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謝西陲大破莽部,褚祿山決意守關
在流州邊軍返回駐地后,各處營帳都氣氛凝重。
兩封八百里加急兵文,從懷陽關都護府和拒北城將軍藩邸一前一後到達流州青蒼城。
寇江淮拿著兩封各自加蓋有「北涼都護」「北涼王」的兵文,來到三千騎流州騎軍駐地。校武場上,寇江淮大步走上高台,朗聲道:「流州騎軍都尉乞伏龍冠,出列!」
年輕武將出列站定,臉色平靜。
就像是戰場之上,視死如歸。
寇江淮面無表情地攤開一封兵文,緩緩念道:「流州校尉乞伏龍冠,貪功冒進,致使流州五千騎戰死,斬立決!北涼都護,褚祿山!」
三千流州騎卒人人面露不忍,滿臉悲憤。
寇江淮紋絲不動,眼神冰冷,俯瞰整座校武場。
被宣判為斬立決的年輕武將卻如釋重負,紅著眼睛,低頭抱拳道:「乞伏龍冠,領命!」
寇江淮嘴角扯了扯,突然笑問道:「北涼都護,在咱們北涼,官夠大了吧?比騎軍統帥和步軍統帥還要大,兩位北涼道副節度使更是遠遠不如,對不對?」
校武場上所有流民出身的騎卒都一頭霧水,尤其是乞伏龍冠。
寇江淮向前踏出一步,開始念第二封來自拒北城的兵文:「我徐家騎軍自成立初期,哪怕營不足甲,不足刀,不足馬,依舊是鐵騎!涼州騎軍老營有六,幽州去年有騎軍新營。」
讀到這裡,寇江淮略作停頓:「如今流州亦有鐵騎成營!准許沙場豎營旗而戰!」
寇江淮攥緊那封兵文,再次向前踏出一步,重重呼出一口氣后,沉聲道:「流州騎軍新立一營,直撞營!乞伏龍冠,由流州騎軍都尉貶為直撞營伍長!以伍長身份,統領此營!北涼王,徐鳳年!」
寇江淮望向那名年輕武將,怒喝道:「乞伏龍冠!領命!」
乞伏龍冠挺直腰桿,微微顫聲,竭力喊道:「乞伏龍冠!敢不領命?!」
北涼軍律,北涼鐵騎,只要披甲在身,就算遇到大將軍,從來不用跪!
寇江淮收起兩封兵文,沒來由想起了那場戰事中年輕武將的那句無心之語。
這位流州將軍一字一頓咬牙道:「流州鐵騎!願死者,隨我死!」
六珠菩薩在與謝西陲分兵離別之際,曾經問過這位流州副將一個誅心問題:「你就不怕你我二人守住了臨瑤、鳳翔兩鎮,卻因為兩萬僧兵沒有及時馳援流州戰場,導致青蒼城失守?」
當時謝西陲的回答很有意思:有寇江淮在,便不可能。
北涼邊軍歷來有排外的習慣,步軍副帥顧大祖早已在春秋戰事中贏得極高名聲,可是在涼州關外,始終沒有達到應有的高度,背後明擺著有年輕藩王撐腰,也沒能改變那種尷尬境況。錦鷓鴣周康就曾在重冢軍鎮內與他當場撕破臉皮。例如,同為步軍副帥,陳雲垂若是與涼州左右騎軍有事相商,或是需要借調人手,也許根本不用親至,一封信即可,甚至是天怒人怨地挖騎軍牆腳,從袁左宗到何仲忽和周康,恐怕誰都會忍著,最多在見面議事的時候笑罵幾句。可是輪到顧大祖,哪怕這位是能夠在兵家歷史上穩居一席之地的春秋老將,更是被譽為天下形勢論鼻祖的兵法宗師,在北涼邊軍中也絕對不會有此待遇。
不僅僅是顧大祖,其實年輕一輩的郁鸞刀起先也是境遇不順,所以只能從流州前往幽州擔任騎軍將領,而不是直接在涼州邊騎攀升。要知道在幽騎打下葫蘆口外那一連串戰役之前,幽州騎軍一向被眼高於頂的涼州邊騎嘲諷為繡花騎軍,私底下笑話為老帥燕文鸞的閨女,綉繡花還行,打仗絕對不行。
再到與龍象軍做鄰居的流州將軍寇江淮,第一場涼莽大戰過後,龍象軍要補充兵源,何仲忽也好,周康也罷,哪怕是從無邊關履歷的年輕騎軍曹嵬,要兵要將,涼州邊騎上下雖有怨言,可最後都順著年輕藩王的意思照辦了,唯獨官銜為一州將軍的寇江淮,雖說整座北涼官場心知肚明,此人是在廣陵道戰功煊赫的一位不世出兵法天才,到頭來,麾下嫡系兵馬,十之八九只能流民青壯出身,而且據說在寇江淮好不容易湊出一支萬人騎軍后,無論是兩隴的纖離牧場還是天井牧場,都不太樂意交付給他們優等戰馬,只是迫於年輕藩王來自清涼山那份措辭嚴厲的軍令,這才沒有以次充好敷衍應付。
寇江淮是如此,其實同為大楚雙璧之一的謝西陲也好不到哪裡去。在臨時升任從三品官職的流州副將之前,協同曹嵬部精騎趕赴密雲山口,他當時手下騎軍便來歷駁雜,大多是西域馬賊出身的鳳翔、臨瑤兩鎮騎軍,加上柴冬笛和劉文豹招徠的兩三千騎軍,這種雜亂兵馬,恐怕連被涼州邊騎看不起的幽州騎軍都要瞧不上眼。
這種根深蒂固的習慣能否改變,與新涼王個人威望的高低有一定關係,但關係絕對沒有大到朝夕之間就改變。
而且那位年輕藩王似乎對此擁有近乎自負的自信。
事實上,無論是已經被何仲忽建言提拔為左騎軍第二副帥的郁鸞刀,還是沒那麼名副其實的流州將軍寇江淮,都不曾讓北涼失望。
已經幫助曹嵬拿下密雲山口的謝西陲更是如此。
鳳翔軍鎮在謝西陲帶兵入駐之前,本就有兩千守城兵馬,流民青壯和幽州步卒各半,相比青蒼城的低矮城牆,當初大奉王朝顯然更為重視能夠第一時間增援西域都護府的鳳翔軍鎮,城牆定以中原郡城同等規模,而且相比青蒼臨瑤兩座古代鎮,終大奉一朝,與其餘兩鎮長官同為郡守品秩俸祿的鳳翔,在得以佩帶大奉印綬的屬官一事上,多達兩百餘人,遠遠超過臨瑤青蒼的一百二十人。一旦更西邊的西域都護府無法控制轄區內的大小四十餘國,每逢戰亂,落敗逃亡的西域貴族必然要經過鳳翔軍鎮,然後才選擇是由舊北涼進入中原,或是就此轉向東南,前往蜀詔避難。
所以鳳翔軍鎮的歷史,就像它的城牆,比青蒼臨瑤都要更為厚重。
如果沒有謝西陲的一萬僧兵作為主心骨,鳳翔軍鎮面對一萬南朝步跋卒的攻城,以及有城外那三千騎軍的伺機而動,也許最多就是盡量在城下和城頭多放倒一些北莽蠻子的屍體,鳳翔註定依然會失守,北涼只能拱手讓出這個覆蓋小半座西域的戰略要點。也許流州大敗於黃宋濮部西線大軍,鳳翔、臨瑤的得失並無太大意義,可是只要雙方均勢僵持不下,兩鎮握於誰手,便極有可能改變戰局。一方是需要為郁鸞刀和曹嵬兩支騎軍提供大後方,一方是可以以此作為姑塞州集結兵馬大力增援黃宋濮。尤其是假如流州騎軍僥倖大勝,並且尚有餘力突破南朝邊關防線,北征姑塞州,那麼北涼失去兩鎮,可以說是致命的失誤。
一萬南朝步跋卒的蟻附攻城,堪稱悍不畏死,不過由於是勝券在握的一場奇襲,並未攜帶耽誤推進速度的大量輜重糧草和攻城器械,所以即便是被北莽認為攻城之力不輸北涼幽州步軍和離陽薊南步卒的步跋卒,也打得很吃力。雖然在步弓互射的過程中,完全沒有地理優勢的城下步跋卒依然表現出驚人的準頭,許多第一次真正參與戰事的流民青壯,哪怕事先被提醒在兩輪箭矢間隙不要露頭觀望,許多屍體仍是只能被拖下走馬道。在謝西陲最大程度不動用爛陀山僧兵的前提下,一撥撥手持盾牌、口銜莽刀的敢死士數次攻上城頭,然後一次次被幽州步卒和流民青壯拚死殺退。
從晌午時分至黃昏暮色,步跋卒付出了將近兩千條人命,竟有大半死在城頭之上,然後被摔下城頭。
在這期間,謝西陲僅是讓人人健壯雄武的僧兵參與協防兩次,兩次而已。
夜戰自然不利於攻城一方,步跋卒在嘗試了一次之後就放棄了。
多次攻上城頭,卻無法攻破,就像江湖宗師只有一線之隔便可破境,自然不會就此放棄。
第二天,註定是一場更為慘烈的攻守戰。
守城一方,極為沉默。
人人望向那些爛陀山僧兵,尤其是那名面無表情的年輕主將,眼神中都有悲憤。
不是他們如何怕死,而是只要那個姓謝的年輕人願意抽出一千人來到城頭第一線,他們就可以少死很多人。
哪怕只有五百人也好!
所以當第二天清晨時分,北莽蠻子吹響攻城號角,從幽州步軍離開擔任鳳翔軍鎮守將的一名將領,對謝西陲說了一句話后,那位已經在昨日被流矢射穿肩頭的中年人,便又一次親自抽刀趕赴戰場。
他是笑著撂下的那句話。
「謝大將軍,你放寬心便是,大可端板凳高坐城頭,且看我北涼邊軍如何退敵!」
在中原那邊的離陽軍伍,是個校尉或是個雜號將軍,都可能被別人吹噓拍馬為「大將軍」。
可在北涼,只有老涼王徐驍一人擔此殊榮,騎步兩軍袁左宗和燕文鸞不能,新舊兩任北涼都護陳芝豹和褚祿山也不能。
除了那支曾經在關外一起並肩作戰的幽州騎軍,新涼王徐鳳年至今都極少被尊稱為大將軍,更多的僅是一聲王爺而已。
所以謝西陲被帶著姓氏「尊稱」為大將軍,絕對不是什麼好意。
作為流州副將以及鳳翔、臨瑤兩鎮的直轄將領,謝西陲對於這種冒犯,好像完全不以為意,始終面沉如水,目送那名武將大步離去。
整整一天,步跋卒又在異鄉多出兩千多孤魂野鬼。
一萬步跋卒統領在和騎將商議過後,開始撤兵。
兩千北涼邊關守城步卒,只剩下六百人。
差一點戰死城頭的那名守城主將在被一名僧兵蠻橫拖下下馬道后,吐了一口血水,朝流州副將那個方向大聲罵道:「干你娘的謝西陲!」
剩下六百人,除去不足一百幽州老卒,其餘皆是流民青壯。
雙方都對那個從頭到尾不動如山的年輕人充滿了仇視。
在北莽將退未退之際,謝西陲就已經下令道:「僧兵隨我出城,不計代價,最少纏住他們三個時辰。」
這種戰時袖手旁觀卻在戰後收尾撈取功勞的行為,在軍法如山的北涼邊關,已經二十年不曾見到一次。
謝西陲沒有解釋一個字。
那名救下守城武將的爛陀山中年僧人,在跟隨謝西陲走下城頭的時候,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問道:「謝將軍,要不要通知臨瑤軍鎮那邊?連同那撥步跋卒一併吃下?」
這位武僧在爛陀山也是拔尖人物,無論佛法還是修為,都十分出彩。
一法通萬法通。
通過那尊女子菩薩臨行前的密語,他已經得知郁鸞刀部騎軍將會緊急掉頭,配合他們堵截步跋卒。
只是不知為何,謝西陲搖頭道:「不用。」
僧人百思不得其解,卻也沒有多話。
畢竟謝西陲才是主將。
中年僧人已經切身體會到北涼軍律的可怕之處。
不管兩千守城步卒如何心懷不滿,不管謝西陲如何近在咫尺地袖手旁觀,依然人人慷慨赴死!
他只是滿肚子狐疑,只聽說過自古沙場武將,除了歷史上害怕自己功高震主的寥寥一小撮人,便只有嫌棄戰功不夠大的,這個姓謝的年輕人,倒是古怪得很。
謝西陲在率領僧兵出城后,轉頭望了一眼鳳翔軍鎮滿目瘡痍的城頭,喃喃自語。
「流民流民,流州之民,流放之民……李先生,用兵心狠至此,用兵奇絕至此……二十年前一場紙上談兵,猶然勝過我們如今奮然廝殺。」
北莽中線大軍的馬蹄聲已經出現在虎頭城以南地帶,直撲懷陽關和茯苓、柳芽兩鎮一線,慕容寶鼎部馬欄子更是遠至重冢軍鎮,在涼州白馬游弩手轉入流州之後,這些遠遠不如烏鴉欄子的北莽斥候肆意游弋四方。
坐鎮北莽中軍的兩位大將軍,正是董卓和沒有參與第一場涼莽大戰的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不知為何,原本擔負攻打懷陽關任務的慕容寶鼎部,臨時轉為圍困茯苓、柳芽兩鎮。董卓親自率軍前往北涼都護府所在的懷陽關,雖然有意氣用事的嫌疑,但是北莽王庭和西京兩座廟堂都沒有任何異議。原因很簡單,一來董卓的小舅子突兀戰死於龍眼兒平原,沒誰願意在這個關口跟睚眥必報的董胖子較勁,二來懷陽關是北涼關外唯一以險隘著稱於世之地,是當之無愧的雄關天險,可謂易守極易,難攻極難。
慕容寶鼎麾下嫡系雖有兩萬步軍,可是這位皇親國戚顯然沒信心用兩萬人馬,就攻下駐軍不下三萬北涼邊軍的懷陽關,一旦動用他那支北莽一等一的精騎去攻城,且不說這種行徑是不是暴殄天物,就只說慕容寶鼎能不心疼?這支人數不過三萬的冬雷精騎,其甲胄之好、戰馬之優、戰力之高,素來傲視南朝邊關。
當初北莽皇帝親自主持西京議事,決意讓慕容寶鼎部攻打懷陽關,與老婦人姓氏相同的橘子州持節令差點就要當場發火,之後洪敬岩與董卓的小舅子耶律楚材同時死於虎頭城北那場斥候之戰,柔然鐵騎一下子群龍無首,慕容寶鼎得以吸納足足三萬柔然騎軍,這才稍稍釋懷。這中間未嘗沒有北莽皇帝的補償意思,否則慕容寶鼎想要跟公認喜歡吃獨食的董卓、在北庭根基深厚的寶瓶州持節令王勇爭搶,還要與那麼多盯著柔然鐵騎這麼塊從天上掉下來的大肥肉,眼珠子都已經發紅的草原大悉剔掰手腕,慕容寶鼎就算能夠分一杯羹,至多也就是撐死了將四五千騎收入囊中。所以當慕容寶鼎佔了天大便宜后,董胖子竟然主動要求攻打懷陽關,這讓整個草原都艷羨橘子州持節令的狗屎運,簡直就是睡了天底下頭號花魁,完事後正心疼花酒錢呢,結果就有人傻乎乎湊上來幫忙提上褲子,還說這筆賬已經結了。
北莽最年輕的大將軍董卓和北涼都護褚祿山,並稱「北董南褚」,這兩人的恩恩怨怨,不僅僅是名動涼莽,連中原官場都素有耳聞。
如果沒有董卓這名兵法天才的橫空出世,也許徐家騎軍當年就已經勢如破竹地攻破草原北庭,讓本就岌岌可危的篡位女帝淪為離陽趙室的階下囚。董卓唯一的敗仗,正是拜褚祿山所賜,褚祿山的八千曳落河鐵騎,也正是在那一場截殺戰里大放異彩。先前雙方各自奔襲四百里,董卓部騎軍本已徹底脫離離陽騎軍包圍圈,仍是被擅自出擊的褚祿山死死咬住,最終一頭撞上,死傷慘重。雙方談不上勝負,只是董卓身受重創,曾被褚祿山一槍捅落下馬。
中原一直傳言褚祿山當時對被人匆忙救走的年輕北莽將軍撂下一句話,也正是這句話讓北涼鐵騎飽受詬病:「天下騎軍只分兩種,不是你們草原騎軍和中原騎軍,而是我們徐家鐵騎和其他所有騎軍!」
龍眼兒平原,當初臨時擔任烏鴉欄子主將的耶律楚材戰死處。
一位身材異常壯碩卻無臃腫感覺的北莽武將蹲下身,上下牙齒輕輕習慣性相互敲擊,眯眼望向南方。
他身邊站著一個哭得稀里嘩啦的小女孩,那匹通體雪白的神駿馬駒不知所措地圍繞女孩打轉,時不時用馬頭觸碰小主人。
兩名身披縞素的年輕女子,一人佩劍而立,容顏絕美,氣質清冷,另一位氣質雍容,她手捧骨灰,一把把抓起,一把把撒落在天地間。
她們分別是北莽提兵山第五貉的獨女第五狐,以及耶律楚材的姐姐、金枝玉葉的北莽郡主。
第五貉死在新涼王手上,耶律楚材死在年輕藩王曾經親至的這處涼州關外戰場。都與那個姓徐的年輕藩王有著直接關係。
名叫陶滿武的小女孩,雖然年齡不大,如今身段宛如嫩柳抽條,依稀可見美人坯子,而她的父親叫陶潛稚,退出姑塞州邊軍后前往龍腰州留下城擔任城牧,暴斃於幾年前一個黃紙飄飄的清明節。
陶潛稚與董卓是可換生死的邊軍袍澤,尤其兩人是初入軍伍時的袍澤,情誼自然更重。所以在陶潛稚死後,陶滿武就成了以冷血鐵腕享譽南朝的董卓的心肝,這個胖子甚至直截了當地跟他的兩位媳婦說過,就算以後有了親兒子親閨女,自己也絕對不會對他們像對小滿武那麼親。
那個總喜歡抱起她后拿鬍子扎她臉頰的小舅舅,那個最喜歡開玩笑說等她長大后就要娶她做小媳婦,雖然當時總是白眼他,可心底一直很喜歡的年輕長輩,對陶滿武來說,就是世上最親的親人,所以做什麼事說什麼話,都不用客氣。
陶滿武親眼看著那位姓耶律的嬸嬸拋撒骨灰,哭得眼眶紅腫,泣不成聲,只好用雙手死死捂住嘴巴,生怕自己沒盡頭的哭聲,讓本就很傷心的叔叔嬸嬸更加煩心。
似乎是意識到小丫頭的哭聲小了,身披鐵甲外罩縞素的胖子轉過頭,看到小滿武的可憐模樣后,動作輕柔地扯開她的纖細雙手,嗓音沙啞道:「沒事,想哭就哭,天底下的女子,其他事情不好說,想哭總還是能哭的。」
這位在北莽名聲顯赫不輸軍神拓跋菩薩的武將,哪怕是蹲著,也能夠與小女孩平視,很難想象這位曾以短短二十年戎馬生涯便官至南院大王的雄偉男人,會流露出這般溫柔的神色。
那位北莽郡主撒完一壇骨灰,高高舉起手臂,隨手向遠處丟出骨灰罈,任由那隻出自中原遺民之手的質樸陶壇砰然碎裂。
第五狐的眼皮悄然顫抖。
北莽郡主轉頭望向自己的男人,語氣淡漠道:「仇,你作為耶律楚材的姐夫,又是我大莽王朝的南征第一人,肯定得報。」
第五狐皺了皺眉頭,卻沒有說話。
董卓揉了揉陶滿武的腦袋,沉聲道:「這是當然!當年娶你的時候,答應過你,只要我這個小舅子沒有當上南朝第四位大將軍,他就一定不會戰死沙場,是我董卓失信在前,親兄弟明算賬,夫妻之間也是如此,這個仇就從懷陽關開始報!我一筆一筆跟那個姓徐的算。」
她轉頭北望遙遠的家鄉,輕聲道:「不過,董卓你作為我的丈夫,也不能死。」
董卓咧嘴一笑,雙手撐在膝蓋上,緩緩站起身:「北涼鐵騎號稱甲天下,可要我死,還真不容易。」
她慘然一笑,呢喃道:「你已經失信一次,千萬別有第二次。到時候,我就算想找個人罵,又能找誰?」
她的家族在草原王庭那邊的勢力盤根交錯,董卓之所以能夠打亂離陽北征大軍的部署,當時麾下那支精銳騎軍,便是她嫁給這個男人的嫁妝之一。這些年董卓在南朝廟堂平步青雲,一鼓作氣直至登頂,更少不了她家族的推波助瀾。董家步騎兩軍的戰力皆是北莽南朝當之無愧的第一,整整將近十五萬私軍,董卓怎麼養得起?尤其是早期,還是靠她的嫁妝支撐。反觀她的弟弟耶律楚材,作為嫡長孫,板上釘釘的未來頂樑柱,離開耶律、慕容兩姓少年子弟都必須參加的王帳怯薛衛之後,非要進入那個姐夫軍中,也非要從一名普通什長做起,結果投軍小二十年,到死還只是個比兵權介於千夫長和萬夫長之間的將軍,不上不下,換成任何一支南朝邊軍,誰敢如此不知死活地雪藏打壓耶律楚材?
她猶豫了一下,面容凄苦地自言自語道:「經歷過那場葫蘆口戰役后,他被你下令率領騎軍馳援楊元贊,我就很擔心這個一根筋的安危,所以背著你,我成功說服了有著同樣憂慮的父親,打算出力讓他進入兩支王帳鐵騎之一,擔任耶律重騎軍的主將。可是到最後,父親那邊的運作已經有了眉目,耶律楚材這個王八蛋卻死活不答應,說要是硬把他從姐夫身邊挪開,那就離家出走,乾脆脫下甲胄,一人一騎去中原江湖逛盪去。」
董卓雙手握拳:「這件事,我現在才知道。」
董卓舉目遠眺:「但假如我早就知道,又如果耶律楚材答應你們,我肯定不攔著,可如果他不願意離開,我也不會勸他。」
董卓繼續道:「我董家軍的兒郎,是整座草原最緊俏的百金之士,沒有誰擔心前程,只要自己想挪窩,最少官升一級。但是這麼多年,只有一場場大仗苦仗后,外人削尖了腦袋進入我董家軍,以身為董家軍士卒為榮。從沒有誰選擇離開這支兵馬……」
董卓突然笑了笑,改口道:「我說錯了,其實有,而且很多!就像我這個小舅子,戰死。」
董家兒郎馬上刀馬上矛,死馬背死馬旁。家中小娘莫要哭斷腸,家中小兒再做董家郎!
她突然走向他,對著他的胸口狠狠一捶,到頭來,皮糙肉厚且披掛鐵甲的董卓沒什麼感覺,她的拳頭卻已經瞬間紅腫。
在這之後,她不哭不鬧,深呼吸一口氣,柔聲道:「別死在懷陽關,別死在拒北城,真要死,就死在距離草原最遙遠的中原南海之濱,我才能眼不見心不煩。」
董卓咧嘴道:「好嘞!」
她轉身離去:「我這就回北庭,你別送了。」
大概是與小女孩陶滿武一樣,這位曾經小小年紀就揚言「只恨不是男兒身,否則必是萬戶侯」的堅毅女子,這位憑藉此語便讓北莽女帝開懷大笑連說三個好字的北莽郡主,同樣不敢當面哭出聲。
等到她獨自走遠,第五狐這才憂心忡忡道:「你為什麼偏偏要啃懷陽關這塊沒丁點兒肉的硬骨頭,留給慕容寶鼎去頭疼不好嗎?」
董卓自嘲道:「硬仗死仗,總要有人來打,我們那位皇帝陛下剩下的家底,如果還想要在中原版圖有所作為,就不能再打第一場涼莽大戰那樣的兒戲仗。草原兒郎,到底不是年年春又生的水草,割過一茬又有一茬。如今草原大小悉剔都傷了元氣,北庭一旦再得寸進尺,恐怕就要內訌了。那麼大個爛攤子,神仙也補救不了,到時候吃苦頭的還是我董卓,白白讓北涼邊軍坐收漁翁之利,立下不世之功。」
董卓南望,視線盡頭,是那座被他親自攻破后毀壞不堪的虎頭城,再往南,就是坐擁天險地利的懷陽關。說來可笑,草原百萬大軍,跟北涼打了二十年仗,老人屠在世的時候,南朝邊軍連見到虎頭城的次數都屈指可數,直到人屠徐驍死後,他董卓終於大權在握,北莽的馬蹄才踩在了往南一些的地面上,但也僅是推進了一些而已。可如今,北涼郁鸞刀部的一萬輕騎在繼早年大雪龍騎軍之後,又一次深入南朝腹地,視姑塞州大小軍鎮要塞如無物。
董卓伸手指向南方,對這位小媳婦說道:「在懷陽關那座都護府裡頭,坐著個比我還要胖的胖子,據說離陽朝廷一直宣稱我與褚胖子之間的那場仗末尾,這位人屠義子說了那麼一句大逆不道的豪言壯語,說是天下騎軍,只分徐家鐵騎和其他所有騎軍。其實真相不是這樣的,只不過北涼邊軍何其自負,欣然接受了離陽文官的潑髒水,反而視為誇讚。」
董卓沒有收回手臂,一直指向南方,笑容陰沉,緩緩道:「褚祿山當時的確撂下些話,我記得那個傢伙當時高坐馬背,用鐵槍槍尖指向我,大笑道:『聽說你小子叫董卓?我義父出於某些顧慮,不好全力出手,所以陳芝豹和袁左宗都懶得陪你耍,我褚祿山實在閑來無事憋得慌,這才跑過來跟你過過招,否則就憑你這麼點能耐,加上你手頭這點稀爛兵馬……』」
董卓長久沒有言語。
第五狐好奇問道:「下文呢?」
董卓收回手,訕訕然道:「然後身負重傷的我就昏厥過去了。」
似乎是覺得有些丟人現眼,董卓低頭對小丫頭陶滿武做了個鬼臉。
滿臉淚水的小丫頭使勁攥緊董卓的手腕,沒有被逗樂,倒是越發泫然欲泣。
小女孩抬起頭,哽咽道:「董叔叔,你別死!」
在這個身世坎坷的孩子心目中,自己就像市井傳聞的那種掃把星,總是害死最親近的人,從父親陶潛稚到耶律楚材,接下來是誰?
所以她很怕。
董卓蹲下身,伸出那隻摸慣了刀殺慣了人、布滿老繭的大手,幫小女孩擦拭淚水:「小滿武,別哭,董叔叔這種壞人,最長命了,閻王爺都不樂意收。」
一聽到這句話,小丫頭淚水更多了。
因為在她心目中,除了爹之外,董叔叔一直是天底下並列第二好的好人。
而那個曾經被她視為第一好的傢伙,如今只能悄悄降為第二了。
董卓不知道如何勸,就讓她騎在自己肩膀上,站起身後一起望向南邊,董卓輕聲道:「放心,董叔叔會帶你去見他最後一面的。」
陶滿武把小腦袋擱在董卓的大腦袋上。
董卓輕聲問道:「小滿武,那支歌謠怎麼哼來著,董叔叔總是記不住詞兒,你小舅舅以前總在我跟前唱來著,給他唱得難聽死了。小滿武,要不你最後教他一次?」
小女孩重重嗯了一聲,只是淚水太多哭意太多,她沒有馬上開口。
董卓也不急,沒來由記起一段經文,這位殺人如麻的北莽大將軍,雙手合十,低頭虔誠默念道:「自皈依佛,不受一切輪迴苦。自皈依法,得享十方三世福。自皈依僧,不墮往生諸惡道……」
與此同時,陶滿武猶顯稚嫩的嗓音也在董卓頭頂輕靈響起。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著金陵調。
誰家女兒低頭笑?
黃葉今年落,一歲又一歲。秋風明年起,娘子在不在?黃河流黃花黃,黃河城裡黃花娘,撲著黃蝶翹。
誰家兒郎刀在鞘?
戰刀猶在鞘。
公子已不歸。
對涼莽雙方很多活著的人來說,皆是如此。
只不過可能在中原眼中,三位藩王的聯袂起兵造反,他們的戰火似乎來得無緣無故,只是那些北涼蠻子和北莽蠻子,那裡的死人,就死得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龍眼兒平原的黃沙大地之上,依然背著小滿武的胖子放下原本合十的雙手,沉聲道:「褚祿山,你既然一心求死,那我就大大方方收下你那三百斤肉了!」
控扼南下要道的懷陽關分內外城,依山而建,整體地勢往南遞增,尤其內城建造在山崖之上,城牆皆由條石壘成。當年北涼傾力打造西北關外第一雄城虎頭城,所用石料大半取自陵州滄浪山,事後發現尚且餘下巨石十之三四,便一口氣全部南移到當時遠未達到如今規模的懷陽關,經過十多年的不斷加固累積,囤積了大量的器械糧草,只要外城不丟,水源也無憂。懷陽關除了戰略意義輸給虎頭城,難以攻破的程度,其實已經超過那座拒北城建成之前的離陽邊關第一城。
所以當初褚祿山執意要將都護府設在遠離涼州城的懷陽關時,徐鳳年沒有太多異議。但是在支離破碎的虎頭城失去防禦意義后,徐鳳年和清涼山都要求褚祿山退回拒北城,但是褚祿山依舊執意死守懷陽關第一線。
很難想象,這個有過千騎開蜀壯舉的人屠義子,率領過八千曳落河鐵騎的悍將,在北涼紮根后,卻一直官品低下而無所怨,一心過著那種紙醉金迷的荒廢生活,自稱喜醇酒、喜美婦、喜華服、喜大馬、喜名帖、喜奇卉、喜優遊。
一躍成為北涼都護后,又搖身一變,在貧瘠荒涼的關外,紋絲不動了。
大概在老人屠徐驍死後,當今世上,就沒有誰能夠真正看得透這個大奸大惡的胖子了。
懷陽關內城的城樓之上,一個臃腫如小山的胖子雙手扶在箭垛之上,沉默不言。
仇家遍天下,知己無一人。
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笑眯眯道:「真是一顆大好頭顱。」
天高地闊,大雲低垂,夕陽西下,晚霞尤其絢爛。
向北疾馳的不足百騎,頭頂就像覆著一幅最華美的鮮艷蜀錦。
當這支馬隊臨近重冢軍鎮時,依稀有三三兩兩的北莽馬欄子停馬高坡,掂量一番雙方懸殊的人數后,最終都沒有衝殺而來。
之前涼州游弩手是真的把北莽馬欄子打怕了,不但三支精銳斥候幾乎全軍覆沒,連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和那位皇親國戚耶律楚材,兩員大將也都戰死沙場。雖說南朝邊關已經獲悉全部游弩手都轉入流州戰場,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委實是不敢掉以輕心,北莽南征主將之一的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更是嚴令麾下馬欄子,遇敵則撤,不計不戰而退之罪,擅自纏鬥者,一伍馬欄子死傷一人,事後伍長斬立決,一標馬欄子死三人以上,伍長標長皆斬!
並未披掛北涼邊軍鐵甲的一百餘騎,也沒有理睬那一撥撥聞腥而來又悻然撤退的橘子州斥候,一路北上,馬不停蹄,也沒有進入重冢軍鎮的意思,沿著那座軍鎮外圍繼續向北。
這支兩騎並肩做一字長蛇陣向北推進的古怪騎軍隊列中,約莫八十餘騎皆負劍策馬,顯然不是絕不會擅自摘刀的北涼邊軍。有一騎快馬加鞭,來到前方唯一腰佩涼刀的騎士身側,有些懊惱道:「姓徐的,蚊子腿也是肉啊,這一路斷斷續續遇上了八九撥北莽馬欄子,要是你准許我們出手,怎麼也該宰掉四五十騎,咋的?你們清涼山果真已經窮到砸鍋賣鐵,也付不起這點戰功的賞銀了?退一萬步說,銀子先欠著,殺他個四五十名北莽斥候,你們關外涼州騎軍說不定就能少死些人,你這北涼王是怎麼當的?!」
徐鳳年目不斜視,繼續眺望北方,沒有放緩戰馬奔速,耐心解釋道:「董卓部大軍馬上就要攻打懷陽關,在這裡耽擱片刻,可能北涼就要……」
吳家劍冢當代劍冠吳六鼎打斷年輕藩王的言語,大大咧咧沒好氣道:「就算你早些到達懷陽關,難道還能把整座關隘都給搬到拒北城不成?懷陽關和都護府都沒長腳,跑不掉的,說到底你就是當上武評大宗師以後,架子大了,瞧不上眼那些馬欄子,眼睛里只有拓跋菩薩、洪敬岩之流,否則就不樂意出手是吧?」
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有一騎吳家劍士陰陽怪氣道:「宗師就該有宗師的風範,王爺眼高於頂,自有他的底氣,有何不妥?一位陸地神仙,跺跺腳踩死幾百幾千螻蟻,也不嫌髒了鞋底板?」
吳六鼎翻了個白眼,懶得跟身後那尊凶獠一般見識。沒法子,哪怕是在一座家學即天下劍學的吳家劍冢里,當年也唯有老祖宗能夠稍稍鎮壓那位竺魔頭,他吳六鼎不管如何自負將來肯定能夠成為劍術第一人,仍是不得不承認,自己如今與竺煌相比,無論是修為還是造詣,還有些差距。吳家先祖早就訂立下一條家規,劍氣長短,決定道理大小。吳六鼎雖然臉皮不薄,倒也不至於去與竺煌逞口舌之爭。
不過若是背負古劍素王的翠花願意聯手的話,吳六鼎還真有信心把竺魔頭打成竺豬頭。只可惜翠花作為劍侍,按照吳家八百年雷打不動的古板規矩,絕不可參與劍冠與其他江湖人的比試,說句難聽的話,劍侍就是專門給劍冠收屍之人。
徐鳳年微笑著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解釋什麼。
有些北涼自家事,跟這些先祖留有遺訓「不求連城璧,但求殺人劍」的吳家枯劍士說,雞同鴨講,說不通。
徐鳳年的心情遠比表面更為沉重。
褚祿山拒絕離開懷陽關,只給了拒北城一句話。
「我褚祿山在不在懷陽關,涼州關外戰場的形勢,就是兩個樣。」
徐鳳年知道言下之意,但是他仍然希望最後爭取一次,當面去爭取。
不以三十萬北涼鐵騎主人的藩王身份,不是去見北涼都護,而是只以徐驍嫡長子的身份,去見人屠的義子祿球兒。
之所以如此馬不停蹄,是因為徐鳳年無比清楚,一旦等到董卓親自出現在懷陽關城外,那麼褚祿山就更不會離開,他徐鳳年總不能直截了當把褚祿山打暈了綁回拒北城,那樣毫無意義。
至於為何他沒有撇下吳家劍冢八十騎,單獨趕赴懷陽關,這裡頭就有些複雜了。
世事千萬般,心安最難求。
越是臨近懷陽關道路艱辛崎嶇的南方入口,不光是年輕藩王身邊一臉百無聊賴模樣的吳六鼎,不僅是時不時就偷偷打量年輕藩王背影的胭脂評美人納蘭懷瑜,就連翠花這種劍心純粹達到靈犀境界的女子,也察覺到徐鳳年的異樣情緒。
懷陽關被譽為涼州關外第一險隘,南口狹窄逼仄山路的蜿蜒崎嶇功不可沒,這就使得這座關隘沒有後顧之憂。
可能是意識到自己的心境出現問題,徐鳳年突然轉頭望向吳六鼎笑問道:「聽說你們吳家在這二十年裡,你們老祖宗評點過劍冢劍士,除了鄧太阿天生殺氣最盛,還有就是竺煌殺心最重,翠花殺意最深。那你吳六鼎作為劍冠?」
吳六鼎一臉不要臉道:「我啊,明擺著根骨最好天賦最高嘛!」
坐在馬背上雙臂環胸的竺煌嗤之以鼻,很不客氣地譏笑出聲。
徐鳳年笑道:「吳六鼎,你別欺負我沒見過世面,不說別的,天然劍坯我也見好幾位了,觀音宗的賣炭妞和太白劍宗的陳天元,根骨比你可都要勝出一籌。」
吳六鼎哦了一聲,一臉無所謂道:「我還有天賦最高,怕什麼。老祖宗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說過我這種百年不遇的劍道天才,劍道攀升,不可以常理論,根本不講究什麼循序漸進。」
徐鳳年嘖嘖而笑。
吳六鼎瞪了眼年輕藩王,一本正經道:「姓徐的,你想啊,當年你我在大江上初次相逢,我是什麼境界?馬馬虎虎的偽指玄而已,可那會兒我就已經以劍冠身份闖蕩江湖,你覺得是靠什麼?」
徐鳳年笑眯眯道:「靠臉?」
吳六鼎愣了愣,笑臉燦爛,伸手揉了揉臉頰:「也對!」
始終閉目凝神的劍侍翠花微微嘆息。
鬚髮皆雪的赫連姓氏老人輕聲笑道:「王爺,這樁事還真不是我們少爺吹噓,劍冢曾經有位來歷不明的古怪相士,對六鼎這孩子摸骨定前程,說過他這輩子有三次鯉魚跳龍門。第一次是六鼎年少時第一次進入劍山,當時幾乎所有人都不看好這個弔兒郎當練劍憊懶的孩子,果真能夠拔出一劍,不料竟然引來十二劍同時認主,可謂吳家漫長歷史上屈指可數的異象之一。在這之後,本來練劍就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六鼎更加敷衍了事,直到劍冢決定新任劍冠人選,六鼎本來一直停滯在連小宗師境界都沒到的三品境界,突然就領悟了好幾手指玄劍術……」
吳六鼎哈哈大笑道:「這才是天才嘛,我要是真用心練劍,那還了得?!」
徐鳳年破天荒附和地嗯了一聲,只不過接下來一句話就讓吳六鼎徹底吃癟了:「如果我沒有算錯,吳大劍冠還有一次鯉魚跳龍門的機會,如今是半桶水的指玄境,那麼到時候跌跌撞撞躋身天象境界還是有可能的。不錯了,大概能夠跟同齡人里……那位據說一夜觀雪悟長生的徽山軒轅青鋒,打得旗鼓相當,當然,前提是她只用一隻手。」
吳六鼎勃然大怒:「老子就算只能破境躋身天象,即便不能一步躋身大天象境界,但我屆時肯定能夠使出一兩手陸地劍仙的招式!」
徐鳳年哦了一聲,輕描淡寫地雪上加霜道:「一兩手啊,是挺厲害的。像我也就幾十手而已。」
吳六鼎一臉可憐兮兮,轉頭望向納蘭懷瑜:「納蘭小姨,這傢伙太欺負人了!」
她嫣然一笑,落井下石道:「姨又不是你娘,跟我叫屈沒用。」
徐鳳年微笑道:「對,納蘭姐姐甭搭理他。」
納蘭懷瑜挑了一下眉頭,笑意更濃。眉宇間的風韻,如煙波裊裊。
吳六鼎瞬間還魂,神采奕奕,轉頭對劍侍翠花小聲說道:「你聽聽這傢伙的腔調,不愧是花叢里摸爬滾打出來的老手,翠花,是吧?」
不料翠花語不驚人死不休,神色淡漠道:「不是。」
好似挨了陸地劍仙致命一劍的年輕劍冠頓時心如死灰,只覺得了無生趣。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
懷陽關外城南城門到了。
如果這次北莽叩關涼州,是慕容寶鼎部攻打懷陽關,徐鳳年根本都不用來這裡。
但是世事無常,董卓來了。
不但如此,原本涼莽皆知的董家私軍人馬,人數翻了一番!
在第一場涼莽戰事中,董卓私軍雖然未曾傷筋動骨,但是也折損不輕,而且關於董卓私軍一事,在北莽南朝廟堂一直是樁笑談。傳聞老婦人很早在見到那個喜歡稱呼自己為皇帝姐姐的小胖子后,就笑眯眯親口告訴他,董胖墩兒,你在南朝的私軍可以有,但是別折騰到十萬人,要是過了這條線,也沒關係,朕就升你的官,讓你去北庭當大將軍。傳聞不知真假,但是在那之後,董卓騎步兩軍大致維持在六萬人上下,巔峰時也不曾超過八萬。
這次董卓在向北莽女帝上書自請攻打懷陽關的同時,好似一夜之間,董家私軍大營就擁入了清一色的八萬草原騎軍!
加上之後老婦人送給他的萬餘柔然鐵騎,董卓的私軍規模,已是遠遠超過包括拓跋菩薩、黃宋濮和柳珪在內所有大將,雄視北莽!
現在的西京北庭兩座朝堂,肯定在感到驚悚的同時,也一頭霧水。
偷偷摸摸擁有這份恐怖家底的這個董胖子,到底是不是要造反啊?
此時此刻,懷陽關外吳家劍士的視野之中,一個滿臉諂媚的胖子站在門口,好似一座小山矗立在大門口。
北涼道二十年邊關硝煙里,在文武官場上,各有一位異類最擅長拍馬屁。
李功德喜歡拍徐驍的馬屁,功夫爐火純青,堪稱春風化雨。
有個詩詞功夫贏得「褚八叉」美譽的胖子,則喜歡拍世子殿下的馬屁,卻是怎麼噁心怎麼來。
徐鳳年翻身下馬,褚祿山自然而然幫忙牽馬,動作嫻熟。
暮色中,兩人率先入城。
徐鳳年沒有開口說話。
那位祿球兒沉默片刻后,緩緩道:「我很心安,也請王爺安心。」
徐鳳年目視前方,輕聲道:「很難啊。」
褚祿山停下腳步,自言自語道:「說實話,這個世道,這個天下,一直讓我褚祿山很不開心。」
城門洞內,視線昏暗。
褚祿山停下腳步,轉頭微笑道:「因為這個天下,讓我最敬重的義父義母,他們的兒子,不開心。」
年輕藩王也停下腳步,默不作聲。
褚祿山看不清他的臉色,也不想看清,所以重新轉回頭。
兩人就這麼在黑暗中停步不前。
褚祿山突然沉聲道:「別送了,褚祿山此生沙場廝殺無數次,每一次帶人赴死,都不用人送行,更不想被人收屍。」
褚祿山大步向前,走出城門洞后,仰頭望向天空。
他這輩子拍了那個年輕人很多次馬屁,說了無數句馬屁話。
這個胖子,此時想到,很多年前,他讓那個稚童騎在自己脖子上,自己則騎在當時的徐家戰馬之上。
不同姓氏的兩兄弟,一起策馬嘯西風。
背對年輕人的胖子,在心中輕聲念道。
小年,我褚祿山的弟弟,你我何須再見。
自古便有邊塞詩放言西北兩隴滿勁氣,如今西北之西,更是如此。
流州副將謝西陲親率一萬爛陀山僧兵主動出城,竭力凝滯北莽步跋卒和兩千南朝軍鎮邊騎的北撤速度,並不放開手腳廝殺,一旦北莽大軍掉頭擺出衝鋒廝殺陣仗,僧兵同樣原地結陣,按兵不動,好似富家翁的待客之道,備足酒水,坐等客人登門。
在攻打鳳翔軍鎮一役中折損不輕的步跋卒,很快意識到形勢不妙。步跋卒可戰之兵畢竟猶有六千眾,加上從旁策應來去如風的兩千騎軍,要打要撤,都能夠佔據更多主動。那名步跋卒主將出身北庭怯薛衛,北莽以武立國,憑藉家蔭和軍功補官是兩條最重要的進階途徑,能夠擔任步跋卒三位領軍萬夫長之一,也許未必是什麼兵法大才,但絕不是只靠家世竊據權柄的庸人。這座鳳翔軍鎮的守城就透著一股詭譎氣息,明明一開始就能夠守得更加固若金湯,可那名主將分明是故意吊起他們的胃口,如青樓女子的欲語還休,明明是打定主意賣藝不賣身的,卻偏偏給人一種欲拒還迎的假象,使得後知後覺的步跋卒白白丟下四千具屍體。
那麼當下一萬僧兵的死死咬住他們的尾巴,用意不難猜測,肯定是北涼邊軍的某支騎軍即將趕至,至於到底是何方神聖,步跋卒萬夫長想不通也猜不透。按理說流州各部騎軍已經不可能再騰出手來阻截他們,此次偷襲鳳翔、臨瑤兩座軍鎮,他們南朝邊軍調遣出兩萬步跋卒和負責沿途護送的五千精騎,即便分兵兩路,也不是北涼寥寥幾千騎就能夠吃掉的。
何況流州騎軍本就兵力處於劣勢,怎麼可能抽出大股騎軍離開青蒼城北方的主戰場?難道是那兩支繞過許多軍鎮要塞,長驅直入姑塞州腹地的北涼輕騎?可問題是他們如何能夠及時趕回邊境?難不成這兩座兵力孱弱的軍鎮,一開始就是誘餌?可這就更不合理了,連他這位步跋卒萬夫長,在得到黃宋濮軍令火速離開駐地之後,都不知道要趕赴何處,只是一路南下,直到越過涼莽邊境后,才得知是要奇襲鳳翔、臨瑤。在此期間,他手上的那封機密朱魍諜報言之鑿鑿,說那兩萬爛陀山僧兵應該過鳳翔、臨瑤直奔青蒼了,還是說北涼清涼山和都護府里真有未卜先知的神仙?
面對那一萬爛陀山僧兵的死纏爛打,步跋卒萬夫長憋屈得不行,真要不管不顧往死里打,沒有絲毫勝算,更是等死,等著北涼邊騎趕到后割取頭顱而已。可不打,那些膂力驚人且悍不畏死的光頭和尚,也真是不擇手段,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兩三百僧兵不計體力損耗地擔任敢死之士,往他們屁股上狠狠咬上一口。最讓人心煩意亂的是這些爛陀山禿驢在出城之前,大概是把鳳翔軍鎮的軍械庫搬空了,攜帶了不下兩千張輕弩步弓,從僧兵所負箭囊數目來看,不下四五萬支箭,若說準頭,只算是稀鬆平常,甚至比不得草原兒郎馬背顛簸下的騎弓,可是步陣之力,從來都在於密集二字,加上僧兵人人健壯魁梧,人人拉弓如滿月,不需要什麼準頭,一輪輪潑灑如雨便是!最可怕的地方,是那個年輕流州將軍的打法,使得數量上並不顯得如何驚世駭俗的四五萬支弓箭,能夠優哉游哉從屍體上拔出或是從地上撿起弓箭,一支支收回箭囊,這使得不願束手待斃發起過三輪衝鋒的兩千軍鎮精騎,根本無法發揮出騎軍野戰游弋的先天優勢,至於一點點蠶食僧兵步軍,就更是痴人說夢了。馬弓射程本就遜色步弓,這支南朝邊騎又是清一色輕甲輕弓,到最後,步跋卒主將便無奈發現,己方兩千騎雖然還剩下兵力可觀的一千六百騎,可是那支爛陀山僧兵,竟然收攏起了兩百多匹戰馬,鳩佔鵲巢地翻身上馬之後,彷彿一下子多出了兩百多騎!
這場仗,打得步跋卒萬夫長差點吐血。
那個從頭到尾都沒有親身陷陣的流州將軍,實在太噁心人了!
最後實在是拖延不得,步跋卒萬夫長只好去找到那名來自姑塞州石崖軍鎮的騎軍將領,欲言又止,極難開口。
心知肚明的騎將洒然一笑,也未多說什麼,儘管之前僅是相互熟悉面孔而已的點頭之交。這名騎將摘下腰間一條磨損厲害的白玉蟒帶,懇請萬夫長返回南朝後交予他尚是少年的長子,只說這是先帝賜予他父親的,如今雖已不值錢,卻是他們那個小家族一件傳家寶。
一千六百騎整頓完畢,馬頭朝南,戰刀向南,騎將轉頭目送步跋卒迅速向北撤離戰場。
這位在北莽邊關名聲不顯的普通騎將,也許不知道就在前不久的流州另一處戰場,打了一場差不多的騎將撞陣,有北涼騎將喊出了那句「願死者,隨我死」的悲壯豪言。
隨著洪嘉北奔為北莽南朝帶去數十萬遺民,草原尚武之風不墜,但是潛移默化地注入了許多柔軟氣息,恰似草原上年復一年的青草依依。
這名官秩不過從四品的邊軍騎軍,偶爾也會前往西京廟堂參與軍國議事,在那期間,遇到過很多文官文人,大多都不合脾性,從無投緣,但零零散散的慶功宴上,或是被拉去湊數的酒席上,也聽到過一些讓他無法想象的陌生風物。
比如那江南杏花煙雨天,深花枝,淺花枝,枝枝迎春。
他知道,自己與身後一千六百騎邊關兒郎,是註定見不著中原江南的風景了。
一死而已。
這名騎軍抽出北莽戰刀,怒喝道:「殺!」
謝西陲出城時便騎乘有一匹北涼戰馬,此時停馬於僧兵步陣後方,抬頭望去,微微一笑。
兩萬僧兵以步戰騎,很快一支北涼萬人輕騎就會還以顏色,以騎戰步。
而且北涼在兩者數量上竟然都佔據優勢,這種本不該出現在涼莽戰場上的大好形勢,自然都歸功於這名大楚雙璧之一。
但是在謝西陲看到那支北莽騎軍壯烈赴死之時,這名流州副將忍不住想起密雲山口那場慘絕人寰的廝殺,堆積如山的屍體,根本分不清是北涼邊軍還是北莽蠻子。
原來不獨有北涼鐵騎視生死為小事,北莽亦是如此。
在之後謝西陲漫長的戎馬和官場生涯中,作為最終官至離陽正二品大將軍且領上柱國頭銜的無雙儒將,作為一國之西北砥柱,哪怕在大局已定的形勢下繼續一次次平叛草原,都不曾以「蠻子」二字作為北莽士卒的前綴。
懷陽關外城以南,沒有入城的那一騎獨自停馬黃沙高坡,似乎在等人。
很快就有一道魁梧身形破空長掠而至,氣勢如虹。
將吳家八十騎留在關內的年輕藩王翻身下馬,沉聲問道:「如何?」
一人即宗門的男子臉色難看:「等我趕到敦煌城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數萬草原騎軍在攻破城池之後,依舊將其重重包圍,我闖入城后,沒有找你所說的那名女子,之後我打探到消息,只確定名叫徐璞的男子已經戰死。」
徐鳳年嘴唇緊緊抿起,微微發顫。
徐璞。
一個他年少時曾經喊過徐叔叔的男子。
與吳起同為徐家第一代騎軍將領,在軍中的輩分甚至比陳芝豹、袁左宗、褚祿山三人都要高。
秘密潛入北莽草原的呼延大觀猶豫不決,似乎有些到嘴邊的言語,難以啟齒。
徐鳳年苦笑道:「還有比這更壞的消息嗎?」
呼延大觀沉默不語。
徐鳳年平靜道:「說。」
呼延大觀重重呼出一口氣:「那名老婦人當初對圍城騎軍下達的旨意是,無論敦煌城是戰是降,城破之時,遇人即殺。」
徐鳳年緩緩鬆開馬韁繩。
身形瞬間消散。
下一刻,高坡之上驟然響起一聲砰然巨響。
呼延大觀站定在山坡北方,隨意抖了抖手腕。
年輕藩王站在靠南方的山坡邊緣,兩人之間,出現一道突兀形成的溝壑。
呼延大觀面無表情道:「最少有三四萬北莽騎軍在等你自投羅網,加上李密弼親自坐鎮的數百朱魍諜子死士,都在等你。」
又是一聲炸雷巨響。
只見呼延大觀保持雙拳向前捶出的姿勢,厲色道:「徐鳳年!你難道不清楚之所以沒有那女子的確切噩耗,正是老婦人和李密弼故意引誘你去死的陷阱?!如此粗劣的手段,你也看不穿?!」
剎那之間,巨響遠遠勝過原本就夠聲勢驚人的先前兩次。
呼延大觀幾乎是以傾力一拳將那名執意向北的年輕人擊退數丈,他冷聲道:「既然嘴上道理講不通,反正你都聽不進去,也行!我呼延大觀雖說未必能夠勝你,但拼個半死總歸不難,我倒要看看,你徐鳳年到時候如何進入敦煌城!」
不知道是不是應了那句事不過三的中原老話。
年輕藩王不再繼續向北而掠,而是緩緩走到高坡北方,與呼延大觀一人面北一人朝南,並肩而立。
年輕人雙手籠袖蹲下身,安安靜靜望向北方。
呼延大觀安慰道:「你不露面,她才真的有一線生機,明白嗎?」
年輕人嗯了一聲:「剛剛想通。」
呼延大觀如釋重負。
真要跟這個年輕人做生死之爭,他還真有些犯怵。
沒法子,他呼延大觀是個拖家帶口的老男人。
心情複雜的呼延大觀唯有一聲嘆息。
年輕人嘴唇微動,碎碎念,悄不可聞。
「莫說我窮得叮噹響,大袖攬清風。莫譏我困時無處眠,天地做床被。莫笑我渴時無美酒,江湖來做壺。莫覺我人生不快意,腰懸三尺劍……世上無我這般幸運人,無我這般幸運人啊……」
徐鳳年和呼延大觀一人一騎在夜深時分稍稍繞路,從已經夜禁的南門進入拒北城。
那座將軍藩邸依然燈火輝煌,人流如織,大多正值青壯,相較尋常北涼邊軍要多出幾分儒雅氣,不披甲胄,也不穿武官公服,多是文士青衫,但是人人懸佩涼刀,且腰間懸挂一枚青玉質地的小巧印綬,印文皆是「軍機參贊」四字,故而如今也被稱呼為關外參贊郎。
這撥人來歷複雜,有來自清涼山那座被北涼道譽為龍門的宋洞明官邸,也有經由黃裳、王熙樺等著名碩儒推薦從各大書院提拔出來的年輕士子,有從涼幽兩州邊軍中抽調而來的年輕武官,年紀最長者不過四十齣頭,不過人數較少,更多是位於而立之年的當打之年,弱冠男子也不算少見。這些人擁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無論是北涼本土出身還是外鄉人氏,出身都屬於不俗,自幼飽讀詩書,且大多對兵法情有獨鍾。由於軍機參贊郎的特殊身份不好拿捏官身品第,北涼道副經略使宋洞明和涼州刺史白煜兩位文官領袖,權衡利弊之後,都同意這些年輕人暫時僅以白衣身份,在拒北城藩邸參贊大小軍機事務,但是得以領取俸祿,與離陽朝廷的下縣縣令相當。聽上去好像俸祿不低,只是副經略使官邸和涼州刺史府邸一開始就撂下話,錢得先欠著!不過所有人接到一紙調令后,仍是欣然赴命。
藩邸佔地頗廣,徐鳳年一路向議事堂行去,因為這裡早就立下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所有人物不論官職高低,見到年輕藩王之後只是放緩腳步,既未停步,也無須行禮,最多就是迎面相撞的時候稍稍向廊道兩側而行,為年輕藩王讓出道路。今天幾乎所有人都發現年輕藩王雖然依舊平易近人,但似乎氣勢有些低沉內斂,像是心事重重的模樣。徐鳳年來到藩邸第一重地的邊軍議事堂。相比清涼山議事正堂,當下後者的象徵意義更多,拒北城裡的這座氛圍肅穆的寬敞議事堂,才是真正決定北涼關外戰事走向的樞密重地。
議事堂並不常用,除非商議出兵大事,或是關鍵時刻的大將雲集,議事堂才會人滿為患。徐鳳年越過門檻的時候,只有寥寥無幾的軍機參贊郎,正在往牆壁角落懸挂幾幅剛剛由拂水、養鷹兩房送來的青州形勢圖,見到年輕藩王的身影后,除去持竿架圖的兩名年輕人,那名負責留心地圖是否歪斜的軍機參贊郎趕緊轉身,恭敬抱拳道:「參見大將軍!」
徐鳳年微笑點頭,然後擺手示意他們不用理會自己。
呼延大觀沒有跟隨年輕藩王跨入議事堂,大步離去,這一去就不僅僅是離開拒北城而已,而是直接離開涼州,攜妻兒離開北涼道,去往西蜀遊覽風光。
呼延大觀離去的時候貌似頗為憤懣,罵罵咧咧,雙手互揉手臂,依稀可見傷痕瘀青。
原來在南歸途中,那個分明說了已經「想通了」的年輕藩王,兩次毫無徵兆地向北飛掠,呼延大觀好不容易攔阻一次后,滿肚子火氣的第二次則是直接扯住年輕人的腳踝,往地上砸出一個塵土飛揚的大坑。
這位北莽江湖人在新鮮出爐的兩朝新武評之中,頂替了曹長卿的位置,一舉躋身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在四人中雖是墊底,但是世人公認能夠與徐鳳年、拓跋菩薩和鄧太阿並肩之人,就絕不能視為普通的陸地神仙境界。這一屆武評額外評點如今江湖,陸地神仙的人數雖然要略少於王仙芝領銜武林的尾聲時代,但是這幾位陸地神仙的戰力之強,境界之高,是千年未有的大氣象大盛況,堪稱千年江湖最大年份的最輝煌時期。
在這趟孤身趕赴敦煌城為年輕藩王打探消息后,呼延大觀自認已經與徐鳳年了清舊賬,前生事今世結,以後便是獨木橋陽關道,雙方生死自負。
徐鳳年自然也沒有挽留呼延大觀。
北涼騎軍主帥袁左宗佩刀走入議事堂,門檻左右蹲坐著正在玩耍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嬰,換成一般人,還真沒從她們之間跨過門檻的膽識。
看到孑然一身站在長條桌案前低頭俯視那幅涼莽邊關圖的年輕藩王,袁左宗一點也不意外,緩緩走到徐鳳年身邊,輕聲道:「當年褚祿山鑽牛角尖的時候,連大將軍也勸不動,也就義母開口說話,褚祿山才願意聽上一句。」
袁左宗想起一樁陳年舊事,忍不住微笑道:「其實咱們剛到北涼紮根那會兒,大將軍原本有意讓褚祿山出任騎軍副帥,一半是對褚祿山春秋戰事和北征草原的軍功犒賞,一半也是為了掣肘當時徐家唯一被朝廷敕封為懷化大將軍的鐘洪武。那時候對於接不接受離陽趙惇賜下的大將軍頭銜,鍾洪武雖然心底艷羨得很,卻也十分猶豫,畢竟那是離陽趙室故意用來噁心義父的手筆,最後義父笑言白拿的正二品官職,不要白不要,鍾洪武這才心安理得接受。只是褚祿山氣不過,打死也不願去涼州關外擔任騎軍二把手,說是怕自己忍不住一巴掌扇死姓鐘的老傢伙,這才在涼州城內當了個芝麻綠豆大小的官,不文不武的,也就褚祿山自己甘之如飴,其他人都想不明白,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八千曳落河鐵騎老卒,也正是在那時候解散。畢竟主將褚祿山離開了邊軍,這支騎軍便名不正言不順,否則總不能在涼州關外自立門戶,那也太不像話了。」
徐鳳年突然抬起頭,雙手握拳抵在桌面上,問道:「褚祿山留在懷陽關,難道當真比在這座拒北城運籌帷幄,更有利於北涼大局?」
袁左宗沒有急於給出答案,反而心平氣和地說著些題外話:「褚祿山是正兒八經的騎將出身,從春秋戰事早期就投身騎軍,其實與吳起、徐璞等人都是一個輩分的徐家鐵騎老人。只不過因為褚祿山帶兵打仗太狠了,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給他一千兵馬,別人一場苦仗打下來,可能最少也留下個四五百人,可是到了他手裡,往往剩下兩三百騎就是天大的僥倖了。所以雖然當初褚祿山號稱徐家勝仗第一人,事實上卻一直沒能夠攢下自己的班底,倒是陳芝豹,隨著漫長的春秋戰事緩緩推進,麾下嫡系也越來越多,最終脫穎而出,甚至在真正實力上能夠隱約壓過名義上官職更高的吳起、徐璞等人。後來褚祿山千騎開蜀,知道那一千騎是怎麼來的嗎?當初誰都認為山路崎嶇天險連綿的西蜀根本不適合騎軍突進,因為很容易就被莫名其妙堵在某個地方,而那個地方極有可能在地圖上根本就沒有被記載,所以當褚祿山提議自己去開路時,大將軍沒有答應,甚至一心復仇的趙先生也猶豫不決,只有李先生覺得此事可行,到最後大將軍被褚祿山煩得不行,就讓他自己招兵買馬去,找到多少,想幹嗎幹嗎去。然後褚祿山他自己只攏起了兩百多老卒,剩餘八百餘騎,是覥著臉從我這裡借走的。我一開始也不願意,褚祿山就跑去李先生那邊,讓李先生幫忙說情,他褚祿山這才能夠帶著一千騎往西蜀奔襲而去。」
袁左宗重重嘆息一聲,感慨道:「之後就是名動天下的千騎開蜀。本來我們徐家軍都做好最壞打算,不帶一騎一馬只以步軍殺入西蜀國境,竟然在那塊版圖上,出現了西蜀立國數百年歷史上聞所未聞的兩萬敵騎,要知道在大奉末年,三十萬草原騎軍勢如破竹成功南下,可最後真正成功進入西蜀的騎軍,還不到一萬!」
袁左宗轉頭望向年輕藩王,緩緩道:「率領騎軍作戰,無論是正面還是奇襲,我袁左宗自然不輸褚祿山,假設一場大戰有一連串大小戰役,我敢說到最後,我與褚祿山的戰功大小,大致可以平分秋色,你褚祿山能夠撈到一個平字頭實職將軍,那我袁左宗也絕不會只能拿個鎮字頭將軍。但是,那一串戰事中,如果某人必須接連面對兩三場困難至極的關鍵戰役,我袁左宗絕不敢說都打贏,可褚祿山……他絕對可以!」
袁左宗繼續道:「恐怕如今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很早以前,大將軍對褚祿山開過一個玩笑,說你小子打仗太他娘的王八蛋了,勝仗是多,可你瞧瞧最後能剩下幾個活人?我老徐家的那點家底,如今可經不起你這麼折騰,所以你小子耐心等著,等到哪天我徐驍麾下有十幾萬二十萬鐵騎,那個時候,都交給你祿球兒也無妨!」
袁左宗自嘲一笑:「實不相瞞,當時清涼山決定讓我出任騎軍主帥,讓褚祿山出山擔任北涼都護,我就找到過他,想與他互調一下,也算是完成了義父的那份承諾。因為我知道,褚祿山對騎軍的那份痴情,無人能比。只是當時褚祿山拒絕了,笑嘻嘻地跟我說了句,老子當了這麼多年芝麻官,好不容易東山再起了,不當個官最大的北涼都護過過癮怎麼行?!」
袁左宗平穩了一下情緒,彎腰伸手在形勢圖上懷陽、茯苓、柳芽、重冢一關三鎮那條防線抹過:「懷陽關內沒有騎軍,因為作為天險,既是優勢,也是劣勢。不可能存在大規模騎軍,若說勉強藏下兩三千輕騎,自然不難,可是在涼莽戰事里,懷陽關這點騎軍委實太過杯水車薪,意義不大,還不如放在左右兩翼的茯苓、柳芽兩座軍鎮。這兩鎮騎步皆有,之前幽步西調,除了拒北城,主要便是調入這兩處,各自駐紮有七千幽州步軍,至於位於防線後方的重冢軍鎮,一直是戍守步卒多過用於出城野戰的騎軍。由於這相隔不遠的一關三鎮,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防禦體系,所以換成是我坐鎮調度,也一樣可以。褚祿山之所以不願離開,最大意義仍是吸引北莽戰力最強的董卓部,讓其十數萬精銳私軍停步不前,以便極大減輕我涼州左右騎軍的壓力。因為懷陽關再難攻打,終究不是虎頭城這種讓北莽騎軍繞不過去的邊關雄城,若是北莽蠻子根本不去理睬,直接猛攻茯苓、柳芽、重冢三鎮,尤其是在虎頭城已經失去的前提下,懷陽關也就近乎完全喪失了戰略意義。所以先前王爺所問問題,已經有了一半的答案,也正是褚祿山先前給拒北城的那個答覆:他在不在懷陽關,涼州關外戰場就是兩種情形。歸根結底,在於整座北涼,包括所有北涼邊軍在內,只有他褚祿山一人能夠讓董卓不得不死磕懷陽關。在這種形勢下,換成涼州左右騎軍對陣慕容寶鼎部,哪怕這位橘子州持節令身後有種神通、完顏金亮、赫連武威和王勇四人聯袂壓陣,我們仍然毫不畏懼!褚祿山甚至可以在某些時刻,調動茯苓、柳芽兩鎮騎軍,反過來出人意料地支援左右騎軍!不過……」
知道袁左宗擔心之事的徐鳳年輕聲道:「我已經將八十騎吳家劍士留在懷陽關。」
聽到這個意外之喜的袁左宗滿臉欣慰,點了點頭,語氣也輕快幾分:「如此最好,到時候關外各處戰事必然極為慘烈,北莽對於我方軍情諜報的傳遞也必定會竭力阻截,尋常斥候或是信鴿根本沒有機會傳遞出軍令,有八十騎吳家劍士幫忙,褚祿山肩上的擔子就會輕很多。」
徐鳳年重新低頭盯著那幅邊關形勢圖,沉思不語。
袁左宗突然好奇問道:「王爺是怎麼事先知道,那一支耶律姓氏幫助董卓在北方草原上,養出了大量私軍?而且連數目都那般精準無誤?」
徐鳳年臉色晦暗不清:「是來自河西州邊境上那座敦煌城的最後一封諜報。」
袁左宗臉色凝重,欲言又止。
徐鳳年輕聲苦澀道:「為了防止身份泄露,拂水房很早就主動斷絕了對敦煌城的聯繫,在今年開春之前,便只有敦煌城單方面的諜報傳遞。上次在龍眼兒平原,拓跋菩薩故意透露出一個消息,北莽老婦人下令讓赫連武威和幾位草原大悉剔圍困敦煌城,那一戰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離開武當山之前,我根本就沒辦法北行……」
袁左宗小心斟酌措辭:「我以為王爺這趟懷陽關之行,會順勢前往敦煌城。說實話……我已經準備親自率領一萬大雪龍騎軍繞開北莽中軍,從東北方向進入龍腰州,然後向北奔襲接應你反身。」
徐鳳年猛然抬頭。
袁左宗笑道:「雖然到時候見面肯定要罵你幾句,但不耽誤我涉險出兵。」
徐鳳年低頭望向地圖上的敦煌城,怔怔出神。
袁左宗神情凝重:「我不知道王爺為何最終沒有動身進入北莽,但是我必須坦言,如果你真的去了,最好的結局,也就是你僥倖活著回到拒北城,我和一萬大雪龍騎軍,註定會全部戰死在北莽龍腰州境內。涼州關外大戰已經開始,你徐鳳年一人的取捨,不管出於何種初衷,你既是北涼王也是武評大宗師,誰都攔不住,但後果之重,遠不是當初你我率軍進入中原那麼簡單。」
徐鳳年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自言自語道:「我當然知道後果,就是忍不住,就是很想去敦煌城看一眼。就像我明知勸不回褚祿山,還是想去懷陽關看他一眼。」
徐鳳年深吸一口氣,說道:「袁二哥,讓你失望了。」
袁左宗愣了愣,然後搖頭笑道:「失望?我,齊當國,褚祿山,都不曾失望!」
徐鳳年默然望著袁左宗。
袁左宗拍了拍年輕藩王的肩膀:「人生最難死無憾,我北涼鐵騎何其幸運!」
徐鳳年輕輕搖頭,嗓音沙啞道:「只有你和褚祿山兩人了,我寧願你們苟活……」
袁左宗笑了笑,不等他說完便轉身離去,背對年輕藩王的北涼騎軍主帥,笑道:「苟活一事,下輩子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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