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第 12 章

屋外月色澄明,殿中一角正燃著安神香,炭火炙烤出滿室的清甜氣息。

蘇瑤抱著被角,警惕地看著一身齊整的少年,又重複一遍。

「你是怎麼進來的?」

慕衍側目,看了看原本懸著等身畫軸的位置。

蘇瑤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才發覺那畫后牆上有一扇小門,正虛虛掩著。

他所居的耳房與這正寢是相連的,這點蘇瑤自然知曉,可她不是早些年就已經讓人將這門鎖上了么。

察覺她的疑惑,慕衍剔亮銀燈,將鏽蝕斑駁的鎖拿給她看。

「我聽見縣主這廂有異樣,便心生憂慮,卻不想這門一推便開了。大約,是這鎖的時日太久了些。」

驟然明亮的燭光里,小少年也知自己行事不妥,微微羞赧低頭,蘇瑤都能看見他的眼睫受了驚似得顫呀顫,如蝶翅,也似秋葉。

偏偏耳根紅得嚇人。

更像只故作鎮定的兔子。

「那你方才伸手過來作甚?」

她可沒忘記睜開眼時,正看著慕衍伸手過來,還以為是他要像夢裡暴君一樣,要……

打住打住,蘇瑤臉一紅,將奇奇怪怪的念頭趕出腦海。

她可沒忘自己的初心。

等姑母所謀划之事了了,慕衍此人,絕不能留。

最不濟也要想法子把他趕出洛京去。

「我看縣主的被褥掉了一角,便想……便想替你拉上……」慕衍低聲說。

那聲音太輕,蘇瑤也是豎起耳朵才聽清的。

原來是好意照料她。

她瞥了瞥垂頭失落的少年。

小女郎覺得,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撞了一下,臉上一陣陰晴不定。

她自知是對慕衍有偏見,才總會將他往最壞的情形設想,可到底,現下的慕衍,還不是她夢裡的暴君。

他現下許是真心替她著想的。

蘇瑤起身站到桌邊,摸索著月枝備下的常用藥粉所在處,磕磕絆絆地軟聲道,「那你的手還疼么?」

頓了頓,又苦惱地低聲嘟囔,「我也不是故意咬你的,誰叫你大半夜地不睡覺,站我榻前的……」

聽出小縣主言語中的歉意,慕衍無聲地彎彎唇,溫和應道,「都是我的不是,縣主無需掛懷。並無大礙的,只落下個咬痕,都不曾流血。」

「喏,」蘇瑤翻找出個淺青圓潤的小瓷瓶,遞過去,「這是活血化瘀的藥粉,你按時擦擦,很快便會好了。」

想到慕衍可能會聽見自己這處的動靜。

她咬咬唇,「我再給你換個住處?」

慕衍攥著瓷瓶的手指一僵。

他輕聲道,「並非我有意窺視縣主,只是我起身後,正欲習字時,意外聽見異響才會來此。縣主若是不喜,明日便教人將這門再鎖上,我習字時亦會換個坐處。」

習字?

蘇瑤啪嗒啪嗒幾步,舉著燭火照亮了更漏,回過頭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才不過寅時,天都沒亮呢!」

慕衍身子一綳,唇邊的笑意變得苦澀,「我大字不識幾個,若再不勤勉些,怕是要讓人笑話縣主了。」

這……跟她有什麼關係……

不,好似真的有關係。

蘇瑤偏頭看著那似乎無地自容的少年,緩緩眨了眨眼。

如今天下承平已久,百姓富庶,萬國來朝,時人閑暇多,好攀比風雅,高門世家子或是女郎多是延請名師教導,便是連隨從都能識文斷字的。

前一陣子,有婢女看見鄭家家主的院子里跪了個同伴,打趣問她,「胡為乎泥中?」。

人家都能斯斯文文答道:「薄言往槊,逢彼之怒。」

問者所言出自詩經中的《式微》,答者亦是用《柏舟》里的句子做答,一時傳為佳話。

只不過慕衍日日寅時起,又似乎太早了些。

更何況……

「可有人教你識字?」蘇瑤好奇地問。

慕衍略一點頭,含笑道,「花圃里的那位老花匠便識得字,我每有不解,便會去問他。」

怪不得上次見他們兩人相談甚歡,蘇瑤撇撇嘴,很難想象他是如何討得那脾氣古怪的老花匠喜歡。

反正她就是喜歡閑時折了花,再送給姑母插瓶,老花匠大約這輩子都不會看她順眼了。

折騰這半晌兒,窗外黑漆漆的,蘇瑤倏地覺得腹中有些飢了。

可掀開桌上的盒盞,卻連半塊點心也無。

……

大約是因著她最近要齠齔,姑母怕她貪用甜食,吩咐月枝、流霜盡皆收了去。

蘇瑤不可謂不失望。

她一隻手撥弄著漆盒上的鎖扣,連垂落如流水的發尾都焉焉的。

可這個時辰,若是叫宮人進來,想必會驚動不少人。

慕衍察言觀色,語調溫和道,「我房內還有些點心,縣主可要用么?」

見蘇瑤轉過身來,又解釋道,「我常早起,屋內中備著點心,今日的還未曾用,若是縣主不棄嫌,可來嘗嘗。」

燭花「啪」得爆開。

少年的眸子點綴著光,笑吟吟的。

彷彿是再普通不過的邀約。

明明還不知自己的身世,說起話來卻是不卑不亢,從從容容的。

許是慕衍的語氣太溫和,許是她著實是有些餓了。等蘇瑤再反應過來,她已經是坐在小少年所居的那間耳房裡,捧著酥瓊葉,小口小口地細嚼慢咽著。

慕衍房中的炭火是新換上的。

他拭凈幾根銀簽,將隔夜的蒸餅片好,架到炭火上烤,又取來素瓷罐,倒出一盞黏稠拉絲的蜜汁來。

少年長睫低垂,捏著柄小刷子,將淺黃的蜜汁細細地在雪白餅面上塗勻。

偶有幾滴濺到炭火上,便會發出細微的噼啪聲,讓食物的香氣更加濃郁。

烤好的薄片鬆鬆脆脆,香甜撲鼻,都被放置到蘇瑤面前的紙片上,好散散火氣。

她一連用了幾片。

正覺得有些咽干,就有一盞溫熱的茶水被適時推至面前。

一抬眼,就見慕衍正將細砂壺放回炭火邊煨著。

他目光澄明,動作里沒有一絲不自然。

反倒是讓蘇瑤有幾分不自在。

她拿帕子擦了擦手,吃飽喝足后,唇角抑不住地上揚,並未吝嗇誇讚。

「這酥瓊葉很香甜。」

但也不想欠慕衍的人情,蘇瑤撐著下巴,很實誠地問道,「你有什麼想要的么?若是我能做到,定會答允你。」

慕衍沉默了一會兒。

蘇瑤的視線都落在對面俊美少年的眉宇間,見他思索著,自己心裡也開始猜測:他會提些什麼?總不能是金銀珠玉,若是說讀書習字,倒還有可能。

「我見到鳳儀宮外有高台,」慕衍終於開口,他的眸子很黑,幾乎佔據眼睛的三分之二,認真看人時,像是只容得下那一人,脈脈含情且澄澈。

他猶豫詢問,「縣主可否……帶我去看看?」

等了好一會兒的蘇瑤:……就這?

天下間再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事。

她不想拖欠太久,從袖中摸出根髮帶,三兩下將青絲束起,便想領著他出門。

「也快到天亮的時辰了,我們去去就回,旁人一定不會被驚動。」

「縣主稍候。」

慕衍轉身從小門去了蘇瑤居處,從熏籠上取了斗篷披到她身上,「秋日晨間天寒,縣主還是披上禦寒為妙。」

蘇瑤避開他想替自己系帶的手,自己胡亂一拉好,便領著他,熟練地避開各處守夜的宮人,輕輕鬆鬆地出了鳳儀宮。

期間遇見個宮人打著哈欠似要驚醒,嚇得她連忙拉起慕衍的手腕,就躲進迴廊轉角里。

好在總是有驚無險。

等終於出了宮門,蘇瑤迫不及待地將手一松,拎起裙子在前面引路。

「若不是這時節宮人少,想溜出去可真不容易。好在方才與守門的侍衛交待了一聲,若是趕不回來,宮人們也好知道我們去了哪,不至驚慌失措。」

順利溜出來,她心情甚好,話也多了些。

慕衍提著盞琉璃燈,跟在她身後,回想起方才那人高馬大的侍衛看著任性的小縣主要出門,欲哭無淚的糾結神情,忍不住揚了揚眉。

手腕上,方才被小女郎拉過的地方有些灼熱,他不由自主地用一隻手握了握。

說想去高台看看不過是託辭。

他的確曾嚮往去宮外看看,但此番圖得,不過是想讓縣主對他觀感再好些。

可現下這般新奇的體驗,倒讓他也生出些隱秘的期待感。

望仙台在鳳儀宮往南不遠,高達二十五丈,直入雲霄,可觀洛京,還是先帝時修葺完畢,以作登高望遠之用。

重陽佳節已過,宮人們早早便將台上裝飾之物取下,只零零星星一些人駐守,這會兒台上冷清得嚇人。

秋早有霜,石階上白茫茫一片,熹微晨光里,蘇瑤斂裙而上,走得格外小心。

早知如此,便穿木屐來了,她皺了皺眉。

可身後靜悄悄的,跟沒人似的。

蘇瑤眉心一跳,回頭看,就見慕衍正在她身後幾階。

見她回頭,小少年將燈挑高些,唇角旋出好看的弧度,「我殿後,縣主也可走得安心些。」

這人怎麼總能猜出她要問什麼。

蘇瑤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也沒做聲。

他想討好她,就非得全盤照接么,她偏要裝不知情。

小女郎抿緊了唇,有些不耐地想,鳳儀宮和蘇府里侍候她的宮人多了去了,慕衍便是想討好親近她,也要往後排。

登高望遠,常使人心曠神怡。

等站到台上,攏在半昏暗中的繁華洛京盡收眼底,蘇瑤已經將方才那點不痛快盡數拋諸腦後。

「我猜那是齊王叔的府邸!」

她倚到闌干前,指著一處燈火通明處,聲音都消散在風裡。

因著自幼被蘇皇后撫養,長居宮掖,齊王待她甚是親厚,她便也隨著太子阿兄他們,喚他王叔。

見慕衍露出不知情的神態,蘇瑤的唇角翹起,「齊王叔最喜歡請許多名士一道宴飲清談,每每府里都要鬧到日上三竿才歇。」

「你瞧,」她指了指其餘各處零零散散的燈火,「其餘人家哪個有這般熱鬧的。」

「宮外之人也都起得這般早么?」

慕衍望著從未見過的景色出了神,輕聲問道。

「能靠近宮城居住的,都是官宦人家,他們早起,是因著今日是朝會之日。」

蘇瑤笑著,指向宮城附近的一個方位,「那邊也亮了燈,說不定便是我二房的叔父起了身。他在禮部任侍郎,是個再文雅不過的讀書人,就是喜歡掉書袋。」

說起來,她上一次登望仙台,還是上輩子的事,蘇瑤也有些新鮮,便是只有慕衍一個聽眾,話也停不下來。

小女郎的眸中碎光浮動,她指著遠處隱隱的高塔影子,又示意慕衍去看高台檐角上垂落的金鈴。

「那是慈恩寺的塔,據說供奉著天竺高僧的舍利子,塔身上也綴滿了這般樣式的金玲,清風一過,數十里的百姓都能聽見。」

見慕衍凝神細聽,試圖從風裡分辨出泠泠塔鈴聲,蘇瑤頓了頓,想到方才的酥瓊葉,鬼使神差地問道,「若是有機會,你想出宮么?」

出宮去,放棄皇子身份,也遠離大昭宮的這些是非。

到那時,她定也不會再針對於他。

可說者有心,聽者卻無意。

「若是縣主回蘇府時,願帶上我,」小少年輕叩著玉石闌干,慢慢道,「自然是想的。」

蘇瑤側臉來看,便見他身上,石青的衣袍、髮帶盡數被風揚起,烈烈作響,頗有幾分風流肆意的味道。

整個洛京,盡數倒映在他的眸中。

也是,如慕衍這般姿儀,便是在冷宮長大,也不似民間百姓。

蘇瑤靜默片刻,突然笑了起來。

連她自己都不知為何發笑。

索性也不再想,伸出手任由清晨涼風自指縫裡溜走,只當是偷得浮生半日閑。

也不知過了幾時,東方漸白。

洛京也漸漸蘇醒,小橋流水,走馬行人,熙熙攘攘,俱是隱在清晨的薄霧裡,朦朧可見。

兩人已是盡了興緻,便打道回府。

可還未到鳳儀宮的宮門,蘇瑤就看見不遠處,一身甲胄、斯文俊秀的少年郎,當即皺起眉,一陣頭疼。

居然又被衛岕逮了個正著!

※※※※※※※※※※※※※※※※※※※※

蘇瑤:我懷疑衛七是來蹲我們的!

慕衍:這人是誰?長得也好看(察覺到危機感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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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瓊葉,就是烤饅頭片?

不過古代的餅跟現在的也不太一樣……他們好像是不發酵的,就結結實實的麵糰上鍋蒸,涼了還可以切成條下鍋煮。是的……你沒想錯,麵條就是這麼來的……只不過那時候叫湯餅。

那個寫荷花上語文課本的楊萬里還寫詩誇過——「削成瓊葉片,嚼作雪花聲。」這個雪花聲的形容,真的是妙啊!(拿小本本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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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婢女問答這個事,歷史上真的有,最早在《三國演義》里看見時,就覺得很有意思,記了好多年,終於下手寫文里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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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齠齔,就是換牙~古人專門造的字。

而且認為一般女孩子比男孩子換牙早,欸,這就很神奇了,我小時候換牙,還真沒注意到同齡男孩子是不是已經換完了。(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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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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