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議事堂爭議謝郎,徐鳳年天上采雷

第十章 議事堂爭議謝郎,徐鳳年天上采雷

徐鳳年一離開議事堂,便感受到一股涼意,仰頭望去,竟是一場秋雨不期而至。廊下懸挂的一盞盞大紅燈籠,散發出一圈圈柔軟的暈黃。

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嬰屁顛屁顛地跟在年輕藩王身後。跨下台階去往二堂的路上,徐鳳年突然停下腳步,等到兩人一左一右地走到自己身邊,他高高舉起手,放在她們頭頂,幫她們遮雨。

一路行去,深夜時分,仍是顯得人流不息。一位手持油紙扇快步從後堂前往兵房議事的參贊郎,看到這罕見的溫馨一幕後,稍稍猶豫,還是打消了將傘送給年輕藩王的念頭。

藩邸議事堂前甬道兩側東西各有兵、吏、戶和禮、刑、工六座科房,如今北涼道副節度使楊慎杏坐鎮兵房衙屋,經略使李功德在吏房當值,戶房暫時由涼州刺史白煜主持巨細事務。雖然這位白蓮先生在涼州城有一座從田培芳手上接過的刺史府邸,而且在清涼山也有保留衙屋,但是白煜以後顯然要把重心放在拒北城,至於是為了涼莽大戰也好,還是為了擺脫那位副經略使宋洞明的官場陰影也罷,白煜的執政功力毋庸置疑,別說小小一座戶房,恐怕連一座離陽戶部衙門都能嫻熟掌控。暫時離開書院的王祭酒領銜禮房,工房則交由墨家矩子宋長穗打理,繼續以拒北城督造副監的身份完善拒北城,刑房並無誰坐上第一把交椅,養鷹、拂水兩房各有一名履歷厚重的諜子頭目坐鎮此地。

中軸線的正堂之後便是二堂,堂上懸挂一塊匾額「求暑堂」,十分古怪,世間君主藩王的別院行宮,無一不是避暑勝地。

二堂主體建築是居中的籤押房,年輕藩王的書房也在隔壁,只不過相比當年清涼山梧桐院的風雅無雙,可謂簡陋至極,所放書籍也是北涼邊軍檔案。

除此之外,包括涼州左右騎軍、流州龍象軍、鐵浮屠、白羽輕騎在內諸多涼州關外精銳邊軍,在此也設置有兵科房,還有幽州步軍科和四州將軍科和十四校尉科,亦是各有一座衙屋,以便軍令傳遞通暢。三堂懸匾「思量堂」,取自李義山之語「千秋功業,最費思量」,那副門聯同樣來自這位聽潮閣謀士的生前名言,「與百姓有緣,才來此地。求問心無愧,雖死無悔」。二十多名軍機參贊郎常駐此處,其餘三十餘以白衣身份懸佩印綬的幕僚,在正堂六房當值,出入自由。這些青衫郎的官場進階途徑類似離陽科舉進士,只是職責更像是位於樞密重地掌握機要的門下省官吏。軍機參贊郎的根腳來自流州刺史府邸,在進入幽州擔任騎軍將領之前的郁鸞刀便曾是類似角色,位卑權重。此舉首創於曾是離陽儲相之一的宋洞明。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之中,北莽邊軍之中也有出現相關人等,不但安撫了一大批中等門庭的草原權貴,也極大提升了南朝邊軍戰力,正是出自北莽帝師太平令的手筆。

徐鳳年一直走到位於藩邸最後方的四堂,這裡便是他與眷屬的起居處。思量堂與四堂之間有花牆影壁隔斷,左右兩路廂房大小十餘間,廊沿、門楣與棟樑粗看平平,材質也絕非檀楠這等皇家木料,不過細看便知獨具匠心,雕工精細,據說是經略使李功德借鑒了江南道庭院的樣式。姜泥、呵呵姑娘和徐嬰就住在這裡,若是徐北枳留在拒北城,也定然有一席之地,至於其他人,恐怕也就只有袁左宗、褚祿山兩位老涼王義子有資格入住,這種事情,與官品高低軍功大小都沒有關係。徐北枳身為一道轉運使,當初拒北城懸挂匾額后很快就南下陵州,用他的話說就是等忙完了這陣子,我就可以忙下陣子了。當時心有愧疚的年輕藩王還想安慰來著,只是剛說完那句「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轉運使兼副節度使的徐北枳就很不客氣地撂下一句「那就別說」,這讓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新涼王憋屈得一塌糊塗,只不過習慣就好。

到了四堂庭院,呵呵姑娘就去屋內拿了柄嶄新油紙扇,拉著一襲紅袍的徐嬰躍上屋頂,兩人擠在一柄小傘下,竊竊私語。

夜深人靜秋雨長,徐鳳年看到姜泥的屋子一片漆黑,想來已經睡去,沒有睡意的他便搬了張椅子坐在屋檐下,身體前傾,伸手去接那從屋脊間淅瀝瀝落下的雨水。

這場下滿北涼的入秋第一場雨始終沒有停歇,一副不淹死魚就不罷休的架勢。大概是覺得等不到月亮出來了,賈家嘉和徐嬰從屋頂飄落回庭院,緩緩回過神的徐鳳年對呵呵姑娘柔聲笑道:「西蜀境內有兩位上了歲數的拂水房諜子,近期要返回北涼養老,到時候我送你一件禮物。」

賈家嘉面無表情地呵了一聲,就當答覆他知道了。

只有最熟悉這位天字型大小殺手的人,才會發現腳步似乎輕盈了幾分,啪啦啪啦,濺起庭院青石板上無數細碎水珠。

遠遠凝望著青蔥少女的步伐,年輕藩王會心一笑,微微眯起那雙狹長眼眸,眉眼溫柔。

等到少女和徐嬰各自掩上屋門,徐鳳年始終安靜地坐在那張椅子上。椅子是從西楚流傳入整個春秋的太師椅,其實坐著並不舒服,因為要求坐椅之人正襟危坐。

突然一張歡喜臉龐從屋門探出,徐鳳年視線偏移,向她眨了眨眼。

那一刻她笑意更多,這才徹底關上門。

一更戌,二更亥,三更子,一更一更逝去。

徐鳳年雙手籠袖,向後靠著椅背,從頭到尾都仰頭望著雨幕,怔怔出神。

突然傳來一陣吱吱呀呀的輕微聲響,徐鳳年聞聲望去,嘴角翹起。

穿戴整齊的姜泥跨過門檻,身形一掠穿過雨幕,站在徐鳳年身邊,也不說話。

徐鳳年站起身,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然後自己蹲在她身邊。

徐鳳年望著階下的積水,輕聲問道:「你小時候除了想殺我報仇,還想做什麼事情?」

姜泥思索片刻,一本正經道:「很想有錢買紙筆,不用大冬天拿樹杈在雪地里寫字,還想有張大些的床,墊上軟軟的被褥,想有很多很多厚實的衣服,想吃好吃的杏仁酥吃到撐,想睡懶覺……」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你想得還真多。」

姜泥轉頭瞪了他一眼,自己這麼用心回答他的無聊問題,他還好意思取笑自己。

徐鳳年笑問道:「那你猜猜看我小時候的夢想是什麼?」

小泥人腦袋一歪,不搭理他。

當年的少年世子殿下,除了欺男霸女拈花惹草,還會想什麼?

哦,還會想欺負她。

她想到這裡,有些生悶氣。

徐鳳年把手從袖管里抽出來,揉了揉臉頰,無奈道:「也許跟你提起過,我小時候很想做大俠,取個響噹噹的綽號,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不過其實在更早一些,我娘還沒有去世之前,我是想當個讀書人的,身穿襦衫,滿腹韜略,出口成章……」

聽著徐鳳年的絮絮叨叨,小泥人也沒覺得如何厭煩,其實一直沒有睡著的她甚至連出門時的濃重睡意都沒了。

徐鳳年伸出手指向院中的雨幕:「像不像一條沒什麼聲勢的瀑布?」

小泥人只覺得莫名其妙,撇撇嘴搖頭道:「沒看出來。」

徐鳳年問道:「你有沒有聽過一位當世大文豪的《觀瀑生氣歌》?」

小泥人更加一頭霧水:「沒啊,誰的文章?」

徐鳳年笑道:「反正我最佩服這個讀書人了,你竟然沒聽說這篇詩歌,真是遺憾。」

知道這傢伙對天下讀書人觀感一向不佳的小泥人,好奇心頓時被勾起來:「到底是誰?」

徐鳳年沒有說是誰,只是娓娓道:「蓮花之瀑煙蒼蒼,牯牛之瀑雷硠硠,唯有九華之瀑不奇在瀑奇脊樑,如天人側卧大崗一肱張。力能撐開九萬四千丈,好似敦煌飛仙裙疊嶂。放出青霄九道銀河白,恰如遲暮老將兩鬢霜。我來正值潑墨雨,兩崖緊束風大怒。雲濤乍起涌萬重,洪水沖奪遊人路……我曾觀潮更觀瀑,瀑下靜立一白鹿。霎時人鹿兩相望,南唐東越或西蜀?後有老僧牽鹿走,再有掉頭笑……語罷月落西山水茫茫,只覺石樑之下煙蒼蒼,雷硠硠,挾以春秋凄風苦雨,浩浩蕩蕩如河江。」

小泥人點頭道:「是挺好的。」

徐鳳年笑道:「對吧?」

然後小泥人說道:「反正挺上口的。」

徐鳳年有些受傷,嘆了口氣。

小泥人猛然轉頭,一臉懷疑問道:「難不成是你寫的?」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

小泥人恍然道:「我就說嘛,肯定不是你寫的,你只會跟人買詩詞文章……最可惡的是從來不知道討價還價!」

年輕藩王當下有些憂鬱啊。

小泥人低頭看著他的側臉,有些心虛,後知後覺道:「還真是你寫的?」

徐鳳年輕輕點頭。

臉色認真至極的她安慰道:「不錯了,這輩子算是好歹寫過一篇像樣的文章了……」

徐鳳年齜牙咧嘴,這話說得,你還不如不安慰呢。

長久沉默后,徐鳳年沒來由自言自語道:「夢想是什麼,就像是一個躲在遠方朝你做鬼臉的小孩,而那個天真頑皮的孩子永遠不會長大。」

姜泥想了想:「要是我,就把那孩子抓起來打一頓。」

徐鳳年平靜道:「可是我抓不住啊。」

流州戰事捷報連連。

先是寇江淮聯合龍象軍攻入黃宋濮部大營,不但成功入營殲滅輜重營,對完顏銀江部邊軍精騎也斬獲頗豐。隨後謝西陲好似天人附體,未卜先知,率領爛陀山僧兵分兵鳳翔、臨瑤兩鎮,不但成功阻止了南朝步跋卒的奇襲,與此同時,原本已經深入姑塞州腹地的曹嵬部騎軍殺了一個回馬槍,將剩餘六千步跋卒和被謝西陲部僧兵拖入步陣泥潭的南朝邊騎,全部剿殺在姑塞州邊境上。經此一役,已經有密雲山口戰役珠玉在前的北涼騎將曹嵬,贏得了「曹奔雷」的綽號。

隨著吃過兩次虧的黃宋濮部西線主力放緩推進速度,謝西陲也率領僧兵增援青蒼城,流州形勢一片大好!

只是在這期間,一封彈劾謝西陲的摺子經由流州刺史府邸傳閱后,送往拒北城藩邸,讓籠罩在這場連綿秋雨之中的拒北城,悄然增添了一分凌厲肅殺之意。

徐鳳年站在氣氛凝重的兵房,輕輕放下那封流州刺史楊光斗、別駕陳亮錫和流州將軍寇江淮三人皆有批紅的摺子。這座衙屋之內,除了年輕藩王,還有坐鎮此地的副節度使楊慎杏,聞訊趕來的經略使李功德和涼州刺史白煜,剛剛升任拒北城城牧的許煌,以及剛剛從左騎軍轉入右騎軍擔任第一副帥的李彥超等多位邊將。邸報初始內容,出自幽州步軍校尉升為鳳翔軍鎮主將的手筆,詳細描述了鳳翔鎮攻守戰的首尾。彈劾內容,只有一點,就是謝西陲在守城戰役之中,過分珍惜爛陀山僧兵實力,兩天一夜的守城,僧兵參與城頭協防人次竟然只有九百餘,造成了鳳翔守城士卒無謂的犧牲,幽州步軍老卒戰至僅剩九十二人!

同為大楚雙璧的謝西陲和寇江淮,流州一正一副將軍,兩位年紀輕輕卻驚才絕艷的兵法大家,無論各自初衷如何,也許在整個北涼邊軍心目中的地位,從今天起將要出現一道分水嶺。因為在青蒼城以北的主戰場,寇江淮那場打得黃宋濮大軍毫無脾氣的輝煌戰役中,先死龍象軍后死流州騎軍的做法,既沒有失去龍象軍的尊敬,也贏得了整座流州流民青壯的感激。

反觀謝西陲,空有密雲一役的大好先手,涼州關外當初都為其打抱不平,覺得謝西陲比寇江淮更適合擔任流州將軍。雖說事後謝西陲和曹嵬部騎軍依然拿下全殲一萬步跋卒和三千南朝邊騎的巨大戰果,但是毫無疑問,謝西陲失去了許多人心。從這座拒北城,再到遠在幽州的步軍帥帳,北涼都護府和左右騎軍駐地,也許都會對謝西陲產生質疑,因為北涼邊軍對於沙場上的見死不救,最是深惡痛絕。這緣於徐家軍在草創初期,在為離陽朝廷開拓疆土的過程中,吃過無數次類似苦頭,尤其是謝西陲此舉,還有保存實力撈取戰功的嫌疑。

在年輕藩王的種種舉措之下,春秋老將楊慎杏作為逐漸被北涼邊軍接納的一道副節度使,對此事其實具有僅次於褚祿山所在都護府的話語權,但越是如此,楊慎杏就越不敢擅作主張,所以不得不第一時間派人通知年輕藩王。楊慎杏知道這件事的棘手麻煩,不在於如何安撫那名鳳翔軍鎮的守將,甚至不是如何處置已經有兩大戰功傍身的流州副將謝西陲,而是稍有不慎,就會造成北涼新老兩代將領的分裂。更頭疼的是,這種整個北涼邊軍都心知肚明的格局,始作俑者,正是站在書案后的那位年輕藩王。從最早的幽州騎軍主將郁鸞刀,大放異彩的騎將曹嵬,到如今手握流州權柄的寇江淮、謝西陲,拒北城城牧許煌,或者是更早的幽州將軍皇甫枰,重騎軍副將洪驃,加上徐北枳和流州別駕陳亮錫,新涼王不但大力提拔年輕人,也不惜破格任用與北涼毫無淵源的外鄉人,所以說這封彈劾,捅破了連燕文鸞、何仲忽這些在北涼關外根深蒂固的邊軍老帥,都不敢或者準確說是不願捅破的那層窗紙。

白煜向前幾步,伸手拿起那封摺子,視力孱弱的白蓮先生幾乎將摺子貼在了鼻子上,這幅滑稽場景,卻沒誰笑得出來。

穩坐流州封疆大吏第一把交椅的流州刺史楊光斗,在瀏覽摺子內容後用一絲不苟的小楷批文足足三百餘字,對謝西陲此舉極為貶斥,簡直彈劾得比那名鳳翔軍鎮守城將領還要措辭嚴厲,尤其是那句「我幽州步軍老卒死得,你謝西陲麾下的僧兵就死不得」,大概一語道破了所有北涼邊軍的心聲。

陳亮錫的批紅相對溫和,但是依然傾向於不贊同謝西陲的舉措:「流州副將謝西陲此舉,不違北涼軍律,只是情不可原。」

至於在西楚廣陵道就與謝西陲不太對付的流州將軍寇江淮,更是簡明扼要,就兩個字:「已閱」。

白煜雖然看書傷了眼睛,但也只是捧書高度異於常人而已,這位龍虎山小天師年幼時被公認能夠一目十行且過目不忘,所以瀏覽摺子極快,轉身把摺子遞給經略使李功德,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寇江軍的字,不錯。」

然後就徹底沒有下文了。

楊慎杏頓時苦笑不已,老將本以為在北涼道地位超然的白煜,能夠幫自己更幫王爺打破僵局,哪裡想到是這般無賴。

接過那封摺子就像接過燙手山芋的經略使大人粗略看過之後,本想說陳別駕的字其實也不錯,只是猶豫了一下,還是乾脆保持緘默好了,把摺子再度遞給身後的李彥超。這位與寧峨眉、典雄畜和韋甫誠並稱北涼四牙的右騎軍新副帥,李彥超「叛出」何仲忽左騎軍投入錦鷓鴣周康麾下的行為,前不久在涼州邊軍里一樣沸沸揚揚。李彥超大致看過之後,沒有像白煜、李功德兩位北涼文官領袖那般搗糨糊,抬頭對站在書案后的年輕藩王直截了當道:「末將倒是以為謝將軍此舉,不但不違軍律,而且情有可原!」

李彥超在看到新涼王的點頭致意后,繼續朗聲道:「楊刺史質疑謝將軍有擁兵自重之嫌,不願折損爛陀山僧兵,但是密雲山口一役的慘烈程度,想必屋內諸位都一清二楚,曹嵬部一萬精騎死傷如何,謝西陲麾下騎軍死傷又是如何?!末將與謝西陲從不認識,連見面都不曾有,但是自認對此人用兵略有心得,那就是在任何一處由他主持大局的戰場之上,謝西陲都會錙銖必較。這場鳳翔軍鎮的攻守,若是爛陀山僧兵早早參與守城,不曾故意露出破綻,任由北莽蠻子多次攻上城頭,那一萬步跋卒和三千騎又豈會在城外逗留兩天一夜?若非如此,曹嵬部騎軍又怎能及時截下北莽北撤的殘部兵馬?在末將看來,鳳翔守將自然是守城有功,為戰死袍澤彈劾謝西陲亦是情理之中,但是謝將軍更是有大功而無過!」

李彥超把摺子遞給身後一名校尉,然後向年輕藩王抱拳沉聲道:「若是謝將軍他日來這拒北城,末將李彥超,恨不得為他牽馬!」

堂堂一位北涼邊軍副帥,願意為人牽馬,這幾乎是對那位下馬之人的最高讚譽了。

人屠徐驍一生,也僅有兩次為他人牽馬而已。一次是為如今尚且在世的蓮字營老卒林斗房,另外一次是為某位戰死之人,為馬背上的那具屍體牽馬回營。

蓄有美髯的許煌皺眉問道:「王爺,謝將軍可有摺子來到這拒北城,為自己解釋?此事我們不該只聽一面之詞。」

徐鳳年搖頭道:「摺子有一封,卻不是為鳳翔守城一事,不過只是解釋了為何他沒有讓入駐軍鎮的一萬僧兵死守軍鎮,為何沒有纏住那支無功而返的七千步跋卒。」

關於臨瑤軍鎮爛陀山僧兵不曾主動出城,這的確是一件怪事,拒北城這邊都感到有些訝異,既然事實證明謝西陲確實料敵機先,那麼以謝西陲在沙場上表現出來的果決,本該讓那尊爛陀山女子菩薩率軍出城作戰,以曹嵬部騎軍已然震驚涼莽的推進速度,絕對可以在姑塞州東南邊境上攔截下步跋卒,但是謝西陲還是與這份唾手可得的軍功失之交臂。其實這位流州副將只要能夠全殲兩萬步跋卒和六千餘騎南朝邊軍,為青蒼以外的大半座西域戰場完美收官,那麼就算有這封彈劾摺子,也絕對不至於這麼讓拒北城舉棋不定。北涼既然以武立藩,歸根結底,還是戰功說了算數。

楊慎杏好奇問道:「敢問王爺那謝將軍在摺子里是如何解釋?」

徐鳳年平靜道:「謝西陲說流州西部戰場已經塵埃落定,北莽南朝步跋卒留下幾千人馬,無關大局。但是我流州青蒼城以北地帶,作為需要面對黃宋濮部大軍的主戰場,他手上是有一萬五千爛陀山兵馬,還是只剩下一萬僧兵增援青蒼,五千之差,便是天壤之別。」

深諳沙場兵事的許煌沉默片刻,感慨道:「我也願為謝將軍牽馬!」

徐鳳年突然笑了笑:「謝西陲打了兩場匪夷所思的大勝仗,寇江淮在第二場阻截戰里,更是打得黃宋濮部十數萬騎軍好像淪為了步軍,流州戰局已經趨於明朗,接下來就看我們涼州關外了!」

然後徐鳳年坐在那張本該屬於楊慎杏的椅子上,鋪開宣紙,落筆之前,抬頭對眾人說道:「我來跟那位鳳翔軍鎮守將寫信解釋,諸位,拒北城以及拒北城以北,就麻煩你們了。」

屋內所有人都如釋重負。

李功德轉身跨過門檻后,對身邊同行的城牧大人笑眯眯道:「咱們王爺的字,那是真的好,風骨錚錚,意氣張揚……」

許煌同樣笑眯眯道:「隔著這麼遠,李大人就不怕王爺聽不見這番話?」

李功德壓低嗓音:「王爺是武評大宗師呢。」

許煌伸出大拇指:「佩服!」

屋內正在醞釀書信措辭的徐鳳年哭笑不得。

就在此時,刑房那位拂水房大諜子領著一名女子快步走到門檻外,女子頭頂帷帽,然後兩人停步不前,哪怕這棟位於藩邸的小屋內,是當之無愧的北涼頭等樞密重地,那位拂水房諜子仍是覺得不適合公然介紹女子身份。

徐鳳年停下筆,抬頭望去。

拂水房諜子並未出聲,只是謹慎至極地微動嘴唇。

東嶽。

徐鳳年悚然起身。

徐鳳年起身後放下筆,那封寄往鳳翔軍鎮的書信才寫到一半,便跟楊慎杏打了聲招呼,先把書案空著,公門修行境界深厚不輸李功德的副節度使,自然淡然應諾。

徐鳳年讓拂水房諜子頭目先回刑房,獨自領著那名帷帽女子前往二堂籤押房隔壁的書房。他輕輕關上門,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張足可稱為傾城的臉蛋,能夠讓一間簡陋書房蓬蓽增輝的她,姿色確實會給人驚為天人的感覺,這座拒北城內應該就只有容顏傾國的姜泥,才能夠徹底壓她一頭。徐鳳年當時看到拂水房諜子的唇語后,腦海中蹦出的,不是更為天經地義的「東越」二字,而是相對生僻的「東嶽」,這才是真正讓徐鳳年如此謹慎的原因,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場不為人知的漫長等待。徐鳳年從尚未世襲罔替之前,就開始等著水落石出的一天。當年他以世子殿下身份孤身趕赴北莽,不過像是處在先手階段尾聲的落子,哪怕第一場蕩氣迴腸的北莽大戰已經落幕,第二場大戰也已是如火如荼,仍然只能算是這盤春秋大棋的中盤,只有等到這名女子,才算開始真正收官。

世人皆知在南疆比燕剌王趙炳更像藩王的納蘭右慈,碩果僅存的春秋謀士,身邊經常跟隨五名容貌傾國的貼身丫鬟,昵稱古怪,分別是酆都、東嶽、西蜀、三屍和乘履,總計五人十字。

她正是納蘭右慈婢女之一的東嶽,面對這位離陽王朝兵權最重的年輕異姓王,竟是泰然自若,微笑道:「既然王爺這麼緊張,想必是已經知曉早年我家先生與那幾位已故故人的謀劃了,如此更好,省得奴婢多費口舌。」

徐鳳年沒有落座,只是站在那張普通黃楊木書案附近,也沒有給她搬來一張椅子,兩人就這麼相對而立。他開門見山道:「我師父選定的棋子,包括舊北院大王徐淮南在內,如今都已死絕,你先生那邊還剩下誰?」

婢女東嶽笑道:「王爺不妨猜猜看?」

徐鳳年眯起那雙丹鳳眸,臉色陰沉。

她對此視而不見,嘖嘖道:「如今中原盛傳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千年修得呂洞玄,王爺你當下表現,可是有些名不副實。」

春秋九國一局棋,洪嘉北奔作為春秋戰事的帷幕,既是收官,也是先手。本是屬於不同陣營的四名中原讀書人,心有靈犀地聯手布局,這四人正是春秋三甲黃龍士、聽潮閣李義山、南疆納蘭右慈、離陽帝師元本溪。自大秦立國之後,北方草原騎軍無數次南下叩關,禍亂中原,中原士庶避難遷徙,皆是由北往南一退再退,被後世習慣性譽為衣冠南渡,比如永禧末年的「劉室幸蜀」和大奉王朝覆滅后的「甘露南渡」。春秋九國中國力最為鼎盛的大楚姜氏,當時之所以能夠被視為繼承了大奉衣缽的中原正統,就在於那場甘露南渡中的大小三百餘世族門閥,十之七八都遷往了廣陵江地域。但是分為兩次大遷徙和兩條路線的洪嘉北奔,則截然相反,是由南向北。第一撥北奔遺民還算情理之中,以東越、后宋和后隋三國遺民居多,或主動或被動地遷入離陽京畿地帶,然而在大概半年之後,一場規模更大的逃難爆發了。骨氣最硬的西楚,過慣了糜爛遮奢生活的南唐,故土情結最重的西蜀,加上少數北漢和大魏遺民,十數股洪流,紛紛向北涌去,最終大致匯聚在如今的北涼道幽州涼州和兩淮道的河州,幾乎是趕在人屠徐驍封王就藩北涼的前一刻,成功逃入北莽南朝的姑塞州龍腰州。

在這中間,出現了多次隱藏極深的關鍵手。一次是當時被離陽老皇帝趙禮敕封為異姓王的徐驍,突然揚言要殺盡西楚讀書種子,要讓西楚讀書人的屍體堵住廣陵江的入海口。由於西壘壁戰役打得實在太過慘烈,無論是落敗方的大楚姜室,還是戰勝方的徐驍,都怨氣滔天,所以當如日中天的徐驍公然在太安城廟堂上放出這句話后,不但朝野震動,更讓山河破碎的西楚遺民越發絕望,那徐瘸子擺明了是連做太平犬的機會都不給他們啊,除了逃,還能如何?

還有一次是照理本該憑藉戰功入主西楚版圖的趙禮之子趙炳,也就是後來的南疆燕剌王,非但沒能去往富甲天下的廣陵道,連雄踞中原腹地的靖安道青州都沒去成,趙禮當初僅是有意讓這位「最似寡人」的兒子前往淮南道,大概是想在徐驍封王就藩北涼道已成定局的情況下,讓能征善戰的趙炳與離陽唯一的異姓藩王徐驍做個鄰居。但是到最後,曾經想過去兩遼關外的趙炳,去了最出人意料的南疆,一個徒有廣袤疆土卻是蠻瘴橫生的地方。野史流傳嗜殺成性的趙炳在出京之前,持刀砍掉皇子府邸的一株千年古柏,誓言殺絕一切高過車輪的南唐青壯,以此泄憤。恰好在趙炳南下途中,在春秋後期抵抗絕對不算頑強的南唐,竟然起兵造反,殺死顧劍棠部數千留守士卒,趙炳原本還想在廣陵道故意跟新任廣陵王趙毅掰掰手腕尋個樂子,聞訊后不得不驟然加快馬蹄火速南下。

第三次便是徐驍的封王最早,就藩最晚。

前兩次世人不曾深思的關鍵手,離陽帝師半寸舌元本溪冷眼旁觀,因為他樂見其成。他效忠的趙室想要真正讓一家太平報天下太平,就務必要讓那些「百年國,家千年」的高門豪閥「樹挪而死」。想要讓他們在兩大藩王極有可能一語成讖的威脅恫嚇下,乖乖轉入天子眼皮底下的離陽京畿,與科舉士子一樣「天下英傑,盡入我趙家瓮」。同時以絕後患,既能防止失去根基的各國餘孽起兵反覆,又能保證離陽一鼓作氣北征草原的時候,徹底沒有南邊的後顧之憂。只可惜在這個時候,變故橫生,徐驍大軍西行尤為緩慢,一路賞景,在薊州甚至停步逗留了足足一個月。當元本溪和離陽朝廷意識到情況不對勁的時候,便讓擔任兵部尚書的大將軍顧劍棠麾下頭號猛將,駐軍於江南道的蔡楠率軍一路奔赴,試圖截下那支突然向西北方向聚攏的遺民洪流,逼迫其掉頭東遷進入太安城。蔡楠部大軍因為騎軍規模不大,加上對西北地形極為陌生,最終還是沒能攔下那股浩浩蕩蕩的春秋遺民。

當時世世代代戍守邊關抵禦草原馬蹄的薊州韓家,正因為那次按兵不動,才導致之後的滅門慘禍。那位身為張巨鹿的授業恩師以及老丈人的離陽老首輔,雖說與薊州韓家確實有私人恩怨,可要說是因為老首輔一人導致一個世代忠良的龐大家族就此覆滅,既高估了那位名義上位極人臣讀書人的朝堂分量,也低估了老首輔的讀書人風骨,實則真相是離陽朝廷不敢明面上,遷怒已是天高皇帝遠的北涼邊軍,就只能拿卧榻之側的薊州韓家開刀。除此之外,便是順勢讓同為春秋功臣的楊慎杏帶兵入駐薊州,加上蔡楠屯兵北涼道邊境,竭力壓縮北涼鐵騎的退路餘地。

這局棋,四名謀士分坐中原四方,擔任國手,聯袂挽袖落子。

最終,需要從棋盤上拈起棋子之人,便是那位莫名其妙前往北莽的北涼世子殿下。

書房內,唯有書香清淡,一男一女陷入長久的沉默。

徐鳳年壓抑下內心的浮躁,盡量心平氣和道:「東越駙馬王遂,是不是納蘭右慈的棋子?」

女子瞪大眼眸,臉上的錯愕神色並非作偽,好奇問道:「難道李先生沒有對王爺提及?」

徐鳳年內心震動,但是面無表情道:「不曾。」

這位納蘭右慈的婢女何其聰慧,頓時洞悉玄機,恍然大悟道:「原來李先生去世之時,已是反悔了。」

她歪斜著腦袋:「既然李先生臨終前改變初衷,不願你挑起這副重擔,王爺你又為何如此執著?」

徐鳳年直截了當沉聲道:「北涼處處在死人,我沒有時間跟你廢話!」

她瞥了眼左手按住刀柄的年輕藩王,挑了下眉頭,滿是躍躍欲試的神情:「北涼戰刀一向被中原兵家稱為『豪壯徐樣』,言下之意,即世間戰刀,莫不模仿徐刀,王爺,能不能借奴婢瞧瞧?」

徐鳳年冷笑道:「死人提得起刀?」

她佯裝驚恐地摸著自己胸脯:「這可不是有求於人的姿態呀,難怪我家先生說西北塞外……」

一聲突兀的砰然巨響。

這位國色天香的年輕女子背靠房門,光潔白皙的額頭之上,被一隻手掌死死按住。

她嘴角滲出血絲,面面相覷,她最開始嘴角還扯出一個譏諷笑意,但是當她望向那個年輕藩王的眼睛時,看見的是一種竭力剋制的暴戾意味。

生死一線,她卻沒來由記得自家先生曾經笑言,怒至極點,讀書人恨不得剁掉天下所有武夫的持刀手臂,而武夫同樣恨不得剁掉全部讀書人的捧書之手。

就在她以為徐鳳年哪怕讓那個秘密埋入故紙堆也要殺她之時,一陣不輕不重的敲門聲響起,然後她便看到年輕藩王的臉色驟然變化,變出一張乾乾淨淨的溫暖笑臉。他毫不掩飾厭惡地瞥了眼她后,鬆開手掌,隨手一揮將她推到一堵牆壁下,輕輕開門。她擦拭掉嘴角的血跡,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張連她都要感到驚艷的容顏。那名同齡人女子在跨入門檻后,立即左右觀望,看到她后,迅速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蹩腳地擺出一副我什麼都沒看見的嬌憨模樣,拎了一壺茶過來對徐鳳年淡然道:「呵呵姑娘說你這邊來客人了,我就幫你捎壺茶水過來。」

徐鳳年嘴角抽搐。

在藩邸內眼觀八方耳聽六路的賈家嘉那妮子,肯定還補了一句,客人是位漂亮女子。

要不然以姜泥的性情,才懶得管你徐鳳年書房是來了位離陽天子還是北莽皇帝。

姜泥像是剛剛發現了那位戳在牆根的大活人,提了提手中的溫熱茶壺,問道:「姑娘,口渴不,要不要喝茶?」

已經擦去血跡的婢女東嶽故意攏了攏自己的衣領,咬著嘴唇,彷彿心有餘悸,真是楚楚可憐。

姜泥頓時瞪大眼睛,一腳偷偷踩在北涼王的腳背上,狠狠蹍了蹍。

東嶽只見那位背對自己的可憐藩王似乎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把手按在那位絕代佳人的腦袋上,這可比按在自己額頭上的那一掌,要溫柔太多太多。他笑道:「想什麼呢,這位駐顏有術的大姨,來自南疆,是納蘭右慈的貼身婢女,是來這裡跟我商量正事的,剛才切磋了一下,我沒把握好輕重,不小心傷了她。」

小泥人瞥了眼臉色蒼白的女子,雖然依舊將信將疑,不過「大姨」二字,至關重要,讓她稍稍放心了。

她把茶壺丟給徐鳳年,轉身離去。

徐鳳年一手提著水壺,一手準備去關門,不承想姜泥沒走出幾步,就猛然轉身,直直望著他,沒好氣問道:「大熱天的,窗戶也沒開,關門作甚?」

徐鳳年訕訕然縮回手,無奈道:「好好好,不關門。」

她撇了撇嘴,再度轉身,嗓門不輕地自言自語道:「要是心裡沒鬼,大大方方關門又如何?」

徐鳳年嘆了口氣,輕輕搖頭,轉身把茶壺放在桌案上,取出兩隻從拒北城外那座集市上購置而來的白瓷茶杯,坐下后對婢女東嶽擺手示意道:「坐下喝茶吧。」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搬了張椅子,隔著桌案,與年輕藩王相對而坐。

剛才兩人一言不合地撕破臉皮,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此時此刻,書房內雲淡風輕。

這一切,都歸功於那名送茶而來的女子。

她有些心思複雜。

如今中原,只說那座號稱天下首善的離陽太安城,就有無數性子外向的大家閨秀,差點聯袂私奔前往涼州,只為見那徐鳳年一面,這真不是什麼添油加醋的坊間笑談。

人生不過百年,百年修得徐鳳年。

這位新涼王,也算劍走偏鋒地修成正果了。

她原本不信世間男子風流能夠勝得過自家先生,今日親眼目睹,雖然覺得依舊不如先生,但也差得不多了。

徐鳳年身體前傾幫她倒了一杯茶。

女子心思深似海,先前還綿里藏針與年輕藩王針鋒相對的婢女東嶽,正了正神色,沒有去拿起茶杯,緩緩道:「臨行前,先生與我說過,棋子一事,與聽潮閣李先生僅限於心有靈犀,兩人自當年前往太安城的路途一別,便再無任何聯繫。我家先生還說,因為李先生當時有過一番坦誠相見的言語,故而猜出了李先生選擇的棋子身份,以李先生的謹慎,必然唯有徐淮南一人而已,事實上徐淮南也確實最出人意料,成功當上了北莽的北院大王。我家先生又說,以徐淮南的矛盾性格,這枚棋子未必能夠堅持到最後,當然,徐淮南也絕不至於泄露天機,至多是選擇放棄。」

徐鳳年點頭道:「徐淮南當年在弱水之畔見到我的時候,本可以活,但老人仍選擇一死了之。大概是他不看好北涼能夠打贏北莽,與其愧對中原之後再愧對北莽女帝,與其失望,還不如眼不見心不煩,什麼都不做。」

婢女東嶽端起茶杯,慢飲一口,輕聲道:「我家先生說他的棋子遠不如李先生那般重要,數目也多些,剛好十人,只是二十年後,大半都已夭折,病死三人,自盡兩人,因生叛變之心而被先生安插在身邊的死士清理的,又有兩人。所以這一趟北涼之行,便是由我東嶽為先生捎話。如王爺之前所猜,王遂正是我家先生最為用心的棋子之一,但這位春秋四大名將之一的舊東越駙馬爺,與徐淮南如出一轍,都有舉棋不定的跡象,相比同在我名字之中顯露的另外一枚棋子,王遂私心更重一些,也更難掌控。」

徐鳳年沉思不語。

她臉色凝重道:「另外一人,還請王爺記住,此人姓王名篤,曾經自號山丘野叟,老人本身在南朝並無太大建樹,只是所在家族培養出了一位不容小覷的年輕人,王京崇,正是如今的北莽冬捺缽!而且王家絕對心向中原,毋庸置疑。」

徐鳳年皺起眉頭。對於南朝邊關悍將王京崇,北涼邊軍上下都不陌生,此人現在正率領嫡系兵馬前往姑塞州,負責阻截孤軍深入的郁鸞刀部騎軍!

徐鳳年突然問道:「最後僅存的第三枚棋子?」

她搖頭道:「對於此人,我家先生說暫時尚未到可以起用的時候。」

徐鳳年愣了愣,自嘲道:「難不成還得等我打贏了北莽?」

她坦然道:「先生不曾說,我自然不知。」

徐鳳年也沒有為難這名婢女,不再刨根問底,知道王篤和王京崇的棋子身份,已經是意外之喜。

她沒有喝完那杯茶,站起身:「我家先生最後說,黃龍士最後選中了燕剌王世子趙鑄作為真命天子,所以南疆大軍才能夠如此順利北上,先生希望王爺放心鎮守西北,他日功成,幫助趙鑄完成歷史上第一次將廣闊草原納入新離陽版圖的壯舉,一定不會虧待王爺和北涼邊軍。」

徐鳳年一笑置之。

她離去之前,眨了眨眼睛,嘴角翹起,低聲道:「說了那麼多『我家先生說』,我自己其實也想說句題外話……王爺你比我想象中還要英俊一些。」

徐鳳年非但沒有任何得意神色,反而立即火急火燎地對窗外方向說道:「賈家嘉,這句話你不許告訴姜泥!」

一頭霧水的婢女東嶽只依稀聽見身後窗外那邊,傳來一陣呵呵呵的笑聲。

徐鳳年伸手摸著額頭,唉聲嘆氣。

完蛋了。

婢女東嶽重新拿起帷帽,向打算起身相送的年輕藩王施了一個萬福,善解人意地柔聲勸道:「王爺就不用送了。」

徐鳳年瞥了眼茶壺,苦笑道:「接下來別說喝茶,不喝砒霜就萬幸了。」

她笑著離去。

她直接走出這座藩邸,在拂水房諜子的護送下騎馬離開拒北城后,回望了一眼巍峨的城牆,忍不住悲從中來,泫然欲泣,不知是為自家先生,還是為誰。

城內徐鳳年獨自走向藩邸兵房衙屋,重新坐回屬於楊慎杏的位置,繼續提筆寫信。

他突然停下筆,望向屋外。

這次秘密會晤,那名納蘭右慈的婢女的確說了很多真話,皆是納蘭右慈的肺腑之言,但未必不會九真一假,以圖大謀。

而他也一樣,不得不有真有假。

可這些都不算什麼。

讓徐鳳年傷感的是,在聽潮閣頂樓畫地為牢二十年的枯槁謀士,那麼一位心懷天下的無雙國士,竟然為了他這麼一個不爭氣的學生,連天下歸屬也不在意了。

那個男人,明明原本……卻唯獨在臨死前不對徐鳳年詳細講述那盤棋局,那盤由他李義山一手謀划,可謂畢生最得意的春秋棋局。什麼都沒有留下,不留遺言不留字。

到底是為什麼臨終反悔?

徐鳳年想不明白。

他寫完信交給刑房后,拎了壺綠蟻酒,來到拒北城最高樓的屋脊上,盤腿而坐,眺望南方。

據說師父的南方家鄉,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小鎮,有一座座石拱橋。

徐鳳年沒有喝酒,躺下身,抱著酒壺,望向天空,淚流滿面。

大概只有偷偷想起了徐驍和李義山的時候,這位好像什麼都擁有又好像什麼都會失去的年輕藩王,才會小心翼翼地覺得自己有些委屈。

這場秋雨尤為綿長,這在風大雨少的北涼道本是件稀罕事,可是耽擱了拒北城的建城進度,經略使大人就差點為此跳腳罵娘,要麼待在吏房衙屋內唉聲嘆氣,不然就是撐著油紙傘前往城頭觀看天色,苦等放晴。拒北城以南的河流水位因此暴漲,雨水摻帶黃沙,渾濁不堪,這讓一些來到關外集市欣賞塞外風光的少俠女俠,最為惱火。本來好好的秋高氣爽時節,被這場老天爺拉稀一般的秋雨給折騰得滿地泥濘,原本每日暮色里與仰慕心儀的女子攜手在河畔散步,欣賞那份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關外風光,趁著四下無人握住女俠仙子的柔荑小手,也算美事一樁,如今便只能埋怨天公不作美了,只能縮在小鎮集市的客棧酒樓里。這撥年輕人此次遠遊西北,身邊多有江湖宗門裡的前輩或是世交長輩照拂看管,一天到晚與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傢伙大眼瞪小眼,可真是無趣得很,也不是沒有人想要策馬嘯西風,只是拒北城一帶,滿眼儘是鐵甲錚錚的北涼邊軍鐵騎,誰敢造次?

大概唯一對這場秋雨談不上怨念的人物,就只有藩邸內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嬰了,一大一小經常死皮賴臉纏著姜泥御劍飛行,帶她們直奔天上,破開厚重烏雲,當驟見天上光明那一刻,賈家嘉總會滿心歡喜,連帶著徐嬰也樂此不疲。姜泥御劍早已嫻熟至極,早在曹長卿帶她趕赴北莽的時候就看遍天上風光,只不過她對無形中主動擔任起自己耳報神的少女,顯然打心眼裡十分親近。當時納蘭右慈的貼身丫鬟東嶽造訪藩邸,就是賈家嘉第一時間幫她通風報信,之後書房對話內容,也一字不差說給了她聽,所以無論呵呵姑娘的想法如何天馬行空,本就在拒北城孤苦無依的姜泥向來來者不拒。比如仰頭見著了雁陣從拒北城上空高高掠過,就御劍帶著少女追逐大雁南飛,偶爾還會助紂為虐地幫賈家嘉逮住兩三隻可憐大雁,往它爪子上綁縛紙條,大有鴻雁傳書的稚趣。上一次姜泥所寫內容便是「徐鳳年是渾蛋」這句,從不說話的徐嬰便寫了句「他不是渾蛋」,而呵呵姑娘便讓姜泥代筆寫上一句「她們說得都對」。只是不知那些吃過苦頭的南下大雁,明年開春,還敢不敢從這裡北歸。

後來三名女子又喜歡上了天外飛仙的遊戲。先是姜泥御劍升至滔滔雲海之上,第一次冒險前應該是早有商議,不敢隨便跳入雲海,畢竟要是一不小心跳下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把徐鳳年的藩王府邸給砸出個窟窿,估計以後就沒的玩了。她們三人挑了正好位於河流上空的位置懸停那柄大涼龍雀,然後天不怕地不怕的賈家嘉第一個縱身躍下,雙手合十,腦袋朝下,最後她便是以倒栽蔥的彪悍姿勢,一頭插入河底淤泥之中!當時正在議事堂處理軍務的年輕藩王,突兀感知到那股如一線飛劍直插大地的磅礴氣機后,立即飛掠城頭,結果就瞧見令他哭笑不得的那幕滑稽場景。掂量了一下下墜速度和少女體魄,徐鳳年不得不偷偷出手,使得賈家嘉在撞入河流之前便卸去大半衝勁,最後還得跑去濺起水花無數的動蕩河流之中,扯住她的雙腳,拔蘿蔔一般把少女從泥里使勁拔出來。下墜途中便悄然駕馭氣機的那襲朱袍落在河中不遠處,由於不是像少女這般腦袋著地,並無大礙,只是濺得年輕藩王彷彿落湯雞。不等徐鳳年發飆,三名女子就腳底抹油跑路了。在那之後,遊戲照舊,只是姜泥御劍高度放低許多,也多挑選夜幕時分,於是那條河流大半晚上,隔三岔五就能夠聽到如同下餃子入鍋的巨大聲響,久而久之,小鎮那邊也見怪不怪。

如果僅是這般無傷大雅的胡鬧,徐鳳年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當一個雷電交加風雨尤為聲勢浩大的夜晚,正在戶房與白煜商討漕糧一事的年輕藩王,聽到頭頂極高處一聲不同尋常的炸雷崩響后,當場就意識到情況不對。果不其然,他在四堂宅院當場抓獲鬼鬼祟祟的三名女子,其中那個頭髮根根豎起滿臉烏黑的賈家嘉,雙手死死握住一根雷電交織如白龍纏繞的鐵棒,眼神熠熠生輝,充滿了大功告成的喜慶。徐嬰則在旁一臉艷羨地看著,唯獨姜泥最為謹慎,收起大涼龍雀入劍匣后就想躡手躡腳撤回小屋。徐鳳年立即一閃而逝,扯住小泥人的衣領,把她拎回院子里。雨幕中三名女子站成一排,姜泥貌似抬頭賞月,一臉無辜。徐嬰偷偷斜眼打量少女手中那根條條閃電呲呲作響的精鐵長棍,渾然不覺自己闖禍的賈家嘉,更是神情警惕地望向徐鳳年,一臉「你別打我棍子主意否則我跟你拚命」的表情。

徐鳳年板起臉問道:「連天上雷電也敢擅自接引?你們不要命了?!」

姜泥偷偷做著鬼臉,碎碎念,顯然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徐嬰一臉茫然無辜。

賈家嘉乾脆就轉過身,懶得跟這個傢伙計較。

在三人面前根本毫無藩王威嚴更無半點大宗師氣勢可言的徐鳳年,隨後揮袖,隔斷女子們頭頂的雨幕,竟是方丈之內自成天地的小千氣象。他彎曲手指在小泥人額頭輕輕一叩,然後摸了摸徐嬰的腦袋,最後扳過呵呵姑娘的身體,看了三人一眼,苦笑道:「這段時間藩邸事務繁多,我實在脫不開身陪你們走走看看,這是我的不對……」

小泥人嘀咕道:「誰稀罕你陪。」

徐鳳年瞪眼望去,別看在外人跟前年輕藩王如何拿她沒轍,總是處處相讓,以至於整座藩邸上下都對這位女子劍仙敬畏得很,可是真當徐鳳年生氣的時候,姜泥立馬就被打回原形,她此刻噤若寒蟬站在原地,連雙手都不知應該擺在什麼地方。

徐鳳年嘆了口氣,柔聲道:「以後你們想要去天上玩耍,沒有關係,但是千萬記住,絕對不可以去往北涼道版圖以外的高空。張家聖人化虹之後,積攢數百年的儒家意氣雖然為人間割斷了天人聯繫,但是狗急了還會跳牆,何況是那些習慣了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天上仙人?在北涼道這一畝三分地上,就算他們想要藉機對你們動手腳,我最不濟還能幫著亡羊補牢,可是我無法第一時間趕到的別處,你們會很危險。這不是我故意危言聳聽嚇唬你們,方才如果不是我有所察覺,出竅神遊至雲海之側冷眼旁觀,恐怕你們接引的下一道雷,就真會是暗藏殺機的紫氣天雷了。」

姜泥心虛地低下腦袋,不敢正視徐鳳年。呵呵姑娘看著手中依然如同幾十條纖細白蟒瘋狂飛旋的鐵棍,戀戀不捨。

徐鳳年看了眼頭髮倒豎滿臉黑炭的少女,忍俊不禁道:「我也沒說不讓你留著棍子,冒這麼大險,都給雷劈成這副德行了,棍子上的殘留閃電還能持續幾天,沒理由不當個寶貝對待。」

徐鳳年仰起頭望向深沉雨幕,自言自語道:「只不過來而不往非禮也。」

聽到年輕藩王說「我去去就來」之後,姜泥憂心忡忡道:「要不要我把大涼龍雀借給你?」

徐鳳年笑著搖頭,身形拔地而起,一閃而逝。

然後沒過多久三人只聽到天上傳來一聲猶勝炸雷的怒斥聲,正是徐鳳年高聲一句「滾回去」!

姜泥偷偷咋舌,這傢伙的膽子,真是大。

夜幕之中,兩道璀璨白虹劃破天際,一道跌落北莽草原,一道墜入中原版圖。

半炷香后,徐鳳年飄然落回地面,雙手負后,神情自若。

姜泥好奇問道:「跟人打架了?」

徐鳳年點點頭,沒有詳細解釋。

面對七名共坐雲端窺探北涼氣運的仙人,他徐鳳年把其中兩位膽敢走出天門的跌境仙人,徹底打成了人間謫仙人。

姜泥把劍匣摘下,雙手遞給徐鳳年。

徐鳳年納悶問道:「幹啥?」

小泥人皺了皺鼻子:「你拿去保管吧,省得我們惹麻煩。」

徐鳳年無奈道:「歸根結底,拒北城對你們來說本就是無聊地方,我只是生氣自己沒辦法讓你們痛痛快快玩耍,不是生氣你們溜出去玩。」

誰信哪。

反正小泥人不相信,剛才他朝自己瞪眼,比誰都凶。

徐鳳年笑了笑,雙手負后的他突然向前伸出一隻手,手心上方高處三四寸的地方,輕輕流轉著一顆拳頭大小的雪白球體,竟是雷電精華凝聚而成!

三名女子頓時瞪大眼睛,像是看到了天底下最可愛的玩意兒。

徐鳳年縮回手,任由那顆蘊含無上天威的雷球懸停在身前空中,微笑提醒道:「可千萬別用手去摸,尋常的金剛體魄也經不起一炸,如今天下,除了我之外,可能就只有白衣僧人李當心的念珠,鄧太阿的劍,拓跋菩薩的拳頭,才能在觸碰后安然無事。不過你們只要稍稍外放氣機,並不如何耗費精氣神,便能夠輕鬆駕馭這顆雷球。事先說好,絕對不可以讓小東西離開這座院子,也絕不可以讓它觸及院中任何實物,否則我可沒時間精力幫你們再弄來一顆。」

徐鳳年伸手在呵呵姑娘手中的鐵棍上輕描淡寫一抹:「我留了一道氣機在上邊,你們平時不逗弄雷球的時候,它會自行懸停在棍子附近。」

姜泥三人同時使勁點頭,真像是小雞啄米。

賈家嘉二話不說啪啦一下,把鐵棍豎立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中,然後那顆雷球便自行在棍子四周緩緩縈繞旋轉。

三顆腦袋聚在一起,目不轉睛看著小玩意兒優哉游哉旋動。

被晾在一邊的徐鳳年瞥了眼破裂地面,嘆了口氣,離開院子重返那座戶房。

等到年輕藩王的身影消失不見,那座由他氣機支撐的方丈天地也悄然消散,小院重現雨幕,三名女子便搬了椅子板凳並排坐在屋檐下。姜泥突然回過神,轉頭對賈家嘉一本正經道:「小呵呵,修繕地面的銅錢,你可不能賴賬。」

被她昵稱為小呵呵的少女緩緩搖頭。

姜泥皺眉道:「賈家嘉,不許你這樣!」

呵呵姑娘眼珠子一轉,俯身在姜泥耳朵旁竊竊私語。

姜泥聽過那番密語之後,冷哼一聲,氣咻咻大聲道:「小呵呵,這筆錢不用你出,我也不出!某人不是紅顏知己遍天下嘛,連才見過一面的女子也都鍾情傾心,還會差這些銅錢?!」

其實離開院子尚未走遠的徐鳳年突然一個踉蹌,搖頭苦笑。得,賈家嘉為了逃債,就很不講義氣地禍水東引啊,把婢女東嶽最後那句話給泄露天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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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議事堂爭議謝郎,徐鳳年天上采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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