在自己的靈魂里。
心愛的綠珠啊,你在哪兒吶!
老夫追你來了……
司馬炎聽說國舅病危,匆匆趕到后將軍府探視。此時,王愷已氣若遊絲。他見到武帝親臨探視,想努力撐起身子,嘴巴張了許久才勉強吐出兩個字:「綠珠……」
「朕知道,國舅說過了,綠珠長得不怎麼樣。」
王愷使勁地搖搖頭,張張嘴卻沒有聲音,但從嘴形看得出,似乎還是那兩個字:綠珠……
武帝雖然覺得奇怪,但他再也問不出一句話來。
王愷緊緊地盯著司馬炎,可惜只有吐出來的氣,沒有呼進去的氣,終於,這位無才無能的老國舅死了,緊攥著的手撒開了,那抓帶血的珊瑚碎渣,撒落在他那皮包骨的枯槁殘敗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