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哭一笑,甜澀的不同滋味(4)
看著年老憔悴的寶鑲玉,如今日子過得順風順水的寶柒,心裡那些沉重的傷痛和過往,其實早已痊癒了一大半。不管如何,這個女人是她的親媽,她生育了她,帶她來到這個世界,讓她有了冷梟,有了大鳥和小鳥……追根到底,這些幸福都是這個女人賜予她的。她又有什麼權力去恨?
心裡不斷感慨著,寶柒的手心一下又一下輕柔地撫著她的後背,思忖著,往後,她要學著做一個孝順母親的姑。
「媽,以後我不和你頂嘴了,過去的事……一筆勾銷吧。」
「小七……」乾澀的嘴唇顫了幾下,寶鑲玉看著她,像是受到了什麼觸動,一時半會兒竟然沒有說出話來。可是,她臉上寫滿的悲傷實在太過強烈,強烈得將她本就瘦削的臉襯得更加灰暗。「要是有一天,媽不在了,你記得要把那句話告訴可心。千萬不要讓她在男人的問題上吃虧。」
寶柒心裡哭笑不得,怎麼搞得像留遺言似的。
「行了,這事輪不到我當姐的,你做媽的不會自己去說啊?好好的就不要總是說喪氣話……好運喜歡降臨到有精氣神的人身上。」
寶鑲玉牽了牽唇角,「人總會死的,誰知道哪一天就閉了眼睛,什麼都不知道了。」
「媽……」寶柒急忙打斷她。
抹了一把眼淚,寶鑲玉混濁的目光里淚水如潮,吸了吸鼻子,她哽咽道:「小七,媽還想問你一句,你能原諒媽媽嗎?原諒媽媽十幾年前做的一切……對你所有的不公平。」
寶柒面色有些僵。事實上,那些年,她真的恨過,怒過,惱過,罵過……然而,事情畢竟都過去了,而她已經迎來了新生。
她低聲呢喃,「媽,說了過去的事情,咱們往後都不提了呀。你是我媽,我是你女兒,不能改變。就這樣吧,母女倆哪兒來那麼多恩恩怨怨可計較啊?」
寶鑲玉握緊了她的手,笑容終於坦然了許多。而她臉上的滄桑感,同樣也添了幾分,「好,媽總算過了心裡的坎兒了。」
「媽!」脆生生喊了一聲,寶柒心裡有一種事情說開之後的豁然開朗。
接下來的談話就輕鬆了許多,兩母女握著手說著笑著回憶著,屋裡充滿了溫馨。在寶柒的記憶里,媽媽很少像今天這樣,一次性語重心長地給她交代那麼多事。事無巨細,包括孩子每一個階段的餵養,她都清清楚楚地說了個明白,聽得她不停地咧嘴笑。
有媽的感覺真好。怪不得都說,世上只有媽媽好。
從小沒有被母親這麼嘮叨過的寶柒,真希望時間能停下來。可終究它還是一分一秒地溜走了。在鳥巢吃過午飯後,寶鑲玉下午又逗著兩個可愛的外孫子玩了一會兒,趕在冷梟下班回來之前,她就告辭了。
她迴避冷梟的樣子太過明顯,寶柒很容易感受得出來。
寶柒牽著母親滿是皺紋的手,打趣地擁著她說:「媽,你不要怕他,他就是面上看著嚇人,其實心裡真沒有什麼惡意的。再說,你現在可是他的丈母娘,怕他幹什麼啊?放心吧,今天就在這兒吃晚飯,一會兒鐵子哥他們也要過來,大家聚一下多好?」
抿唇笑了笑,寶鑲玉感嘆地擁著她的肩膀,「你們年輕人玩吧,我一個老太婆在這兒有什麼意思?傻閨女,媽知道你孝順……唉,過去的事都是媽不好。」
「又來了,不是說了不提了嗎?」
「好好,媽不提了!」
認真地望著女兒嬌俏帶著光澤的臉蛋兒,寶鑲玉專註的目光里不僅僅帶著笑意,還帶著一抹不易分辨的複雜情緒,「小七,媽這輩子從來都沒有為你做過些什麼……現在,媽不能再對不起你了……」
寶柒斂了眉頭,奇怪地看她:「媽,你在說什麼呢?」
「呵呵,媽就是高興,隨便說說。」寶鑲玉輕聲笑了笑,臉上的悲傷又散開了,有些貪婪地看著女兒,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暈開,那雙被淚水浸泡過的眼睛紅得刺眼。
「我的女兒真是長大了,漂亮了。」
「那是媽的基因好,誰讓我媽這麼漂亮呢?」
牽了牽唇,寶鑲玉的笑容有些勉強。
「小七,媽走了,好好照顧自己和我的小外孫。」
「知道了,一百八十遍了。」
寶柒心裡太美了,美得忽略了幸福來得太突然會不會有什麼地方不妥當。兩母女依依不捨,就在臨出門之前,媽媽再次不厭其煩地回過頭來囑咐她,「小七,一定要記住媽說的話啊,孩子滿月的時候,一定要讓冷梟替你爭取。你不要太相信男人……」
「媽,我都知道了……呵呵,你啊……真老了。」
「還有……」
「還有……什麼啊?」
寶鑲玉深深地注視著她,聲音沉了下來,「告訴老二,小心閔家。」
提到閔家,寶柒就想到了那個深夜的鬼哭狼嚎和哀慟。
心中一緊,她急切地問:「媽,什麼意思?」
「他會懂。」說完這句話,寶鑲玉便微笑著沖她揮手告別。帶著笑容的眼睛著看向她,目光里有祝福,有期待,有疼愛,還有寶柒看不懂的一些東西。然後,那束目光便慢慢地離開了她的視線。
不管過去多少年,寶柒永遠也忘不了她那個眼神。還有,媽媽離開時那個畫面。
事後,每每她回憶起來,都不免淚流滿面。
因為,那一天短暫的幾個小時,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感受到母愛也距離自己那麼近。近得觸手可及,一擁抱就渾身溫暖。
同樣,那一天也是她最後一次得到母親的愛。
寶鑲玉離開了。由於寶柒還在坐月子,並沒有送她出門。她返身回去站在陽台上,隔著一層透明的窗玻璃看著她走出鳥巢。站在鳥巢的大門口,媽媽還不停地回頭往她的方向望了望,好半晌才上了那輛黑色的大奔。
寶柒會心地笑了,媽媽捨不得她。
黑色的汽車在原地停了一會兒,便開走了。在那條沒有車輛的公路上,整個車體看上去有點兒像媽媽的影子——孤單,凋零。正如秋天泛黃的落葉,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吹落。
差不多下午四點半,蘭嬸兒已經張羅好飯菜了。
由於冷梟的安排,寶柒知道一會兒小井和范鐵要過來,所以還特地去廚房看了看晚餐的準備情況。對於小井昏睡七個月之後醒來的兩姐妹初次會晤,她心裡是相當重視的。
大概到了六點半,一前一後,兩輛汽車從大門駛入了鳥巢的停車場。
冷梟健壯頎長的身形走在前面,軍帽被他夾在腋下。當他看到寶柒竟然站在大客廳的門口迎著冷風不住張望時,兩道濃眉微擰,眸光凌厲。
與他對視一秒,寶柒吐了吐舌頭,下一秒,便乖乖地回了屋。
范鐵帶小井進門后,小井圓睜著眼睛看著處處溫馨處處暖的鳥巢,清澈的目光里,流露出小孩子見到喜歡的東西一般單純的笑容來,「哥哥,好好看。」
勾起唇揉著她的腦袋,范鐵微微一笑,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以後咱們也買一處。他們家叫鳥巢,咱們叫狼窩?」
「嗯!」小井重重點頭。對於金錢完全沒有概念的她,看著鳥巢也不過就像是看到喜歡的玩具一般,答應得很是隨意。
寶柒在大客廳里一見小井踏進門,就紅著眼睛急急地沖了過去,聲音驚喜中含著哽咽。
「小井親愛的,你可算來了。」
對於她澎湃到了極點的熱情,小井很顯然還不能接受,見到一個陌生女人衝過來,慌亂間害怕地揪緊了范鐵的衣襟,像個可憐的小媳婦兒,低垂著睫毛,躲到了范鐵身後,不敢看寶柒。
寶柒愣住了,準備擁抱她的雙手,僵在了半空中。
「小井,你不認得我了?我是七七啊!」
要知道,聽人說小井的情況和親眼見到她的樣子,完全是兩碼事兒。曾經清冷大氣、動靜皆宜、獨立端莊的年小井,怎麼就變成一個幾歲的小姑娘般,見到生人便縮手縮腳的樣子了?
在這完全陌生的地方,小井是拘謹不安的,手腳像是不知道放哪兒一樣,在寶柒灼熱滾燙的目光注視下,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嘴裡則不停地叫范鐵:「哥,哥。」
寶柒頓時石化了。
范鐵對此像是習慣了,呵呵笑著從自己身後將小女人拽了過來,指著寶柒,哄小孩一樣,鼓勵地向她解釋,「小井,她是七七。你不記得她了吧?她是你以前最好的朋友。那個是梟子,是哥哥最好的朋友。你要把他們都記住了……」
避開寶柒的目光,小井盯著自己的腳,嘴裡輕輕哦了一聲,樣子有些怯怯的。
范鐵雙手捧起她的小臉兒,非讓她看一屋子關注著她的人,無奈地輕聲訓斥,「小井不能沒有禮貌,哥哥教過你的,對待朋友,要怎麼樣?」
看了看范鐵認真的臉,小井拿眼睛瞄寶柒。終於,畏首畏尾地小聲嘀咕了一句,「七七,好。梟子,好,我是小井。」
「小井好,我是你的朋友七七。」
睨著她清澈又畏懼的目光,看著她對自己全然的陌生,寶柒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不過為了不嚇住她,友善的微笑一直掛在在臉上。
今天晚上,鳥巢的晚餐非常豐富,餐桌連人也很多。認真說起來,算得上是鳥巢這麼些日子以來人最多的一頓飯了。寶柒坐月子這麼久,第一次沒在房間里吃飯,而是和大家坐在餐桌旁。換了場景換了心情,加上小井的到來,她暫時忘記了減肥的事情,端著蘭嬸兒特地為她準備的產婦營養餐吃得津津有味。為此,冷大隊長賞了她好幾個欣賞的眼神。
大概都為保護小井的自尊心,餐桌上的人絕口不提她的病,什麼也沒有問,只是像對待不懂事的小孩子般不時微笑著看她,希望能引導她迅速融入環境。
而陪坐在小井身邊的范鐵,幾乎都只是在殷勤備至地照顧她,不時教給她要如何與朋友相處。
一餐飯吃下來,隨著聊天的深入,小井慢慢熟悉了眾人,心理上便從最開始的緊張狀態中緩解了下來。尤其對寶柒,她好像特別有好感,沒過一會兒,當寶柒和她說話時,她就已經不那麼排斥了,還時不時沖她甜絲絲地笑。
而她最大的轉變,來自於在飯後的客廳里見到了月嫂推過來的童車裡,兩個可愛的小寶貝——大鳥和小鳥。
見到小傢伙,她先是奇怪地錯愕了。
當寶柒笑著把小鳥塞到她的面前,鼓勵她將他抱到懷裡的時候,她有些控制不住地顫抖著手指,稍稍的驚喜之後便緊張又害怕地摟緊,似乎害怕摔了他。
看得出來,她非常喜歡這兩個小傢伙兒。小小的手,小小的臉,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一切的一切除了讓她覺得匪夷所思之外,這樣柔軟的觸感讓她愛不釋手之餘,很快便將大鳥和小鳥視為至寶。
當冷梟和范鐵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聊天的時候,寶柒就帶著小井守在嬰兒車的旁邊,一人坐在一張矮凳上,看著兩個小傢伙伸胳膊踢腿兒,笑得咯咯直響。
「小井,這個是大鳥,這個是小鳥,他們可不可愛啊?」坐在她的旁邊,寶柒湊過頭去看她孩子般興奮的表情,紅撲撲的臉蛋兒,心裡暗自嗟嘆著范大隊長的不容易。
「嗯!」
半眯著眼睛,寶柒打量著她健康的氣色,不需要摸骨都能感覺得出來,范鐵真的把她照顧得很好。
因此,寶神醫在他們倆來之前想好的要拽出小井記憶的想法,很快便擱置了。在她看來,現在的小井無疑是快樂和幸福的,這樣的生活過著,未嘗不比恢復了那些記憶要強?以前的小井,活得壓抑。而現在的小井,活得完全放鬆。
她的樣子像所有心智不全的小孩子一樣,開心了就笑,不開心便發獃沉默,心思簡單幹凈,不管誰和她在一起玩,都沒有絲毫壓力,覺得青春又回來了。
這不,小井又樂了,「七七。」
寶柒微眯著眼望她,也咧著嘴沒心沒肺地笑,「怎麼了?高興成這樣。」
「小鳥笑。」
「那小井也笑。」
「嗯!都笑。嘿嘿——」
小井愉快地點著頭,綻放的笑臉兒上全是幸福的滿足,在窗戶射入的天光下,美麗的雙眼清澈又無瑕,像兩顆浸了水的黑葡萄。很美!
看著面前的小井,寶柒不期然又想到了下午悻悻離去的媽媽,兩相一對比,她終於感受到了幸福的真諦。
古人誠不欺我也!無知才最幸福,無知者才最容易滿足。
媽媽的痛苦和不幸,從某一方面講完全緣於她不能放棄自身的慾望,一切都要揪在心手裡所以累,痛。而小井的幸福緣於她的心完全是空曠的,裡面什麼都沒有,只要有一點點的好處填進去,就能讓她的心獲得極大的充盈和滿足。
看著她在逗弄大鳥和小鳥,寶柒想了想便站起身走到沙發那邊,向范鐵要了他的手機,將手機的鏡頭對準了小井和兩個小寶貝兒,笑得彎了眉。
「小井,我來跟你和大鳥還有小鳥一起拍美美的照片兒,好不好?我把你們都裝到哥哥的鏡頭裡,這樣哥哥想你的時候,隨時都能看到你了。」
「嗯!好。」欣喜地揚著下巴,小井愉快地點頭微笑,「謝謝七七。」
范鐵的手機像素挺高的,寶柒拿在手裡不停地捕捉著小井單純的笑容,覺得她和大鳥小鳥兄弟倆有一拼。鏡頭裡的她,好像不懂什麼是拍照,稍稍有些緊張局促。
而旁邊兩個更是不懂鏡頭為何物,大鳥少爺和小鳥少爺,看著媽媽不停摁動的手指,同樣新奇地瞪起了黑眼珠,不住地向鏡頭張望。小小的模樣,一個酷臉兒,一個笑臉兒,說不出來的和諧美好。
手機每次都捕捉到了最真實最美麗的畫面。
寶柒不知道小井什麼時候就會尋回她失掉的記憶,然後再次將那些生活的包袱背在身上,像一隻背著重殼的蝸牛般,在這個大染缸里削尖腦袋往上爬行。
因此,在這一刻,她非常想要將她最為純真的一面,永遠地保存在范鐵的鏡頭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