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何老帥告別行伍,陸東疆造訪涼王

第十一章 何老帥告別行伍,陸東疆造訪涼王

處暑時分,暑氣至此而止,秋氣漸肅,鷹感其氣而捕擊群鳥。

北涼邊軍每年值此時節,都會進行一項傳承已久的儀式,就是祭鷹。一些經由拂水房精心熬養出來為邊軍游弩手架臂的鷹隼,都會在涼州關外放飛,百騎出陣,群鷹高飛,景象極為壯觀。

因為涼州關外的白馬游弩手都已轉入流州戰場,拒北城藩邸就讓何仲忽部左騎軍的精騎代勞。一來是老帥病重,只是名義上頂著左騎軍主帥的頭銜,此次祭鷹,也是這位功勛老帥的沙場落幕;二來一位遠離邊軍十多年名叫陸大遠的新任左騎軍副帥,正好親自率領那百騎在拒北城以北地帶,振臂放鷹。

祭鷹這一天,夕陽西下,拒北城走馬道上人頭攢動,右騎軍主帥錦鷓鴣周康在李彥超陪同下緩緩走上城頭,板著臉,見到卸甲后不得不裹有厚重皮裘禦寒的老帥何仲忽后,臉色才稍稍好轉幾分。

「叛離」左騎軍轉投右騎軍的邊軍猛將李彥超神色淡漠,唯有晦暗的眼神深處,才有幾分愧疚,只不過仍是愧而不悔。

腰佩涼刀的年輕藩王站在城頭居中地段,舉目遠眺,只見群鷹翱翔,心曠神怡。

在遙遙看到陸大遠率領百騎返回拒北城后,徐鳳年轉頭望向身邊的何仲忽。年邁身軀已是不堪馬背顛簸,甚至連懸刀掛甲都成了奢望。今日祭鷹之後老人就要正式離開沙場,只是老帥膝下無子女,在關內也無安置宅院,徐鳳年本以為按照老將的脾性,會選擇留在拒北城養老,畢竟能夠更近一些聽到那種熟悉的馬蹄聲,徐鳳年甚至已經在藩邸附近親自讓人留出一棟幽靜宅子,但是到最後老人竟然說要趁著還沒有躺去病榻上被人伺候,趁著還剩下些氣力,要去陵州轉轉。說陵州可是咱們北涼道的塞外江南,早有耳聞那邊的富庶,在關外跟馬糞打了二十年交道,怎麼都該去那兒享享福、吃幾頓好的。

徐鳳年心知肚明,老人說要享福是假,不希望接下來的左騎軍主帥時不時跟他這位太上皇打照面,才是真。哪怕繼任者不會這麼想,更不會覺得束手束腳,可是老人依然堅持己見,徐鳳年不得不讓陳雲垂、林斗房這些與老帥輩分相同的徐家老人出面勸說,可一樣沒用,一輩子光陰都丟在了沙場上的何仲忽鐵了心要走。

何仲忽察覺到年輕藩王的視線,洒然笑道:「王爺,別勸了。我何仲忽自認領兵打仗的才華平庸,之所以能夠打下那些勝仗,靠的是以前的徐家老卒和如今的北涼邊軍,靠的是能夠聽得進別人意見。說來慚愧,我戎馬生涯將近五十年,在春秋戰事裡頭不敢說次次身先士卒,可也不比劉元季、尉鐵山這撥老傢伙次數少。不知為何,到最後竟然受傷最少,更比不得大將軍。記得當年大將軍帶著咱們來到北涼那會兒,大伙兒交情再好,可為了能夠爭搶到兵強馬壯的將軍職位,一個個真是連臉皮都不要了,王爺知道尉鐵山當年是怎麼跟大將軍埋汰我的嗎?」

徐鳳年笑著搖頭。

老人哈哈笑道:「劉元季、尉鐵山這兩隻老王八,當年其實是一門心思奔著我這個位置去的。讀過幾天書的劉元季肚子里壞水多,自己不願意當惡人,就攛掇著大老粗尉鐵山去跟大將軍說,說我何仲忽在戰場上負傷極少,但小病綿綿無大災,從不生病的傢伙,卻有可能生病了就乾脆一病不起,所以接下來打北莽蠻子,就別讓何仲忽率領騎軍衝鋒陷陣了,若是一不小心掛了,丟了性命不說,還折損邊軍顏面。這能忍?當然不能忍,所以我一怒之下就找到大將軍,拔出了當時懸佩的第三代徐家刀,撂下一句狠話,要麼讓我當騎軍副帥,要麼我就拎著刀去砍死尉鐵山那龜孫子。大將軍沒辦法,這才只好答應下來。」

徐鳳年啞然失笑。

病入膏肓的遲暮老人不再說話,與尚未三十歲的年輕藩王一起遠眺北方。

當年趙勾精心收集了堪稱海量的西北邊軍相關諜報,離陽兵部藉此曾經得出一個結論:北涼鐵騎山頭林立,騎軍步軍之間矛盾重重,涼州關外騎軍與幽陵涼州騎軍更是關係僵硬,關外將領與關內實權武官也是關係平平,因此所謂的三十萬北涼鐵騎,之所以能夠擰成一股繩,只在於人屠徐驍沒死,足以震懾群雄,以及老人身後站著一位擁有極大威望的陳芝豹。但是在這兩代鐵騎共主的兵權過渡期間,極有可能出現大的動蕩。以燕文鸞為首的北涼步軍系大山頭,應該會堅決擁護北涼都護陳芝豹上位,而包括鍾洪武、何仲忽在內幾座統轄涼州關外騎軍的重要山頭,則未必願意低頭,虎頭城劉寄奴更會堅定不移地聽從人屠遺願,李彥超、李陌藩、曹小蛟之流以桀驁難馴著稱於北涼的青壯武將,山頭派系色彩不濃,在北涼都護陳芝豹與世子殿下徐鳳年之間,多半要看人下菜碟。

在這些山頭軍頭裡,春秋老人何仲忽的存在比較特殊,他雖然曾與燕文鸞同為趙長陵系的扶龍派大將,對陳芝豹也極為看好,但同時公認對老涼王徐驍的忠心最重,私心最少。

連遠在數千里之外的太安城兵部都能夠看到這番光景,那座聽潮閣自然看得更為真切,所以燕文鸞麾下兩位嫡系副帥,尉鐵山和劉元季都先後離開步軍,歲數相仿輩分相當的包括鍾洪武和何仲忽在內的春秋老將,反而始終牢牢把持邊騎兵權。然後是陳芝豹單騎赴蜀,叛出北涼。恃功驕橫的鐘洪武晚節不保,整個北涼騎軍大權都轉移到袁左宗、錦鷓鴣周康等人之手。與此同時,外鄉人顧大祖像是一顆釘子釘入步軍山頭,擔任副帥。然後便是在世子殿下的授意以及清涼山的暗中支持下,江南道一介寒士出身的陳亮錫驟掌大權,在鹽鐵改制一事上雖然阻力極大,導致陳亮錫跌跌撞撞,無疾而終,只是某些人還來不及拍手稱快,隨後陳亮錫便開始著手設置關內十四實權校尉。剛剛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徐鳳年對此尤為果決,燕文鸞在拜見過徐鳳年後當初保持了沉默,也使得這場涉及半個北涼道的兵權改制,推進得一路順暢無阻。

對於北涼鐵騎步步為營的權力更迭,已經失去首輔張巨鹿的離陽朝廷根本束手無策,既沒能等到預想中的坐山觀虎鬥,最終也沒能橫插一腳。

但是歸根結底,北涼邊軍的變化,都緣於李義山生前的一句話:僅以我徐家三十萬兵馬對陣北莽南朝邊軍,足矣,可若是面對舉國南侵的草原騎軍,自是力有未逮,結局不以北涼鐵騎甲天下而改,故而我北涼邊軍需要一批新人造就一番新氣象。

如果說徐鳳年在徐北枳和陳亮錫兩位年輕謀士之間,就私心而言,可能會偏向徐北枳,那麼在李義山心中,他生前對於陳亮錫的期望,隱約要高出徐北枳一籌。

如今的徐陳兩人,陳亮錫在北涼邊軍尤其是流民青壯和流州騎軍之中,聲望之高,毫不遜色刺史楊光斗和流州將軍寇江淮,與郁鸞刀、曹嵬等年輕武將更是關係莫逆。而兼任北涼道轉運使和副節度使的徐北枳在關內官場,堪稱如日中天,擔任陵州刺史期間,與陵州將軍韓嶗山和境內實權校尉黃小快之流,亦是關係深厚。

等到重返邊軍便手握大權的徐家老卒陸大遠率領百餘精騎出現在城頭外,原本雙手按在冰涼箭垛上的老帥側過身,沒有稱呼年輕人一聲王爺,只是握住徐鳳年的一隻手,百感交集的老人輕聲道:「辛苦了。」

徐鳳年反過來握住老人的手:「辛勞有一些,但不苦。」

滿臉慈祥和藹的老人笑問道:「那我可就放心了?」

徐鳳年點頭微笑道:「老將軍儘管放心便是!」

老人的出城沒有讓徐鳳年送,就是一輛簡陋馬車,扈從是跟隨老帥一同離開左騎軍的四五騎老卒。生死相依,戰場上下,皆是如此。

馬車出城后,一騎早早停馬城外,看不順眼這一騎的年邁馬夫原本不想停下,但是何仲忽似乎早有預料,掀起帘子,讓馬夫稍等片刻。

右騎軍副帥李彥超翻身下馬後,望著下車動作略顯艱難的老人,也未刻意前去攙扶示好。

何仲忽走到李彥超身邊,伸手輕輕拍了一下戰馬背脊,笑道:「不愧是纖離牧場獨有的北涼大馬,腳力雖然稍遜天井牧場的甲等戰馬,卻最宜鑿陣。」

李彥超心情複雜,沒有答話。

分別位於兩隴左右的纖離牧場和天井牧場,前者與錦鷓鴣周康的右騎軍關係更好,後者則與左騎軍更為熟絡。這是因為兩座牧場的元老掌權人物,大多是左右騎軍出身。尋常甲乙兩等戰馬,清涼山和都護府如何下令調配,自然容不得牧場擅作主張,可是一些在甲等戰馬里也屬於拔尖的良駒,因為數量稀少,牧場自然各自都會為左右騎軍的將領校尉保留,這也是合情合理之舉。北涼徐家兩代藩王,對此都從不過問干涉。李彥超從何仲忽麾下左騎軍轉入右騎軍之後,錦鷓鴣周康第一件事,就是將這匹大馬贈送這位北涼四牙之一的沙場驍將,帥印虎符反倒是緊隨其後的事情。

身形傴僂的何仲忽與身材魁梧的李彥超並肩緩緩前行,老人輕聲道:「周將軍治軍嚴苛,你身邊那些兄弟大多性格暴烈,到了右騎軍之後,切莫驕橫行事,不要在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上留人把柄,不值當。」

李彥超點頭道:「末將已經與兄弟們都打過招呼。」

這次李彥超的官職變更,導致涼州騎軍迎來一場不小的換血,因為李彥超不僅是一人轉投右騎軍,身邊還有十餘名心腹校尉都尉也成了錦鷓鴣手下,只不過除了李彥超是升職,其餘武將皆是平調或是下降一級,畢竟周康的左騎軍原本就已經搭好牢固架子,一下子多了十餘人,若是人人陞官,左騎軍的老人恐怕就要造反了。所幸周康與李彥超在這件事上早就達成協議,李彥超那撥兄弟也好說話,由此可見,李彥超此人確實有相當不俗的馭人手腕,畢竟官場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才是常理。

何仲忽坦然一笑,輕聲道:「彥超,我知道你很疑惑,為什麼我明明可以在左騎軍主帥的位置上再熬一年半載,卻偏偏要讓你趁早死心,擺明了要用外人郁鸞刀而不是你李彥超,去坐左騎軍第一把交椅,對不對?」

李彥超點了點頭。

這就像一副家當,且無論大小,但是如果當爹的寧肯交予外人,卻不願意交到嫡長子手上,相信誰都會有怨言,尤其是這名嫡長子絕非那種註定會敗光家業的膏粱子弟。

老人突然笑了笑:「李彥超,有件事情你們年輕人可能不太在意,但是像我這種老傢伙,還有尉鐵山、劉元季也是,都還很在意,那就是我們在邊軍的那份家業,其實不是我們的,而是徐家的,是兩位新老涼王的。」

老人看著欲言又止的北涼猛將,擺手道:「別急著反駁,容我把話說完。大將軍不用多說,連你們也服氣,事實上從春秋到如今的祥符,從離陽到北莽,沒誰不服氣。輪到新涼王之後,你們這撥人服氣歸服氣,可一般來說都做不到欽佩敬服大將軍的程度,說實話,我何仲忽也不例外。但是,別忘了,這可不是咱們擁兵自重的理由啊,不是把麾下兵馬視為禁臠的理由。當然,如果說咱們年輕王爺是梟雄心性,與離陽三代皇帝如出一轍,你李彥超、小蛟這些出了名的軍中刺頭,為求自保,人人死死把持兵權,以便為自己留下一線退路,我何仲忽倒也能理解,只是……」

老人輕輕跺了跺腳,踩在那場連綿秋雨後稍稍鬆軟幾分的驛路上,這才繼續說道:「只是我們北涼,從兩代藩王,到我們這些老傢伙,再到劉寄奴、王靈寶,再到你們,最後到那些剛剛進入邊軍的年輕人,從不需要什麼梟雄。我北涼鐵騎,只做英雄!」

老人最後伸手拍了拍李彥超的寬厚肩膀,笑道:「既然三十萬鐵騎,人人英雄,那麼你李彥超是在左騎軍殺敵,還是在右騎軍立功,有區別嗎?我看啊,是沒有。」

老人轉身走向馬車,高高舉起手臂,輕輕揮手作別。

李彥超面對老人的背影,挺直腰桿重重抱拳,朗聲道:「老帥,且慢死!看我李彥超如何大破北莽騎軍!」

老人沒有停步,沒有說話,只是高過頭頂雙手抱拳。

二堂籤押房隔壁的書房內,一老一小難得浮生偷閑,兩椅一凳一棋墩,坐隱手談。棋墩擱置在小凳之上,對弈兩人就只能抱著各自棋盒。起先聽聞此處酣戰在即,連包括前堂吏房李功德、戶房白煜在內的一撥北涼大佬都前來觀戰,一些個手頭暫無事務的軍機參贊郎更是結伴浩浩蕩蕩趕來,竟使得書房內連立錐之地都沒了,可見這場楸枰之上爭勝負的引人注目。畢竟弈手之一的年輕藩王不但是李義山的高徒,更是被視為十一段大國手徐渭熊的弟弟,早有傳聞徐鳳年確實棋筋極韌棋力極大,而作為年輕藩王的對手,王祭酒更是離陽文壇宗師式的飽學鴻儒,更是徐渭熊的授業恩師,雖說一直不曾有棋局名譜流傳於世,但誰都覺得王祭酒的棋力即便不如天縱之才的徐渭熊,對陣年輕藩王,想必也應當是將遇良才棋逢對手。

尤其是當老人執白落子,那份一手挽袖一手拈子的儒雅風采,真是讓人看得目眩神搖,不愧是上陰學宮的第二把交椅,學究天人的文章聖人道德宗師啊。

大概是老人氣勢太大神意太重,以至於幾乎無人看到被挑戰的年輕藩王那一臉無奈和白眼。

不拘小節的白蓮先生就蹲在棋墩旁邊,恨不得把眼睛貼在棋盤上。

與常遂、許煌、徐渭熊同為韓穀子高徒之一的晉寶室,站在老人身後,也沒有半點期待。她本不想來這裡丟人現眼,只是扛不住這位老不修的死纏爛打,這才給拉過來以壯膽氣,用老人的話說就是老夫與徐鳳年棋力相當,勝負在五五之間,若有絕代佳人在旁鼓氣,定能勢如破竹,一舉拿下姓徐的。可是晉寶室對老頭子的棋力知根知底,真是臭不可聞的臭棋簍子,莫說與師姐徐渭熊差了十萬八千里,她與之對弈,也能盤盤殺得老人丟盔卸甲,肯定百戰百勝。

可是晉寶室與徐鳳年知曉老傢伙的真實斤兩,屋內眾人和一顆顆腦袋擁擠在窗口上的不曉得啊,故而白黑十幾手之後,精於棋道的白煜便眉頭緊皺一頭霧水了,那些蒙在鼓裡的傢伙更是覺得真他娘的玄乎,王祭酒不愧是當世國手,一次次落子不但返璞歸真,且餘味悠長,肯定是高明至極,肯定是他們眼光短淺,看不出老人的深遠布局,怎麼可能是老人棋力不濟胡亂落子?!

約莫相互三十手后,李功德已經翻著白眼負手離去,許多看出門道的參贊郎也神情古怪地默默離去,久而久之,當棋局至收官階段,屋內就只剩下坐著的對弈雙方、蹲著的白煜、站著的晉寶室,寥寥四人而已。

自己覺得形勢一片大好的老人轉頭對晉寶室得意揚揚道:「閨女,如何,老夫這海內共推棋聖的『王鐵頭』綽號,絕非浪得虛名吧?棋力之巨何其兇猛!你瞅瞅咱們王爺,步步退讓,毫無還手之力哇!」

老人自言自語道:「得嘞,以後我還是換個綽號,就叫『王鐵騎』好了,與北涼鐵騎如出一轍,戰力甲天下嘛。」

然後老人笑眯眯地低頭望向白煜:「白蓮先生,你可是蹲地上老半天了,是不是深深陶醉其中不可自拔啊?放心,老夫能夠理解。」

白煜面無表情地抬起頭:「腳麻了,站不起來。」

老人嘴角抽搐,冷哼一聲。

徐鳳年默然落子,屠了好大一條大龍,白子瞬間竟是十去七八的凄涼下場。

年輕藩王優哉游哉地從棋盤上撿起陣亡棋子,一顆顆丟入老人擱在腿上的棋盒。

從呆若木雞狀態中還魂的老人正要伸手攔阻,年輕藩王斜眼道:「怎麼,要悔棋?這次悔棋也行,以後別想再來書房找我下棋。」

老人一番權衡利弊,哈哈笑道:「這局棋氣勢恢宏,妙絕千古,老夫雖敗猶榮啊!」

白煜終於好不容易站起身,彎腰揉了揉腿,自言自語道:「以後我要是再來這書房看人下棋,就自戳雙目。」

老人置若罔聞,仍是一臉滿足。

晉寶室挑了張椅子坐在棋墩旁邊,幫兩人收拾棋子。

老人雙手抱住棋盒,收斂笑意,問道:「可知納蘭右慈到底所謀為何?」

徐鳳年把棋盒放在棋墩角落:「大體上是想讓我幫助燕剌王父子拖住草原騎軍,最少一年半時間。」

王祭酒沉聲道:「你答應了?」

徐鳳年身體前傾,雙指拈住一枚棋子,淡然笑道:「這種事情,談不上答應不答應,因為沒有意義。答應下來,難道還真相信新離陽會善待北涼邊軍?不答應,難道北涼鐵騎就不打北莽蠻子了?」

王祭酒一語石破天驚,驚悚得正在彎腰收攏棋子的晉寶室手一抖:「那你有沒有想過,私下會晤老婦人,禍水東引?讓離陽兩遼邊軍雞飛狗跳,再讓入主太安城的趙炳趙鑄父子,去收拾爛攤子?北涼坐收漁翁之利,不說其他,最不濟也能少死人。」

徐鳳年坦然道:「想過。」

晉寶室瞪大眼睛,瞬間臉色蒼白。

徐鳳年笑了笑:「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老人神色晦暗難明,死死凝視著年輕藩王的眼睛,試圖從中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老人吐出一口濁氣:「敢問這是為何?」

徐鳳年把指尖那枚棋子輕輕放回棋盒:「世間人,難分黑白。世間事,卻有對錯。」

老人不耐煩道:「你小子往簡單了說,別因為晉丫頭在這兒,就想著故弄玄虛,說句實在話,即便這閨女願意喜歡你,可你敢喜歡她嗎?」

晉寶室臉頰緋紅,怒視老人。

徐鳳年無奈道:「簡單而言很簡單,徐驍如果尚且在世,面對北莽百萬騎軍叩關壓境,會不會偷偷跑去跟老婦人說,你帶著兵馬去打顧劍棠,咱們涼莽休戰?」

老人沒好氣道:「這不一樣,徐驍是徐驍,那老娘兒們當年喜歡你爹,你爹一個大老爺們兒拉不下臉,不願開這個口,有啥好奇怪的,可你徐鳳年不一樣!」

徐鳳年答非所問,與老人對視,問道:「北涼鐵騎遇敵不戰,還是北涼鐵騎嗎?」

老人雙手將棋盒重重拍在棋墩上,斥責道:「都死到臨頭了,還做什麼英雄?!」

徐鳳年臉色如常:「這個問題,你不妨去問問北涼邊軍,問他們答應不答應。第一場涼莽大戰,涼州虎頭城,流州青蒼城下,幽州葫蘆口內,那麼多邊軍,不是什麼死到臨頭,而是已經死了。你現在跟我說可以少死人,沒用。」

老人痛罵道:「都是蠢貨!」

徐鳳年怒道:「別倚老賣老,我真揍你!」

老人一橫脖子,做了個抹刀手勢:「來,你小子往這裡來!」

徐鳳年立即嬉皮笑臉道:「不敢不敢,來來來,咱們再下一局棋,保管你贏!」

老人將信將疑道:「當真?」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老人馬上陰轉晴:「晉丫頭,趕緊別收拾了,我與這位當之無愧的弈林大國手再戰一局,你且看我大殺四方。」

第二局棋很快結束。

又被屠龍的老人氣呼呼起身,揮袖離去,連棋墩棋盒都不要了。

晉寶室沒把棋墩棋盒取回,離開書房之前偷偷朝年輕藩王伸出大拇指,大快人心!

徐鳳年一笑置之。

就在此時,一名刑房諜子來到書房,輕聲道:「陸副節度使帶著七名陸氏子弟造訪。」

徐鳳年揉了揉眉心,點頭道:「讓他們來這裡便是。」

青州陸氏曾是當之無愧的靖安道豪族,枝繁葉茂,尤其是早年在老家主上柱國陸費墀這株參天大樹的蔭庇之下,可謂生機勃勃,在以嗜好抱團結黨著稱朝野的青黨之中,被譽為陸家一枝最秀於士林。

只是舉族遷入北涼道的初期,卻頗為坎坷。陸氏子弟無論是在涼州官場還是北涼文壇,皆無建樹,主要是作為一家之主的陸東疆,長久都無官身,甚至傳言與那位清涼山未來王妃的父女關係,也極為敏感,這對陸氏一族四百餘人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那段迷茫歲月,是如今陸氏子弟最不願意回憶起的慘淡光景,就連家族裡天真無邪的年幼稚童,也被長輩耳濡目染,笑聲漸少,稍有無傷大雅的頑劣行徑,就會被鬱郁不得志的長輩們大聲訓斥,哭聲漸多。

原本憑藉雄厚家底在涼州一擲千金、高朋滿座的陸氏府邸,從車馬稀疏到門可羅雀,不過短短一年而已。倒是同為清涼山徐家的親家、同為青州出身的商賈王家,卻如魚得水,往來無白丁,連纖離、天井兩座牧場都有王氏子弟的忙碌身影,原本是青州首富的王林泉便被北涼官場私下稱為武財神,與文財神李功德比肩而立。

這人啊,不怕大伙兒一起同是天涯淪落人,就怕貨比貨,王氏一族的飛黃騰達,襯托得高門陸氏越發滿腹牢騷。相傳曾有位初入涼州官衙便被同僚排擠得鼻青臉腫的陸氏得意子弟,一氣之下揚言要重返家鄉,對伯父陸東疆當面撂下一句「寧做青州鬼,不為北涼犬」。

這一切,隨著陸丞燕正式敲定為未來北涼正妃,驀然而改。先是一位陸氏俊彥得以在拒北城建造中擔任實權位置,品秩不高,卻是徹底沉寂下去的陸家在北涼官場重新崛起的破冰之始。隨後作為龐大家族主心骨的陸東疆,更是官運亨通,一發不可收拾,一路高升,直至出任現今的一道副經略使,從二品,實打實的封疆大吏,放眼整座中原版圖,才四十齣頭的名士陸擘窠,都算是最年輕的那撥地方文臣領袖。

這次陸東疆從陵州趕赴拒北城,車隊里攜帶了六位陸氏年輕人。陸氏有四房,每一房都有最少一人獲此殊榮,能夠與副經略使一起覲見年輕藩王。加上原本就在拒北城為官的年輕一輩翹楚陸丞頌,陸東疆身後總計跟隨七名年輕人,在一位身穿青衫懸佩印綬的軍機參贊郎領路下,前往二堂求暑堂隔壁的那座書房。陸東疆特意讓陸丞頌與自己並肩而行,後者如今已經由臨時負責新城糧草的度支主事,正式轉正,品秩由濁升清,通俗而言便是由吏轉官,鯉魚跳過了龍門。所以本就對陸丞頌寄予厚望的副經略使大人,嘴角掛滿笑意,聽著這位陸氏子弟講述一些拒北城趣聞,頻頻點頭,遮掩不住地欣慰。

曾經飽受藩鎮割據之禍的離陽朝廷在中原一統后,放權遠遠少於收攏權柄,除去封王就藩的王爺,任你是官至一道經略使和節度使的邊疆重臣,也絕無開府之權,擅自選取幕僚擔任擁有流品的朝廷官員,便是流徙千里的大罪。只不過在北涼始終例外,無論是涼州邊軍還是關內官場,只要做到正三品,新老兩代藩王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向來任由那些屈指可數的文武要員開府,自行裁選幕僚,清涼山和都護府基本上都會痛痛快快批紅那個意義非凡的「可」字。北涼是例外,陸東疆不例外這種例外,只不過副經略使大人到底是享譽士林的風流名士,愛惜羽毛,也沒有太過大肆提拔陸氏成員擔任高官,零零散散十餘人,多是一些剛剛躋身清流品秩的小官,大概這也算是對那位姓徐的女婿投桃報李了。

走在隊伍最後的年輕人出自陸氏四房。四房男丁稀少,在老祖宗陸費墀在世時便萎靡不振,這個名叫陸丞清的弱冠子弟,實在是沾了矮個子里拔高個的便宜,否則若是別房子弟,如何都輪不到他去那座書房露臉。陸丞清從年幼蒙學起便在陸氏家族內籍籍無名,資質中庸,文采平平,陸東疆自然而然將其視為不堪大用的愚鈍晚輩,只不過性情溫和,從不惹是生非,倒也讓人省心,此次來到拒北城覲見藩王,便捎帶上了這個父親很早就逝世的沉默年輕人。

陸丞清獨自吊在隊伍的尾巴上,腳步沉穩,目不斜視,並無其他同輩年輕人的好奇張望,更無前方兩名陸氏子弟那種志得意滿的神態。

不同於聲名鵲起的陸丞頌,也不同於其他那些陸氏俊彥,陸丞清在跟隨家族遷入北涼后,依舊一心閉門苦讀聖賢書。所以當陸家一蹶不振的時候,這個在家族沒有靠山的年輕讀書人失落最小,在陸家迅猛崛起之際,他也沒有借著父輩積攢下來的與嫡長房僅剩的那點香火情,去跟「雙手懸滿印綬」的家主陸東疆討要一官半職,而是去往幽州青鹿洞書院潛心求學,日子依然平淡無奇,甚至至今也無同窗知曉他的陸氏身份,同窗相聚之時的針砭時事,指點江山,高歌清淡,從來沒有他陸丞清。這次家族來信要他提前動身前往關外,陸丞清便來了,只背著一隻書箱,咬咬牙僱用了一輛馬車,然後獨自在城外那座集市小鎮靜候聲勢浩大的副節度使一行人。當時三房同齡人陸丞禾得知拒北城竟然並無高官出城相迎后,便發牢騷說拒北城這邊也太不講究了,若是換成太安城,以叔叔的顯赫身份,不說禮部尚書出面迎接,好歹也該有個禮部侍郎在城外翹首以待。被同齡人譏諷為榆木疙瘩的陸丞清,對此依然一如既往地冷眼旁觀,只聽不說也不做。

求暑堂隔壁的那座藩王書房不大,也就四張椅子,年輕藩王一張,陸東疆當然有一張,既是拒北城地頭蛇更是陸氏年輕子弟一甲頭名的陸丞頌,也能佔據一張,最後一張,陸東疆落座后眼神示意陸丞禾坐下,只不過眼神之中除了長輩鼓舞晚輩的意味,也有幾分不許節外生枝的提醒。這個陸丞禾,便是那個在涼州衙門做官不痛快便痛快辭官的陸氏子弟,也是撂下那句狠話的年輕名士,只可惜這是在崇武弱文的北涼道,也許換成中原江南,便是一樁轟動士林的風雅美談。陸東疆很早就對陸丞禾青眼相加,曾經親口讚譽為我「陸氏高標郎」。高標,即高枝,寓意山木之高也。在陸丞禾年少時,陸東疆就在靖安道文壇士林不惜為其鼓吹造勢,陸丞禾也的確不負眾望,為自己贏得「清談小國手」的綽號,是唯一能夠與相對更加務實的陸丞頌一爭高下的年輕人。至於木訥少言的陸丞清,恐怕被兩位同輩俊彥正眼相看的資格都欠奉。

一座書房四把椅子,年輕藩王當時站在門口起身相迎,領著他們步入屋子后,笑著站在那張普通至極的書案后,伸手向下壓了壓,等到老丈人陸東疆和三名年輕人都落座后,年輕藩王這才緩緩坐下。

書房不大,書籍檔案卻多,又無裝滿冰塊的冰盆擱置在牆角,哪怕年輕藩王之前已經打開窗戶,也難免稍顯逼仄而暑熱,這讓為了不失禮儀而衣襟嚴密的陸氏子弟都有些不適應。幾個站在陸東疆、陸丞頌、陸丞禾身後的年輕人,在用眼角餘光打量書房后,都有些訝異,堂堂藩王用以處理軍機要務的正式書房,也太簡陋了,簡直就能用「寒酸」二字形容。

早年遠在靖安道青州的他們,對於傳聞中北涼那座梧桐院的遮奢程度,都大為好奇。當年中原文壇有一件趣事:有位文采斐然的江南道名士,在廟堂上以罵徐驍作為為官第一等大事,歸隱田園后又以貶斥北涼邊事為人生第一大事,普通士族出身的老人在平步青雲后,晚年以擅寫婉約詩詞,流傳大江南北,內容辭藻華麗,尤其喜好描繪嬉遊宴飲,被江南道文林譽為「書寫富貴門庭院內事,氣韻之悠揚,真可謂金玉滿堂」。結果不知如何傳入苦寒北涼,那位世子殿下便寄信去老人府邸,大致意思是你這寒門老兒一輩子也沒摸著富貴的門檻,滿篇什麼金什麼玉,俗不可耐,末尾還贈送「雨打芭蕉一千聲,坐看錦鯉一萬尾」。言下之意,無疑是你這當官只當上從三品的老傢伙,所見識過的那點風花雪月,根本上不得檯面。

老人收到信后,憤懣之餘,也如獲至寶,立即向朝廷彈劾北涼徐家,什麼「徐驍私自挪用西北邊軍兵餉,中飽私囊至極,駭人聽聞」「北涼皆窮,徐家獨富」,這類在後來一次次被言官忠臣頻繁借用的名言,都是從那位「骨鯁文人」的老人嘴裡率先流傳開來的。只是隔了這麼多年,當北涼一萬大雪龍騎下江南的消息傳開后,曾經揚言「吾願一頭撞死徐瘸子」的老人,第一時間就迅速連夜舉家遷往太安城,一夜之間,能搬走的東西一件不落,搬得一乾二淨。

書房對話,雖然年輕藩王沒有身穿蟒服,可畢竟陸東疆穿著一絲不苟的官服,但從頭到尾完全沒有半點君臣奏對的意味,倒像是尋常老丈人和女婿的閑聊,便是涉及官場事務,年輕藩王也帶著笑意,多是副經略使大人在說,年輕人認真傾聽,絕無半點不耐煩的神色。在這期間,年輕藩王甚至親自為屋內諸人倒了杯涼茶。茶葉是產自陵州的白霜茶,如綠蟻酒一般,都土得掉渣,屬於夏茶,毫無嚼頭,且有濃重的澀味,也只有囊中羞澀的陵州鄉野老茶客才樂意品嘗。白霜茶之所以能夠被老涼王徐驍欽點為清涼山王府和北涼邊軍的「貢茶」,在於在那茶葉產地,曾有八百餘人一同進入涼州邊騎,而且湊巧都成為袍澤,在一場關外戰事中,八百騎主動負責斷後,全部戰死。那個人口稀少轄境內只有三座小縣的陵州小郡,當時便幾乎家家戶戶都縞素如白霜。對此,陸氏子弟恐怕連聽都沒聽說過,他們只是納悶過慣了天底下最富貴悠遊日子的年輕藩王,如何能下得了這個嘴。當然了,大多年輕人只要能夠喝上這杯茶,哪怕再難喝,再難入腹,仍是甘之如怡。

唯有站在最角落的陸丞清,只覺得苦澀。

哪怕是短短的入城這一小段路程,他都在聽陸丞禾這些人聊著從北涼王府流入民間的古董珍玩,各自僥倖撿漏了幾件,各自遺憾錯過了幾樣。

陸丞清沒有任何閑余銀子,就算有,他也不會買。

這一刻,陸丞清望著那位始終笑意溫煦的年輕藩王,覺得那杯茶的餘味更澀。

陸東疆應該也清楚如今關外大戰正酣,年輕藩王需要親自處理繁重事務,就沒有長久逗留,很快便起身告辭。

年輕藩王起身後,拿起擺放在桌案角落的一隻長條錦盒,繞過桌子,遞給副經略使大人,歉然笑道:「這邊沒有好東西,這一盒『竹管小紫錐』還是我讓人特意從梧桐院寄來的,不值什麼錢,只是勝在稀罕而已。」

陸東疆眼前一亮,接過盒子,哈哈笑道:「王爺有心了。從大奉王朝至春秋南唐,這惠州珠林郡的紫青兩毫便是貢品,奉律更是明確記載『歲貢青毫五兩,紫毫四兩』,尤以『石上老兔踞如虎,吃竹飲泉生紫毫』的紫毫筆最為珍貴,可惜舊南唐覆滅后,戰火殃及珠林郡,幾乎寸草不生,這種小紫錐便真是成了絕筆了,據說連那太安城的御書房,也僅有兩三支小紫錐,且捨不得使用,只作觀賞之用。王爺,實不相瞞,我早年曾在青州尋覓十數載,仍是苦求不得啊,幸甚,幸甚!」

年輕藩王微笑道:「這算是歪打正著。」

陸東疆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陸氏子弟想必也是與有榮焉。

就在年輕藩王起身把他們送出書房的時候,陸丞禾突然停步轉身,問道:「聽說王爺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曾經作過『雨打芭蕉一千聲,坐看錦鯉一萬尾』的詩詞?」

徐鳳年點頭笑道:「確實如此。」

陸東疆心知不妙,只是不等副經略使大人出聲阻攔,好似出囊之錐的陸丞禾便直截了當道:「王爺本意當是以此來貶低江南道名士韓嘉靖的假富貴,對吧?」

徐鳳年仍是笑意不減,輕輕點頭。

手捧錦盒的陸東疆已經乾脆聽天由命,而且其實內心深處,也期待著一樁「歪打正著」的美事。

陸丞禾直言不諱道:「可王爺此言,無異於以五十步笑百步。金玉之詞堆砌而成的富貴詩,自然並非真富貴,可王爺的聽潮湖錦鯉,梧桐院的千株芭蕉,與我之『小齋翻書淡淡風,高樓懸燈溶溶月』,如何?」

徐鳳年笑意更濃:「高下立判。其實當年我二姐也曾如你一般,對我狠狠罵了一通,說我比那姓韓的老傢伙還不如,驟然富貴,連韓嘉靖那份裝點門面的含蓄功夫都沒有了。」

這下子陸丞禾啞口無言了。

他是真沒想到年輕藩王會如此自揭其短,滿肚子錦繡草稿頓時沒了用處。

徐鳳年笑問道:「你就是那位說出『寧做青州鬼,不為北涼犬』的陸高標陸丞禾吧?你姐曾經在梧桐院跟我提起過你,說你才氣太盛。」

陸東疆一旁圓場道:「王爺,這小子才氣是有些,只是當不得『盛』字。」

徐鳳年笑而不語。

除了心滿意足的陸東疆,一行年輕人再度畢恭畢敬作揖辭別。

陸丞清仍是走在最後,不知為何,這位無名小卒的四房子弟突然鬼使神差地轉頭望去,剛好看到年輕藩王笑望向自己,同時輕輕對他拋出一樣小物件。

陸丞清下意識伸手接住那枚印章模樣的冰涼物件,握在手心后,一臉茫然。

年輕藩王朝他笑著眨了眨眼睛,便轉身走入書房。

瞬間汗流浹背的陸丞清竭力保持鎮靜,繼續緩緩前行。

稍稍鬆開手,低頭望去。

果然是一枚羊脂白玉質地的小巧私章。

陸丞清手心握有的這枚,是一枚鑒賞印。

這類印章,用於鈐蓋書畫文物之用,興起於大奉王朝而鼎盛於春秋九國。

篆刻有「贗品」二字!

這一枚私章,絕對是最富有傳奇色彩的鑒賞印,甚至極有可能在數百年以後,也無法被超越。

當世一幅幅價值連城的書畫真跡,註定要被一代代數百年甚至千年傳承下去的珍品,卻都曾鈐蓋有這兩個字。

陸丞清神情恍惚,失魂落魄。

他想不通年輕藩王為何會將這麼意義重大的物件,隨手拋給自己。

想不通為何不是贈給城府深沉的陸丞頌,不是鋒芒畢露的陸丞禾,甚至不是陸氏家主陸東疆。

徐鳳年坐回桌案后,笑了笑。

對於年輕人陸丞禾那點文人假清高的伎倆,只當是不太好笑的笑話看待。陸丞燕的確提及過這個堂弟,只不過不是什麼才氣太盛,而是鬱氣滿腹如怨婦,牢騷太盛肝腸斷。可見陸丞燕對陸丞禾毫無好感可言,但是對父親陸東疆都能夠不假顏色的陸丞燕,對默默無聞的堂兄陸丞清卻十分看好,她當時很鄭重其事地對徐鳳年說過,她爺爺雖然一直不曾流露出對陸丞清的任何器重跡象,可卻對她親口說過兩番評點:一是「滿門榆木不堪用,一棵檀木人不知」,榆木是說陸氏上下皆是平庸之輩,那檀木則是說那四房子弟陸丞清;二是「有亂世刺史之才識,有太平尚書之器格」,作為青黨領袖的上柱國陸費墀,對旁支子孫陸丞清的前程,顯然充滿期待。

那一盒六支小紫錐,其實是陸丞燕讓人從梧桐院送來拒北城藩邸,本意當然不是讓徐鳳年轉手送給陸東疆,純粹是想為她的男人好歹留下點什麼,便偷偷藏下了,這才沒有被徐北枳搜刮殆盡。

倒是那枚早已名動天下的鑒賞印,確實是徐鳳年捨不得從清涼山流入中原。

但是送給陸丞清的話,沒有什麼不捨得,送給讀書人,而不是送給背書人,徐鳳年都捨得,一如當年向北涼寒士千金買詩文。

徐鳳年也沒有什麼功利心,畢竟陸丞清暫時仍然只是一塊尚未雕琢的璞玉而已,哪怕北涼用他,也得打贏了第二場涼莽大戰才行。

徐鳳年獨坐書房,閉目養神,沒來由記起與王祭酒那場對弈后,喃喃自語。

屠龍,屠龍,屠龍……

手提兩京,不送天子送中原……

隨著慕容寶鼎部主力分兵兩路,分別向南推進至柳芽、茯苓兩鎮,與此同時董卓部十數萬私軍也已直逼懷陽關,攻城在即。

然而北莽突然再度更改既定部署,董卓部路線不變,繼續攻打懷陽關,但是命令慕容寶鼎部繼續南下,直接尋找左右騎軍這兩支北涼邊騎的野戰主力進行決戰!

而牽制柳芽、茯苓兩座軍鎮的任務,轉手交給驟然加速南下的兩位北庭權貴,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和寶瓶州持節令王勇。北莽皇帝也不至於天真自負到讓慕容寶鼎部獨力對峙北涼左右騎軍,南朝大將軍種神通與隴關貴族領頭羊完顏金亮,分別作為慕容寶鼎的後援,大概是清楚橘子州持節令的脾性,老婦人在檯面上的聖旨之外,更有一道密旨,措辭更為殘酷冷血:你慕容寶鼎若是不願建功立業,左右兩翼在柳芽、茯苓兩鎮以南的廣袤地帶踟躕不前,無妨,朕便讓種神通與完顏金亮替你南下殺敵!

所以之前還在慶幸不用去懷陽關死磕褚祿山的橘子州持節令,只得心情沉重地繼續領軍南下。他可以不在意聖旨或是皇帝陛下的口頭威脅,但是慕容寶鼎絕對不會以為太子殿下麾下的那支怯薛軍,與自己的兵馬碰頭后,會對自己這位叔叔手下留情,更何況他聽說皇帝陛下連以慕容、耶律兩個姓氏命名的兩支王帳鐵騎,都一併交給了自己侄子。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老奸巨猾的慕容寶鼎只得兩害相權取其輕,畢竟與涼州關外左右騎軍作戰,是許多北莽武將夢寐以求的事情,所謂的北涼鐵騎,主力一直是這兩支西北邊騎。

讓慕容寶鼎稍稍鬆口氣的理由有兩件事。一件事是第一場大戰後,流州龍象軍從左右騎軍抽掉了數量可觀的邊軍精銳,曹嵬和寇江淮也帶走一些;第二件事則是老帥何仲忽退出左騎軍,同時李彥超帶領一大撥心腹青壯校尉轉投右騎軍,左騎軍暫時群龍無首,必然軍心動蕩。這些諜報軍情,若是在大戰開幕之前,在大量涼州游弩手仍然位於虎頭城一帶四處游弋的時期,很難傳遞給西京北庭兩座廟堂,但今時不同往日,懷陽關已經被董卓重重包圍,截斷退路,徹底阻絕了與柳芽、茯苓和重冢三座軍鎮的聯繫。重冢只有步卒守城,是一座死城,自然不用顧慮,柳芽、茯苓兩鎮各自駐紮有擅長長途奔襲的精騎,卻需要面對王勇、赫連武威兩位著名持節令不計傷亡的猛烈攻勢,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因此可以說在左右騎軍以北的涼州關外防線,已經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切斷本就兵力處於劣勢的北涼各大野戰主力聯繫之後,自然便是蠶食了,大快朵頤,以北涼武將的頭顱換取草原兒郎封侯拜將的軍功!

幽州葫蘆口內外,戰事寥寥,偶有接觸戰,也都是小規模數百騎的爭鋒,相較於涼州流州兩處戰場動輒萬騎的恢宏廝殺,實在是波瀾不驚。

流州青蒼城以北,在得到副將謝西陲部僧兵增援后,流州主將寇江淮對黃宋濮西線大軍展開第三次阻截戰。不知為何,兩次大型騎戰都打得北莽邊軍暈頭轉向的寇江淮,在等到爛陀山僧兵的兵源補給之後,也許是騎步結合之後,寇江淮的調兵遣將已經超出能力極致,或是對同為大楚雙璧之一的謝西陲存有戒心,總之到最後這場仗打得極為刻板正統,也打得極為慘烈。寇江淮以爛陀山僧兵作為中軍,結集中原常見的一座步陣,徐龍象和李陌藩各領一支龍象軍作為兩翼,經過臨時補充仍然沒有達到一萬人馬的流州騎軍,停留在步陣之後,作為最後進入戰場的有生力量。

由於寇江淮採取近乎消極的保守姿態,黃宋濮果斷放棄原先同樣相對保守的進攻姿態,徹底轉為大舉進攻。在那座本就易於戰馬馳騁的平原戰場,老將下令騎軍陣線大幅度拉伸,三支南朝邊騎同時展開轟轟烈烈的迅猛衝鋒。不得不說在正兒八經的騎戰之中,尤其是讓草原騎軍得以發揮出最大程度的機動性,每一匹北莽戰馬的馬蹄落處,都堪稱充滿了精準把握戰機的侵略性。謝西陲部僧兵的步陣,徹底淪為戰場看客,除了僅是作為流州邊軍名義上的中流砥柱,根本沒有預想之中的拒馬效果,草原騎軍根本就對這座矛林森寒立盾如山的穩固步陣視而不見,若非寇江淮麾下的流州騎軍在關鍵時刻的果斷出擊,穩住已經傾斜向北莽的險峻態勢,恐怕流州邊軍就要在這場戰役之後成為過眼雲煙。

從頭到尾,好不容易從西域趕赴流州戰場的謝西陲部僧兵,不但沒有出現應有的奇兵效果,反而在寇江淮的調度下淪為雞肋,甚至某種意義上可稱之為累贅。

沙場之上,從第一場涼莽大戰落幕到之前兩次赴北阻截,龍象軍第一次出現如此慘重的傷亡,足足八千騎北涼精銳壯烈戰死,這讓黃宋濮部南朝主力終於獲得了北莽太平令拭目以待的小勝局面,原本已是憂心忡忡哀鴻一片的南朝西京廟堂之上,頓時對兩場戰役失利飽受詬病的老帥轉為齊聲歌功頌德,不惜譽為離陽之齊陽龍。西京兵部和禮部同時讓北庭王帳建言,此等姑塞、龍腰兩州邊境二十年未有之大捷,雖未斬下徐龍象、李陌藩、寇江淮、謝西陲等人頭顱,但皇帝陛下也應當為旗開得勝的大將軍黃宋濮按軍功封侯。

拒北城藩邸,二堂書房,副節度使楊慎杏和涼州刺史一前一後拜訪年輕藩王。這位春秋老將臉色沉重,雙手使勁握住椅沿,咬牙切齒道:「雖然流州那邊事先便有說法,可是將近萬餘龍象騎軍的戰死,加上三千餘流州騎軍的傷亡,真是……真是……」

老人好像完全不知應該如何評點流州戰役,便乾脆止住話頭,閉嘴不語。西域密雲山口一役、青蒼城以北兩場漂亮阻截和臨瑤、鳳翔兩鎮的攻守,聯手造就的流州大好形勢,彷彿一夜之間便被寇江淮毀於一旦。難道真是應了時下藩邸內那句私下流傳愈演愈烈的流言蜚語:「流州成也寇江淮,敗也寇江淮」?

白煜比楊慎杏要晚些來到書房,當時不知從何處拎來一隻玲瓏袖珍的小銅香爐,與年輕藩王打過招呼后,也不急於說話,就自顧自彎腰站在書桌旁,放下那隻光可鑒人的古樸銅爐后,卻也不是用以焚香,而是稀奇古怪地跑去書架那邊,翻來倒去,抽出一本早年拂水房諜報搜集匯總後記錄北莽南朝主將履歷的密檔,然後提起那隻銅爐中的押經爐,重重擱在了那本書之上,這才抬頭對一頭霧水的年輕藩王笑眯眯說道:「幫王爺狠狠鎮壓一下北莽黃老兒的氣運。」

楊慎杏滿臉狐疑,這莫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玄奇秘術?果真有用?

洞悉道門根柢的徐鳳年哭笑不得道:「白蓮先生怎麼也這般童真童趣?」

本來心情好轉幾分的楊慎杏在聽到年輕藩王揭穿白煜的老底后,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白煜還不忘稍稍擰轉銅爐,將其擺正後,笑道:「王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心誠則靈嘛。」

徐鳳年只得無奈附和道:「對對對,白蓮先生所言甚是。」

楊慎杏看著這一雙上不尊下不卑的奇怪「君臣」,忍不住會心一笑。

徐鳳年突然問道:「趙凝神在地肺山結茅隱居后,修行如何,可還順利?」

白煜微笑道:「托王爺的福,離陽趙勾沒了鍊氣士窺視天機,凝神在地肺山修行一事並未被察覺,順順噹噹,愜意得很,還寄信給我,勸我不如去那邊修心養性算了,省得在這北涼寄人籬下,處處仰人鼻息。」

徐鳳年氣笑道:「這趙凝神過河拆橋的本事,一點都不比他修道問道的功夫差。以後從北涼以外寄往先生處的信件,拒北城一律拒收。」

白煜連忙擺手道:「這可使不得,偶爾我還是會收到幾封女香客的信箋,也需一一回信。只是我就奇怪了,為何如今信上,都要旁敲側擊我與王爺關係如何,能否為她們代勞向王爺討要幾幅墨寶,甚至還要說些她們侄女如何正值妙齡,如何如何大家閨秀賢淑良人,真是讓人不知所云啊,很是失落啊。」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望向窗外,低聲下氣地柔聲道:「賈家嘉,別忘了你馬上就要收到從西蜀捎來的禮物,所以白蓮先生這些話就別傳往四堂了吧?」

一顆腦袋輕輕擠開窗戶,下巴抵在窗欄上,少女瞪大眼眸,一副「你先說說看我再聽聽看」的討價還價模樣。

徐鳳年嘿嘿道:「你猜。」

少女一陣呵呵呵,消逝不見。

徐鳳年滿臉悲憤,欲言又止。

白蓮先生的插科打諢和賈家嘉的「耀武揚威」之後,書房內凝重氣氛輕鬆幾分。

等到呵呵姑娘跑去四堂那邊告狀,徐鳳年收斂神色,對楊慎杏沉聲道:「流州已經展開了三場阻截,寇江淮在密信里並未詳細訴說第四場仗會怎麼打,只提出要跟我借用整條清源軍鎮防線的兵馬,你怎麼看?」

楊慎杏皺眉道:「王爺,確定是整條防線,而不僅僅是清源軍鎮的常備駐軍?」

徐鳳年點頭道:「包括涼州將軍石符的兵馬,寧峨眉的鐵浮屠,袁南亭的白羽輕騎!」

楊慎杏陷入沉思,呢喃道:「這個寇江淮,好大的胃口。」

然後楊慎杏小心翼翼問道:「以流州將軍的身份,向涼州邊軍伸手要權,而且一要就是數萬精銳,不但直接掏空涼州西門戶的家底,還要無形中凌駕於品秩更高的涼州將軍之上,會不會不太合適?」

不等徐鳳年回答,白煜已經搶先回答這個敏感問題:「楊將軍,若是別處,自然大大不妥,在咱們這兒,倒是不用自己嚇唬自己,石符不會對此心懷芥蒂。當然,前提是打勝仗,萬一輸了的話,石符這輩子就算是跟寇江淮老死不相往來了,更壞的結果,甚至可能是涼州、流州兩支邊軍從此相互敵視。」

楊慎杏又問道:「寇將軍為何不願向拒北城給出他的大致用兵方略?」

徐鳳年搖頭道:「不知。」

楊慎杏勃然大怒,手掌重重一拍椅沿:「這個寇江淮,真是膽大包天,軍國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徐鳳年不動聲色,猶豫片刻,伸手揉了揉眉心,自嘲道:「仗可輸,氣不可泄,這一直是我北涼鐵騎的規矩,既然是我親自把寇江淮推到流州戰局主事人的位置上,那這一屁股屎尿,我就得幫他擦乾淨。」

楊慎杏試探性地問道:「要不然王爺再考慮考慮?」

徐鳳年搖頭道:「算了,你這就回去著兵房寫三封密信分別給石符、寧峨眉和袁南亭三人,信上不用解釋調兵理由,寫完之後送到這裡由我蓋上大印即可。」

楊慎杏如釋重負,起身告辭大步離去。

徐鳳年抬頭望向白煜,笑問道:「那麼給寇江淮的那封信,是我親自來寫,還是勞煩白蓮先生?」

白煜眨了眨眼睛,好似沒聽懂。

徐鳳年沒好氣道:「別跟我裝傻扮痴,你與楊慎杏兩人和寇江淮的關係深淺,我不清楚,可你倆今天聯袂來此,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紅臉,我又不是傻子,還能猜不出姓寇的搭上了你們這條大船?」

白煜一本正經道:「地方武將勾連朝中重臣謀取兵權,即便夠不上砍頭的死罪,怎麼也要丟官吧?」

徐鳳年瞪眼道:「還來!」

白煜哈哈大笑:「我這就給寇江淮寫信去,就說王爺答應了他的一切要求,但是第四場阻截戰,他姓寇的若是不把第三場仗的損失連本帶利賺回來,拒北城藩邸就要讓他輕十斤!」

徐鳳年疑惑道:「什麼叫輕十斤?」

白煜伸出兩根手指敲了敲自己脖子:「腦袋沒了嘛。」

徐鳳年恍然大悟,隨即一拍桌子:「白煜,放你個屁!含糊其詞,不是給寇江淮找退路是什麼?到時候姓寇的吃了敗仗,隨隨便便摘掉頭盔臂甲,一樣是輕十斤!我上哪說理去?!」

白煜一臉委屈道:「王爺,這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

徐鳳年板著臉揮手道:「滾滾滾,老子自己來寫這封信!」

白煜大搖大擺離開書房,嘖嘖道:「省了幾百字寫信工夫,可以多看好些頁的雜書嘍,快哉快哉。」

只聽年輕藩王學那賈家嘉呵呵一笑:「原本私藏了兩支小紫錐,送給某人,現在想想還是作罷,快哉快哉。」

只見那位曾經被離陽先帝趙惇稱讚為「寡人初見疑為神仙人」的白蓮先生,迅猛轉身,滿臉燦爛笑意,一路小跑到書案前,使勁眯起眼,四處張望:「哪裡哪裡,快拿出來!我就說嘛,最宜篆楷小字的紫錐,送給善寫大字的陸擘窠真是把如花似玉的傾城佳人,送給了女子,暴殄天物,暴殄天物至極!」

年輕藩王一臉欠揍表情,嘿嘿笑道:「你還真信啊,那盒小紫錐,一支不剩都給我老丈人帶走嘍。」

白煜如遭雷擊,僵硬轉身,跨過門檻的時候,高高舉起手臂,伸出一根中指!

可氣急敗壞的白蓮先生跨出門檻后,背後卻傳來詭計得逞的可惡笑聲:「這裡,兩支小紫錐,拿去。」

白煜停下腳步卻沒有立即轉身,天人交戰。

最後白蓮先生咬牙繼續前行,覺得年輕藩王多半還是虛張聲勢,自己萬萬不可再上當受騙了。

果不其然,等到白煜離開廊道走下台階,徐鳳年也沒有挽留。

白煜一路走向戶房衙屋門口,卻依稀看到那位在藩邸最來去自由的呵呵姑娘,迎面向他走來,然後塞給他兩隻纖細的長條錦盒,淡然道:「他送你的。」

那一刻,白煜說不感動肯定是假的。

長吁短嘆的白蓮先生坐回書房座位,百感交集,回神之後,輕輕打開小錦盒,小心翼翼提起毛筆湊近凝視,剎那間呆若木雞。

他娘的哪裡是什麼小紫錐,分明就是普普通通的羊毫筆!

長久獃滯之後,白煜莫名其妙地捧腹大笑起來。

一屋子目瞪口呆。

唯有白煜覺得真是快哉快哉。

放下手中羊毫筆后,視線孱弱的白煜睜大眼睛望向屋外,只是模模糊糊一片。

這位白蓮先生緩緩道:「終有一日,我中原羊毫筆之羊毫,盡出草原!」

雄城有雄城的繁華,偏遠小鎮也有小鎮的熱鬧。這座位於離陽東南的小鎮,歷來就遠離戰火硝煙,若是正值太平盛世,還不覺得如何,可州郡城池那邊傳出些兵荒馬亂人心浮動的跡象,那這裡就顯得尤為安詳。小鎮附近有些以姓氏命名的村落,祭祖掛畫的時候,可都了不得,宋家村更是懸出了一位宋姓皇帝的祖先像,比起一些懸挂大奉開國功臣或是春秋小國尚書的村莊,自然是覺得要高人一等。

只不過這個宋家村的祖上顯貴,村子里姓溫的幾戶外姓人家沾不了光。其實村子里長輩,哪怕是讀過幾天書的,哪怕仔細翻過族譜,也對自己與那位宋氏皇帝有何淵源,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據說村子里曾經有好事者專程為此攜帶那小木箱子族譜,向小鎮上某位身負功名的年邁秀才公考究過,一樣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誰都沒想到最後竟然是村裡公認最不上進的年輕後生,一個姓溫的傢伙,去了趟外地逛盪了三年然後返回家鄉后,言之鑿鑿,說咱們村子的人死後,之所以在墓碑的碑頭上篆刻「蔭川」二字,裡頭大有講究。

當初大奉朝號稱讀書種子半出蔭川郡,而蔭川宋氏更是一等一的豪閥,出了許多文臣名士,那位在大奉末年先是以藩鎮割據自立,然後當上宋氏第一位皇帝的祖先,便出自蔭川宋氏高門的偏支,這宋家村的由來,想必是那一方割據勢力覆滅后,在那場名垂青史的甘露南渡之中,不斷輾轉遷徙,最終在此落地生根。

經過姓溫的年輕人這麼梳理一番脈絡,村子里的長輩或多或少都聽明白了,就算沒整明白的,也假裝聽懂了。你聽聽,既是蔭川宋氏又是甘露南渡的,這得是多大的氣派,可見咱們這個宋家村雖說一百年來連個童生都沒出過,可祖上到底是大富大貴過的,而且想必是幾百年前祖輩氣運太盛,後世子孫們才不得不安安分分,實在是命里與富貴無緣了。

姓溫的年輕後生,原本在村子里很不受待見,不料這回瘸了腿落魄還鄉后,就跟渾然變了個人似的,非但沒了那副弔兒郎當挎木劍的模樣,還去小鎮上的酒樓打雜,不說靠哥哥嫂嫂養活,甚至還能往家裡寄錢。更出人意料的是,年輕人還娶了位賢惠動人的媳婦,之前在村子祠堂外的空地上擺過酒席,那位小娘,讓好些姓宋的年輕人,不管成親沒成親的,都瞧直了眼。

姓溫的成親娶妻后,便不再借住在酒樓里的雜房,攢下了些銀子,便在小鎮上租了座小院子。三間屋子,除去那間窗戶上貼滿大紅喜慶剪紙的婚房,一間小屋子用來擺放雜物,剩下一間,也沒空著,被褥嶄新,給持家有道的女子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因為她男人說過,以後也許會有他的兄弟來家裡做客,怎麼都得有個落腳的地兒,否則太不像話。再說了,讓朋友掏銀子去客棧酒樓住,既見外又浪費,不講究。她順著他,心裡也覺得是這個理兒。雖說家裡如今也不寬裕,可小門小戶出身的她,家境只能算殷實,但其實是個心思大氣的女子。當初執意嫁給他,家裡無人願意點頭答應,愣是連嫁妝也沒出,她也咬著牙沒跟爹娘求什麼,好在日久見人心,如今她想帶著他回娘家,爹娘雖說還會給些臉色,不過幾位兄長都或多或少解開心結了,曉得他們爹是拉不下那個臉,也不便與那個妹夫在家裡酒桌上大碗喝酒,不過各自私底下都去過她家院子,都不忘帶酒帶肉的,已經像是一家人了。她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有了孩子,爹娘抱上了外孫外孫女,到時候也就找到了台階下,會徹底對他沒了芥蒂。只不過小鎮再小,開銷不小,靠著男人在酒樓當店夥計的營生,兩人過日子還算寬裕,可一旦家裡有了第三張小嘴兒,那就不好說了。好在她的女紅手藝是出了名的俏,有姐妹家裡開布店鋪子,她那些一針一線縫製出來的精緻小物件,擺放在櫃檯上給買布客人的當添頭,店鋪生意也好了三兩分,所以這一個月下來,她怎麼都會有個兩三兩碎銀子入賬,竟是比當家做主的男人差不了多少。

小鎮這兩天熱鬧,處暑前後,離陽東南一帶自古便有過中元節的風俗,也有一些祭祖迎秋的活動。中元節雖然用他們這裡的方言土話說就是鬼節,說是閻王爺大發慈悲,特意在這段時日大開鬼門,讓已故之人回鄉見一見陽間子孫晚輩,以慰陰陽相隔的相思之情。其實也就聽上去稍稍瘮人而已,成人孩子都不忌諱什麼,只覺得是可以湊熱鬧的事情,僧人道士都會開始普度布施,尋常百姓也會豎燈蒿放河燈。尤其是年幼稚童,能夠在爹娘懷裡或是踮起腳尖撐在橋欄上,或是趴在河岸青石板上,滿眼都是五彩絢爛的蓮花燈,心中快樂欣喜,不比能吃上月餅的中秋節來得少。

昨天他就去村子把侄子接回來,打算讓自己媳婦帶著孩子逛街,剛好媳婦心靈手巧,做了兩大竹籃子河燈,要去橋邊販賣,相信以她的手藝,很快就會被出門夜遊的客人搶買一空。他之前在院子里親眼看著她編製扎燈,樣式繁多,花鳥魚蟲,寶蓮龜鶴,龍鳳呈祥,他真不知道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一雙手,所以他當時坐在板凳上乘涼,反正也搭不上手,要幫也只能幫倒忙,只能偷著樂和。

他的那位讀書人小侄子到了小鎮后,一開始還略顯拘謹,白天先給他帶去酒樓,乖乖在角落聽人說書,聽得津津有味。孩子隨他爹的性子,內斂敦厚,言語不多,作為叔叔,喜歡又擔心。喜歡的是孩子的那份實在性情,擔心的是怕太老實了,長大以後容易吃虧。

姓溫的店小二所在酒樓,如今也算小鎮一個出名的地方,雖說如今鎮上酒樓大多雇請了說書先生說江湖故事,可是唯獨他們酒樓,說出來的故事總是最新鮮最新奇,這一切自然都是他的功勞。早先正是他耗費幾大水缸子的口水才成功說服酒樓掌柜,千萬別吝嗇給說書先生掏出去往郡城甚至是州城的一筆筆路費,所以當這棟酒樓第一次說出大雪坪女子武林盟主的一夜觀雪悟長生,率先說出西北道教祖庭武當山的佛道辯論,說出江湖聖地武帝城的動蕩變故,以及吳家劍冢的百騎赴北涼后,可謂轟動小鎮,老百姓的茶餘飯後,都被酒樓說書牽著鼻子走,酒樓生意自然而然水漲船高。不過生意興隆,掌柜的日進斗金,可姓溫的作為當之無愧的頭號功臣,說書先生去往郡城「取經」的第一筆路費還是他偷偷墊付的,從不曾開口向酒樓掌柜的索要分紅。他除了酒樓客人喝高了以後打賞的銅錢,酒樓支付給他的工錢,他進入酒樓第一天是多少,現在便仍是多少,一顆銅錢都沒有漲。掌柜的每天笑眯眯站在櫃檯后,看著姓溫的店小二始終殷勤跑腿,看著心思活絡的年輕人每天端茶送酒賠笑,也不知道這個老人心裡到底在盤算什麼。

今日酒樓說書先生便意氣飛揚唾沫四濺說到了一樁奇事,說是咱們離陽京城一位名叫祁嘉節的劍道宗師,作為太安城裡許多龍子龍孫和世家子弟的劍術師父,不知為何向那座山高水長劍氣高的東越劍池,討要了一柄絕世名劍,然後祁嘉節人先至北涼武當山的山腳,一座比他們所在鎮名氣大不了多少的小鎮,飛劍后至,一掠千萬里,向那位坐鎮西北邊關的年輕異姓王遞出一劍。驚天地泣鬼神哪,雲海開萬里,劍氣動天人!不料那位年輕藩王更是了得,拔地而起,傲立於北涼道和兩淮道邊境接壤的雲海之上,竟是擋下了那柄力可斬神仙的飛劍!

說書先生滔滔不絕,說至酣暢處,老人自己都說得瞠目結舌,更別提那些酒樓借著故事下酒下飯的聽眾,一個個咋舌獃滯,停杯停筷,心神搖動,回神之後,故事尚未收尾,尚未聽到那句最惹人厭的「且聽下回分解」,當然是要再跟酒樓要一兩壺酒的。溫姓店小二的侄子頭回聽人說書,更是頭回聽人說起江湖人江湖事,更是目瞪口呆,聽天書一般,坐在叔叔給自己搬來的牆腳那條小板凳上,握緊拳頭,豎起耳朵,瞪大眼睛,只覺得聽江湖事比讀聖賢書,好像還要有意思些。

故事總有收尾處,酒樓也有關門時,說書先生的這個故事盡處,樓外已是夜幕時分,酒樓差不多便要打烊收工了。掙錢不少的酒樓掌柜大概今兒心情不錯,讓廚子開了小灶,喊上姓溫的店小二和他侄子一起上桌,吃了頓好的。這讓沒見過世面的孩子高興壞了,只不過到底是上過私塾念過書的小書生,吃飯的時候頗有幾分正襟危坐的意味,再饞嘴,下筷子也不快,飯桌上那些只有逢年過節才能開葷的大魚大肉,孩子也不敢多夾幾筷子,倒是酒樓掌柜笑著幫孩子夾了許多,堆滿了飯碗。孩子有些難為情,怯生生望向自己叔叔,店小二笑著說儘管放開吃,你掌柜爺爺是鎮上的大善人,大方得很。孩子便對掌柜的靦腆一笑,老人哈哈大笑,一邊給自己和店小二都倒了杯酒,一邊用筷子指了指二樓,對乖巧孩子說以後常來酒樓串門,下次聽人說書,爺爺幫你在二樓天井圍欄旁邊找個位置。老人跟店小二對酌一杯酒,打趣道這孩子不像你,老實討喜。店小二自豪道,那是性子隨我哥,是有福氣的,讀書厲害著呢,以後保不齊就是一位秀才老爺了。孩子一本正經反駁道,先生說了,以後自己能考個童生就不錯了。一輩子對讀書人最是崇敬的老人摸了摸孩子腦袋,感慨道縣試府試院試,都是攔路虎,掌柜爺爺跟你把話撂在這兒,以後每通過一門,咱們酒樓就給你包個大紅包,萬一考取了功名,童生也好,秀才也罷,可別忘了給咱們酒樓寫一塊匾額,給掌柜爺爺長長臉面。孩子使勁點頭,對老人高興道,叔叔給我買了好些紙筆,不過我現在都沒捨得用,還是像以前那樣在村裡溪邊用樹枝蘸水練字,放牛的時候也會在地面上撥畫,先生說笨鳥先飛勤能補拙,總有寫出好字的時候,到時候就給掌柜爺爺寫一副大大的匾額掛上。大概是難得喝上酒,當店小二的叔叔打趣道,讀書好,讀書才有出息,讀過書的傢伙,將來拐騙媳婦回家也容易時,偷偷喜歡村子里一位同齡女孩的侄子頓時滿臉通紅,瞪了叔叔一眼。姓溫的夥計與酒樓掌柜相視一笑,喝酒喝酒。

吃過了飯,他讓侄子先回家,他自己還得幫酒樓打掃一番,回頭再在鎮上那座橋上那邊碰頭。

酒樓掌柜看著忙著收拾碗碟的年輕人,喝著酒,略帶醉意道:「當初收留你,真沒想到有這麼一天,那會兒只是覺得你小子可憐,心想若不是逼到絕路上,也不至於來我這小破地方混吃等死。哪能想到你幫著酒樓掙大錢。說實話,這一年來,比酒樓前十年掙錢都要多。」

年輕人抬頭笑道:「掌柜的好人有好報,應該的。」

老人笑著反問道:「應該的?」

年輕人納悶道:「難道不應該?」

老人感慨道:「好人有好報這種道理,你侄子那般的孩子願意相信也就罷了,我這麼個老傢伙,可真不敢信。」

老人直視這位忙裡忙外勤勤懇懇的店小二:「來這兒喝酒吃飯聽書的客人,都覺得你小子沒脾氣,可我不覺得,我始終覺得你小子……」

年輕人插科打諢道:「掌柜的是想說沒出息吧?」

老人笑罵道:「放你娘的臭屁,真不曉得你媳婦怎麼瞧上你的!」

年輕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嬉皮笑臉道:「我爹娘把我生得俊啊,掌柜的,這你可真羨慕不來。」

老人擺擺手,說道:「不跟你瞎扯,我今天是想跟你說件正經事。」

年輕人收斂笑意,束手站在酒桌旁邊:「掌柜的,有事儘管開口,我溫華這人沒啥出息不假,可誰對我好,我心裡頭都記著,不敢說什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大話,我也沒那份本事還人情,但要說一分恩情還一分,哪怕一次還不完,我溫華這輩子怎麼都要還完。所以掌柜的,別跟我客氣。掌柜的,要不是你肯收留,我這會兒指不定在哪兒砍柴燒炭或是給哪家人當短工呢,別說娶媳婦了,撐死了勉強養活自己,不讓自己餓死,就算攢錢給侄子買紙筆都難。」

老人笑了笑,抬頭凝視著這位眼神真誠的年輕人,放下手中酒杯,「酒樓大半事情給你一個人就包圓了,我這個掌柜的每天都很清閑,所以說書先生說那些飄來盪去的江湖故事,或是才子佳人和野狐誌異,都聽在耳朵里,有些聽過就聽過了,但是有幾句話,記在了心裡頭,其中有一句,大概沒誰在意,但我很上心,叫『自古做人難厚道』。我越琢磨越是這個道理,做生意買賣是如此,與人做朋友更是如此。所以後來這酒樓的銀錢來往,我也放心交給你過手打理,起先我其實不是沒有顧慮,也的確有意想要看看你會不會往自己兜里截留些,天底下的大生意,畢竟都是一顆一顆銅錢積攢起來的。可是我很意外,從頭到尾,你小子都沒拿走一顆銅板,賬面上清清楚楚,賬面底下,也乾乾淨淨,這很不容易。醇酒紅人臉,財帛動人心,這才是人之常情,所以啊,你小子是個厚道人。」

年輕人沉聲道:「掌柜的,這話說得見外了。我溫華能有今天的安穩日子,都是掌柜的恩德,要是再昧著良心從酒樓偷偷拿錢,我溫華就真不是個東西了,這種事情,我做不來!」

老人點了點頭:「你也知道,我歲數不小了,一輩子就想著去郡城那邊買棟大宅子養老,剛好我兩對女兒女婿都在那邊討生活。雖然老話都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可天底下哪裡有不念著子女好的爹娘,我那兩個女兒嫁人都嫁得馬馬虎虎,在郡城生活可不容易,這不就惦念上我那點棺材本了,想讓他們風光一些,不用租屋子寄人籬下。我呢,以前是有心無力,攢下的三四百兩銀子,在縣城還算湊合,到了寸土寸金的郡城真不夠看,今年托你溫華的福,老底翻了一番,小八百兩銀子,只要不是青兔巷孩兒巷那種權貴扎堆的地方,也差不多夠買棟像樣的宅子了,剛好酒樓有你小子在,我最近就尋思著是不是把酒樓盤給你……」

店小二愣了愣,苦笑道:「老掌柜,這麼大一棟酒樓,我就算砸鍋賣鐵,也絕對買不起啊。」

老人笑呵呵道:「這棟酒樓以前約莫值個百兒八十兩銀子,如今不同往日,怎麼都該估價三四百兩,這你心裡有數,我當然更明白,至於你小子有多少積蓄,我更清楚,所以我就想了個折中的法子,你看行不行。酒樓以三百兩銀子折算,這筆錢不用你急著出,以後每年分紅,別忘了就行,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還完了三百兩購置酒樓的本金,再以後酒樓若是仍然賺錢,這分紅,我這老掌柜的,可還是要你小子每年孝敬的,至於具體多少,我倒也不強求,你小子看著辦,總之你先顧好自己那個家。」

年輕人慾言又止。

老人揮手示意年輕人坐下:「也別覺得虧欠我,我啊,精明著呢,曉得你以後肯定能把酒樓生意做得越來越大,以你小子的厚道,每年分紅能少?我躺在郡城大宅子里享福,就能每年白拿一筆銀子,賺大發嘍。」

年輕人坐回長凳,直起腰:「老掌柜的,大恩不言謝!」

老人做了個捻指手勢,打趣道:「別嘴上說,將來靠銀子說話。」

年輕人突然笑道:「老掌柜的,你就不怕以後我賴賬,還清了三百兩銀子就不捨得掏分紅?」

老人挑了挑眉頭,然後指了指年輕人心口,然後指了指自己眼睛,說道:「之所以有這樁買賣,一是信得過你小子的良心,二是信得過我自己的眼力!」

年輕人和老掌柜分別倒滿一杯酒,舉杯后:「都在酒裡頭了!」

兩人一飲而盡。

老人喝完酒,說道:「你小子趕緊去瞅媳婦吧,對了,自己去柜子後頭拿一壺剛進的綠蟻酒,就當我慶賀你小子終於有自己的家業了。」

年輕人起身哈哈笑道:「得嘞!」

老人不忘提醒道:「慶賀歸慶賀,酒錢得記在你賬上!這綠蟻酒可不便宜,據說從北涼道那兒一壺才兩錢銀子不到,到了兩淮就一兩銀子往上,再從江南道到咱們這兒,嘖嘖,足足四兩銀子啊,這哪裡是賣酒,直接賣銀子還差不多。你小子悠著點喝,可別喝出味道就見底了。」

年輕人嘿嘿道:「我可捨不得自己喝!」

老人好奇問道:「咋的,是要送給你哥,還是給老丈人啊?」

直奔櫃檯的年輕人突然停頓了一下,轉頭咧嘴道:「都不是,給我兄弟留著,以後他來我家蹭吃蹭喝,就拿這酒招待他。當年……挺久以前,我和他一起廝混的時候,他總說天底下的酒,就數這綠蟻酒最有味道,那會兒他總喜歡拿這個饞我,後來分開了,我有次獨自經過他家鄉的時候,走得急,也沒喝上,也沒弄明白到底是個啥滋味。」

老人沒好氣道:「啥滋味?就是價錢貴,其他沒啥。我就不喜歡喝,太烈太沖,燒穿喉嚨,後勁更足,在我看來啊,真不如咱們這邊的自釀米酒好入口。」

年輕人笑眯眯道:「我那兄弟是半個江湖人,縱馬飲酒,自然是要喝最烈的酒,喝那軟綿綿的米酒,不算英雄好漢!」

老人樂了:「喲,還江湖人,而且聽你的話,你小子當年闖蕩江湖,走得挺遠啊?」

年輕人撓撓頭:「也就只是走得遠而已了。」

老人白眼道:「還吃過苦頭吧!」

年輕人一笑置之。

獨坐酒桌的老人舉杯慢飲,遙遙看著小心翼翼捧著酒壺的店小二,沒來由問道:「溫華,咱們酒樓的說書先生,好幾次說到那西北藩王承認自己有位相識於江湖的兄弟,與你小子湊巧同名同姓?那你的兄弟,是不是也該姓徐才對啊?」

年輕人站在遠處,笑臉燦爛:「巧了,還真是!」

老人哈哈大笑,揮手道:「臭小子!滾滾滾!」

杯中已無酒的老人搖晃了一下酒壺,空了,轉頭望向走向酒樓大門的年輕人,身形一瘸一拐,只是卻不給人凄慘或是滑稽的感覺,老人冷不丁大聲笑問道:「溫華,你小子真不是那個名動京城的劍客?」

雙手捧著那壺綠蟻酒的年輕人緩緩轉過身,做了個鬼臉:「掌柜的,你看我像嗎?」

老人笑著沒有回答,再次揮揮手。

老掌柜坐回座位,壺中杯中皆無酒了,百無聊賴的老人想了想,望向大門,自嘲道:「是不太像,也對,能像嗎?」

年輕人離開酒樓后,快步走向那座小橋。一路上沿河兩岸川流不息,放眼望去,靜謐河面上滿是點亮的河燈,星星點點,如同夏夜的星空。按照鄉俗的說頭,人死之後,那些無所依的遊魂野鬼,在中元節這一天,若是能夠找到那盞寫有自己名字的河燈,便能投胎轉世。他當年就聽自己那位一起狗刨江湖的兄弟說過,佛家有托燈投生的講法,尤其是在陰間不得解脫的冤魂怨鬼,憑藉陽間江河之上的那盞荷花燈,即可得自在。他這輩子的愧疚之一,便是與家中兄長兩人只供得起一人讀書,哥哥把機會給了他,可他卻不愛讀書,也不知珍惜,成天只想著行俠仗義,嚮往那座刀光劍影的江湖。所以他如今比哥哥嫂嫂更喜歡對那個侄子念念叨叨,要孩子好好念書。他給侄子購置的紙筆,都是小鎮上最貴最好的,他不是希望侄子以後一定要考取功名,不是什麼光耀門楣,而是他打心眼裡覺得,男兒讀書,讀出滿腹學識,寫得一手好字,每年春聯不用求人,或者說以後有了孩子,可以自己去書本上為孩子取名,總歸是天大的好事。

練劍,想要練至天下第一,世間終究唯有一人而已。比拳頭硬,江湖總有拳頭更硬的武夫高手。可是讀書人從書本上讀出的道理,則絕不是帝王將相達官顯貴們開口說出的道理,就一定會更大一些。

到了那座熟悉的青石板橋,他媳婦果然已經賣完兩籃河燈,侄子手裡拿著最後一盞。

她等到他走近后,柔聲問道:「怎麼要我留下一盞?還要寫那『北涼』二字?」

他微笑道:「我與你說起過的那位小年,他是北涼人氏,如今西邊那邊在打仗,我就想著幫他祈福。」

三人一起走下橋頭,來到岸邊,他彎腰將那盞河燈輕輕放入河水。

三人乾脆肩並肩坐在岸邊,他揉了揉侄子的腦袋,讓孩子幫忙拿著那壺綠蟻酒,抬頭對自己媳婦笑道:「以後如果有機會見面,那傢伙如果喊你弟媳婦,千萬別答應,一定要喊你嫂子才行。」

她眼眸彎彎,促狹笑道:「你們倆這種事情也爭啊?」

他開心笑道:「別的事情可以不爭,唯獨這件事,絕對不能讓步!」

她微微紅著臉,無奈道:「那你還想著以後跟他成為親家?你說你們當初定下了娃娃親,人家也答應了?」

他語氣豪邁道:「他敢不答應?!」

他媳婦笑了笑,不知為何,自己男人什麼都不講究不在意,只有說到他那位兄弟的時候,才會格外驕傲自豪。

有些時候,她甚至都有些小小的醋意了。

她不知道自己男人和他的兄弟當年一起經歷了什麼,才會這般放不下。

而她比誰都清楚,這個姓溫名華的男人,其實什麼都拿得起也什麼都放得下,連一個男人本該最在乎的面子,也從來說放就放。

他望向河面,輕聲道:「媳婦,你放心,我不是惦念著當年走過的江湖,我只是惦念我那個兄弟。」

然後他轉頭咧嘴一笑:「沒法子嘛,我知道沒我在的江湖,他混得再好,也會覺著沒啥意思的。」

瞧瞧,聽聽,又是這種口氣。

她白了他一眼。

他哼哼道:「媳婦,你還真別不信,我誰啊,我兄弟又是誰啊,咱哥倆當年行走江湖,那可是……」

突然看到媳婦一臉玩味笑意望向自己,他立馬改口道:「那絕對是滿身正氣!嗯,當然了,就是混得慘了些,飽一頓餓三頓的。」

她抿嘴一笑。

他低頭對自己侄子說道:「你那個便宜叔叔老喜歡念叨一首詩,我說給你聽聽,你看在書本上見過沒?『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

才在村塾蒙學的孩子自然一頭霧水,使勁搖頭。

他重新抬起頭,痴痴望向漂滿河燈的璀璨水面,清風拂面,臉色寧靜。

他彷彿自言自語道:「綠蟻酒幫你留著,家裡屋子幫你空著,小年,還當我是兄弟的話,就別死在涼州關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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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結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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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何老帥告別行伍,陸東疆造訪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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