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說

勸說

自打見到張氏,溫瑛眼中的淚水就幾乎沒停過。

而病勢沉重的張氏卻一直面上帶笑,說出的話聲音也是又輕又柔。

「我這一生,幼時得盡家中寵愛,雖然長大沒了爹娘,兄弟們都做官,嫂子弟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我高嫁嫁給國公府長子,生育兩子,婆母是出了名的慈和人,外人看來,我這日子不知是在金窩銀窩還是福窩,別提多自在了。」

「我怎麼還能不知足呢?怎麼還能心裡有怨呢?」

「可我就是活得不痛快。我太累了。」

溫瑛咬緊牙關,把哭聲都憋回去,只默默流淚。

什麼自在!什麼金窩銀窩福窩!

張姐姐家世縱比榮國府低些,張伯父生前也是三品大員,一部侍郎。若非張伯父走得早,未滿五十就撒手人寰,此時官位人望就算比不上榮國公,怕也不差什麼!

高嫁?從家世上論,張姐姐確實是高嫁。但從各人來看,十個赦大爺也及不上張姐姐一個!

國公府嫡長子又如何!除了皮相生得好些,文不成武不就,都三十三了還沒有一官半職,只是成日混日子,小老婆倒是一大堆!

史夫人確實稱得上一句慈和,偏生她和老國公夫人鬥法,兩個人不朝著賈赦使勁兒,倒把張姐姐夾在中間受氣!

老國公夫人左一個右一個不知給賈赦塞了多少丫頭,史夫人站在干岸上等張姐姐站隊,張姐姐年輕氣盛不肯心服,第一個孩子就這麼被那些禍害給害沒了,落下病根兒,才有今日……

想起這十餘年張問雁的煎熬掙扎,再看她情狀,溫瑛雖不是親受,卻也知她苦痛。

溫瑛一時有些迷茫,她不知若張姐姐就這樣撒手,是不是對張姐姐更好。

但她口中說的仍然是:「雁姐姐,你已經熬到一半兒了,瑚兒是個爭氣孩子,等再過十年他得高中,又娶了妻生了子,你就熬出頭了。等到了那時,你……」

張問雁抬起手,止住溫瑛的話,笑道:「瑛兒,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那姐姐還……」

「瑚兒打小就和別的孩子不同,我雖是他的娘,卻也不知是我照顧他多些,還是他照顧我多些。」

「三年前,那個孩子掉了,我倒在床上起不來,家事也無力再管——其實你也知道,這些年我的身子一直不好,全是硬撐著,難免有許多地方顧不到。管家三年狗都嫌,估計家下人恨我的不少。趁著我起不來,竟有人暗地議論我死了后的事,說話難聽,你管家這些年,當也知道。」

「你猜,那孩子聽見了之後做了什麼?」

回憶起前事,張問雁面上更浮起一層笑,看得溫瑛心驚。

張問雁不用溫瑛答話,便自言道:「這孩子連半句都沒和我透露。他直接在請安的時候當著老爺大爺哭了,問老爺是不是娘要死了,他和璉兒都要沒有娘了。」

「老爺大發雷霆,發作了十來個下人,是丫頭們報給我,我才知道這事。」

「後來,大爺又在老爺面前鬧了一場,我才知道不僅有人碎嘴,連瑚兒璉兒的東西都有人剋扣,我這裡也是一樣。羅嬤嬤怕我病中動怒,這些少的東西,都是她拿銀子補上的。」

溫瑛忙道:「雁姐姐,賈家人多事雜,就連你在,都有人敢欺到瑚兒璉兒身上。你若真要走了,他們兩個還不是任人欺負?你真捨得?」

張問雁垂眸笑道:「我知道。但我也知道瑚兒不會任人欺負。璉兒出生不過一年,我就躺在床上起不來,是他處處看顧璉兒,又照顧我。璉兒上學的事,我做娘的竟一點也沒操心。」

「我這做娘的這樣無用,吃著葯在床上躺了三年,只讓孩子們擔心。不如早早去了的好。瑚兒天生就在讀書上能進益,也不必我在。老爺到底是明白的,我走了,瑚兒璉兒沒了娘,瑚兒學業上又上進,會更得老爺看顧。」

「就說家裡的爵位……」張問雁眼中浮現一絲嘲諷:「做了十來年夫妻,我知道他是最不肯吃虧的性子。別的罷了,爵位定是他兒子的,不肯讓人。他連這個都守不住,也算白活。」

溫瑛半晌無話,最後只道:「雁姐姐,你也太狠心了……」

張問雁抬頭看著她笑:「瑛兒,我也是沒法子。我若不這樣想,想要好好活著,身子卻不爭氣活不成,不是更難受?」

況且,這樣活著,掙扎著,就算熬走老爺,熬走太太,再熬走大爺,真成了老封君,子孫滿堂卻白髮滿頭,又有什麼意思?

溫瑛幾次想把衝到口中的話憋回去,終究還是沒忍住,靠近張問雁低聲道:「雁姐姐,當年伯父伯母早早走了,無人真心替你做主,是你嫂子們給你說的婚事,面上光鮮,裡頭污糟。」

「你若真走了,瑚兒璉兒也沒了真心為他們打算的人,我縱有心,卻是外姓的人,怕不好插手。別的倒好,只有婚事是父母之命,連瑚兒也不能自己做主。真叫人給瑚兒璉兒配了不合適的親事,讓孩子們一生婚姻不幸,你也忍得?」

張問雁要給溫瑛拭淚的手停在半空,又緩緩垂下。

她心緒激動,伏在枕上喘了一會兒,方笑道:「說實在的,那年聽得你也倒下了起不來,要養十年身子,我還以為再見不到你。今兒能見你一面,也算我的心愿了了。」

聽得這話似乎比才剛略鬆動了些,溫瑛心中一喜,正要趁熱打鐵,便聽見瓊玉的聲音:「回夫人。」

溫瑛朝瓊玉點頭。瓊玉上前,附在夫人耳邊回了姑娘和瑚哥兒說的話。

張問雁看溫瑛面色變化不定,笑問:「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兒?」

溫瑛笑道:「沒什麼,是我那鸞兒,先是問瑚哥兒你怎麼病的,又當著瑚兒說,既然你是沒了孩子才病的,那她是小孩子,來看看你,你的病就能好了。」

張問雁便問瓊玉:「瑚兒怎麼說?」

瓊玉心裡正驚疑不定,聽得赦大奶奶問,卻笑回道:「瑚哥兒說既然姐兒想見大奶奶,就讓我來回一聲。」

張問雁便看著溫瑛笑:「你這小姑娘是敢說,瑚兒竟也待她不同。好好好,快帶進來我看看,你生了個什麼樣的小姑娘。」

趁瓊玉出去抱鸞兒進來的空兒,溫瑛便挑著鸞兒平日在家的趣事說了兩件,又笑道:「我一直覺得鸞兒就是我的福星,她一來了,我就什麼都好了。等會兒我把孩子借你說話,你可得承我的情!」

張問雁聽得直笑。待丫頭抱著鸞兒來了,她撐著定睛細看,果見是個白白凈凈生得暖玉一般的女孩兒,穿著一身紅色,滿面都是笑,一見就叫人喜歡。

王熙鸞看清張氏的臉后,便發覺張氏病得比她想象中還重些,面上已經隱隱有了灰敗的死相。

她若再晚來一兩個月,只怕賈瑚已在守孝了。

作為一個上輩子活了二十七歲,兩輩子加起來活了三十年,心志健全的成年人,王熙鸞對在「大人們」面前撒嬌賣乖沒有一點兒心理壓力。

王熙鸞很現實,既生在世上,想盡辦法讓自己活得更舒服,更自在,本就是人的本性。她已經穿到古代,現在不過是學小兒賣乖,能有什麼?

她欲要使出看家本事哄張氏,怎奈張氏病得沉重,才剛說了許多話已經力竭,和她說話時,已是隔一句便要歇歇,眼睛也不大能睜開了。

見此,溫瑛縱捨不得,也只得起身,看丫頭們服侍她睡下,拉起床帳,方抱著王熙鸞往外出去。

外間,賈瑚正拿書考問賈璉,不過短短一會兒,賈璉已被考得發急。

是以看見溫瑛出來,賈璉如蒙大赦,忙起身問好。賈瑚行了禮,先道:「羅嬤嬤,著人打水來給嬸娘洗臉。」方請溫瑛上座坐了。

溫瑛想及張姐姐說的話,又見瑚兒看上去雖還是冷,禮數卻一點兒不差,又在細處體貼,比他年長十歲的男子都未必有他懂事,心中更加可憐他。

只她今日是來賈家謝情的,不是專來看張姐姐和瑚兒璉兒的。和張姐姐說話用了兩三刻,洗臉梳妝又是兩刻,加起來已有半個時辰。

看時辰鍾走向巳正三刻(上午十點四十五),溫瑛便知不能再留了,問賈瑚道:「你和璉兒是與我一同過去,還是等等再過去?」

賈瑚道:「煩請嬸子先帶著璉兒去,我看娘的葯熬好了再去。」

溫瑛不由道:「好孩子,難為你了。」

行到半路,溫瑛等正遇到史夫人遣人來接,說後面花園已擺好了戲酒云云。

及至到了花園,溫瑛雖無心玩樂,卻仍是撐著面子和史夫人等說笑半日,看日頭西斜了,方與王子騰帶著孩子們請辭歸家。

送走哥哥嫂子,政二奶奶王宜和又在婆婆跟前服侍一會兒,方得了史夫人命,說她晚上不必再來伺候了。

王宜和恭謹告退,直到回到屋內方露出幾分擔憂神色,她命人都下去,方問元春:「元兒,你覺得鸞兒那孩子怎麼樣?我總擔心她年紀小不懂事,耽誤了你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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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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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府長媳[紅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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