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徐鳳年重創拓跋,莽女帝病逝床榻
拒北城,準確說來是整座西北邊陲的天空,剎那之間,一處處雲海,無論高低大小遠近,都在同一刻消失。
所有人只要抬頭,就可以看到頭頂有一道廣闊無邊的漣漪,激蕩四散。
拒北城內的北涼邊軍,拒北城外的北莽大軍,如同簇擁在湖底的游魚,仰頭望向那一層漣漪陣陣的如鏡湖面。
萬里無雲!
然後彷彿有兩塊巨石砸入湖面,破開湖面,直墜湖底!
兩道身影同時轟然落地。
大地震動!
那抹輝煌的金黃色落在北莽大軍之中。
那道白色身影則落在拒北城城門之前。
兩道剛剛從天而降的身影,幾乎同時對撞而去!
一人從北向南!一人從南向北!
先前虛無縹緲的那份氣數之爭,在天上的方丈天地之中,北莽軍神佔盡優勢。
年輕藩王被慕容鳳首蘊含的剩餘天道,削盡了氣數,但最後仍是被徐鳳年悍然破開那方世界,重回人間。
那麼接下來就是再無束縛的人間之戰了!
當兩道長虹在北莽大軍腹部撞擊在一起之時,聲勢之大,以至於附近數百騎瞬間倒飛出去,連人帶馬不等摔落地面,就已直接暴斃。
那抹金黃色魁梧身形直接倒滑出去,一退數百丈!
而那道白虹則是倒撞在拒北城城牆之上,雙肘抵住牆面,絕不讓自己後背撞靠城牆!
雙方皆絕不換氣,反而以比倒退之勢更為迅猛的速度,再度在先前那條直線上劇烈撞擊。
這一次相撞之地,要稍稍偏向南方一些,因此又有被殃及的數百北莽騎軍,人馬皆飛!
北莽大軍完完全全停下向南推進的腳步,是不敢。
哪怕拒北城外十八位宗師已死將近半數,剩下半數又有半數徹底失去戰力,可當北莽蠻子親眼目睹這幅震撼人心的恐怖場景之後,人人獃滯。
兩道虹光,一次次快過先前的轟然相撞,等到不幸位於那條直線上的北莽大軍貫穿拒北城下到四十萬大軍最後方的那條線上,等到那些人終於來得及向兩側瘋狂逃命四散時,已是整整二十餘次撞擊之後!
在這條直線之上,縱使你是天象境界高手,只要擋住了雙方去路,定然轉瞬即死!
不知有多少北莽步卒騎軍,不知有多少百夫長千夫長,不知有多少南朝將領北庭權貴,就那麼莫名其妙地死了。
後世曾有武道宗師發自肺腑地感慨:拒北城外一役,大概只有呂祖與呂祖之戰,才能媲美。既然世間呂祖唯一人,那麼兩人之戰,千年未有!
接下來那次聲勢更為驚人的碰撞,便是尋常士卒都能夠肉眼可見那道砰然激蕩出去的氣機波紋。
這一次,那道金黃身影差點直接退出大軍戰場!
那位北莽軍神身形稍作停頓,然後一步一步向前踏出,怒吼與腳步皆響如雷聲大震:「徐鳳年!我要你全身筋脈盡斷,竅穴盡毀!」
拓跋菩薩顯然已經怒極,一掠向前,直撞拒北城下同時動身的徐鳳年。
這一次,換作徐鳳年整個人都嵌入拒北城的城牆之中。
眾人終於能看清楚拓跋菩薩的魁梧身影,十八條粗如碗口的金色蛟龍,環繞身軀急速遊走,他大聲冷笑道:「我看你還能剩下幾斤鮮血,繼續沸騰轉為氣機!」
一襲白衣的徐鳳年落回城下,全身上下纖塵不染,果真沒有半點鮮血痕迹!
拒北城城頭的擂鼓台之上,那鼓聲不曾停歇片刻。
擂鼓不停的姜泥滿臉淚水,她根本不敢去看徐鳳年。
她突然高聲道:「北涼寒苦參差百萬戶,多少鐵衣裹枯骨!」
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
背對拒北城,背對城牆下那些僅存的中原宗師,那位早已撕去藩王蟒袍的年輕人赤腳站在城外,聽到城頭的聲音后,沙啞道:「放心,我絕不會輸!」
徐鳳年仰起頭,深呼吸一口氣,怒喊道:「鄧太阿!」
天空遙遠處,傳來笑聲:「我已至天門外,你放手廝殺便是。」
桃花劍神鄧太阿,已步步登天,一人仗劍,來到天門之外!
鄧太阿懸空而停,橫臂且橫劍,笑問道:「試問天上仙人,誰敢來此人間?!」
徐鳳年聞言后隨即輕輕吐出一口氣,彷彿要將所有北涼三十萬鐵騎、整整二十年的積鬱之氣,都一起吐出胸腹。
他笑了笑,自言自語道:「那我可就真要來一次人間無敵了!」
只見這一襲白衣,臉上神情快意至極。
如釋重負。
容我暫且不管那中原狼煙有幾縷,且不管兩國邊關戰事之勝負,且不管那離陽朝廷有罵聲幾句,且不管你北莽百萬騎大軍又如何,且不管清涼山有名石碑有幾座……
容我徐鳳年只做一回徐鳳年。
徐鳳年哈哈大笑道:「天地人間!且待我徐鳳年伸伸懶腰!」
年輕人果真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一條似有形又似無形的雪白巨蟒,驟然現身,只見這如同山巒的龐然大物盤踞於拒北城,出現在年輕人身後。
它那蟒首探出那座巍峨的拒北城,向北方整座草原,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
大蟒盤踞人間,氣象何其雄偉。
北莽戰場之上,拓跋菩薩怒喝道:「徐鳳年!你竟敢竊取天地氣運,融為己用!」
涼州清涼山,澹臺平靜站在聽潮閣外,看到一名臉色雪白的年輕女子走出聽潮閣。她的容顏堪稱傾國傾城,澹臺平靜看盡人間,好像也只有包括白狐兒臉、陳漁和姜泥在內屈指可數幾人,才能夠與這位少女媲美。只不過這位猶帶幾分稚氣的姑娘,在氣勢上自然遠遠不如那些身世晦澀、經歷坎坷的女子,站在澹臺平靜之前的她,怯怯弱弱,就像一朵在僻靜牆角悄然而生、悄然而死的小花,無人見聞無人欣賞,可一旦遇上,無論男女,便都會心生憐惜。
澹臺平靜環顧四周,在她眼中,清涼山空空蕩蕩,人與物依舊,只是徐家在離陽西北積攢了二十年的那股氣,沒了。
世上男女,氣數人人皆有,只分多寡,至多之人,才能匯聚為氣運。當今離陽皇帝趙篆自然是其中翹楚人物,老首輔張巨鹿曾經也有,如今陳望亦有,大柱國顧劍棠一直有,燕剌王趙炳世子趙鑄有,甚至當年在西域夭折的先帝私生子趙楷,其實也有。天底下的女子中,正在拒北城城頭擂鼓的大楚女帝姜泥,也有。離陽江湖軒轅青鋒,有。爛陀山女子菩薩六珠上師,有。
澹臺平靜眼前之人,卻沒有半點氣數,這絕對是鍊氣士眼中的天大異數。
或者說此女曾經佔據天大氣運,說不定原本應該是北莽皇后甚至是下一位草原女帝的存在,可不知為何,她一身氣運,到頭來都融入了徐家氣運之中,然後被拒北城某人一搬而空。
原本往南趕赴南海宗門的鍊氣士宗師,先前不過是路過涼州城,見到此地異象后忍不住一掠而來,凝視著那個滿臉懵懂的少女。澹臺平靜略作思量,心中瞭然,柔聲問道:「你是不是叫呼延觀音?」
少女點了點頭:「大姐姐你是誰?」
澹臺平靜笑了笑,然後皺眉問道:「是徐鳳年求你這麼做的?」
她趕緊搖頭道:「公子只知道我返回草原部落了,並不曉得我一直留在聽潮閣內,是徐爺爺在去世前,偷偷告訴我那些事的……為了公子,我心甘情願!」
澹臺平靜看著那張絕美臉龐上的堅毅神色,悄悄嘆息,抬起頭小聲道:「心甘情願嗎?」
北涼拒北城、西楚神凰城、離陽欽天監、西域爛陀山,再加上這個傻姑娘身上蘊含的北方草原一部分氣運。
永徽、祥符年間,他三次江湖之行,兩次中原一次北莽,三次廟堂之行,兩次太安城一次廣陵道,所走過地,所過之處,皆有所得。
最終獲得的氣運,莫說是藩鎮割據的一地藩王,哪怕當個中原皇帝都綽綽有餘了吧。
你為何仍是不願審時度勢,退後一步,伺機而動?!
澹臺平靜伸出手,揉了揉少女的腦袋:「你我一般傻,不過你比我當年……要更有勇氣,很好。女子最蠢之事,就是跟心愛之人賭氣了。呼延觀音,以後好好活著,你一定會幸福的。」
呼延觀音迷迷糊糊露出一個笑容,點頭道:「謝謝大姐姐。」
澹臺平靜會心一笑:「大姐姐?我啊,老奶奶才對吧。」
少女茫然,身材高大的女子鍊氣士已經消失不見。
終於從聽潮閣「重見天日」的呼延觀音,在聽潮閣台基邊緣坐下,揚起小拳頭,揮了揮,像是在為人鼓氣:「這次跟人打架,公子你一定要打贏啊!」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徐鳳年踏出一小步,寸余而已,如此碎步,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可是在這一刻,先前與年輕藩王對撞數十次絲毫不讓的北莽軍神,竟開始瞬間橫移出去十數步!
天底下竟然還有當真勢不可當的鋒芒?!
沙場上大概就只有大雪龍騎軍,廟堂之上只有當年的離陽張巨鹿了。
如今便是捨棄一切負擔不去想的這個年輕人,哪怕他面對著三十多萬北莽大軍,再加上一個已是天人大長生的北莽軍神!
一身白衣,大袖飄搖,瀟洒前掠。
雪白大蟒跟隨徐鳳年那襲白衣,衝出拒北城!
拓跋菩薩開始後撤,同時不斷在戰場上各地閃現消逝。
雖然滾走在沙場卻沒有對北莽大軍造成絲毫撞擊的巨大白蟒高高躍起,如一條掛空白虹,下一刻,大如高樓的碩大頭顱頓時向下兇猛一砸,砸得不知為何身形出現凝滯的拓跋菩薩倒在大地之上。
塵埃四起。
只見徐鳳年一腳踩踏在倒地男人的額頭上,身體前傾,俯視這位北莽軍政的定海神針,笑道:「拓跋菩薩!你一心想要將江湖廟堂兩者都握在手中,那我就讓你,終是……求不得!」
纏繞拓跋菩薩魁梧身軀的十八條黃金蛟龍,瘋狂撞向那頭高高在上的白蟒。
大蟒每一次低頭撕咬,都能夠絞碎或是嚼爛一條粗如碗口的金黃色蛟龍。
那些璀璨金光崩碎的速度極快,如同無主之物,絕大多數都消散於天地之間,只有極少約莫數十抹常人察覺不到的點點光芒,融入了城外沙場和拒北城內的一些人眉心,光彩扶搖不定,有些就此沉寂,有些仍是水土不服一般地彈出眉心,就此漸漸消失。
十八根纖細竹竿,如何能夠支撐起一座山峰傾倒之力?
十餘次過後,始終倒地不起的拓跋菩薩突然嘶吼一聲,以大龍汲水之姿態,將只剩下的七條蛟龍分別吸入七竅。
只是仍是有一條長達兩丈的蛟龍被徐鳳年攥在手心,如同蛇被握住七寸,垂死掙扎,頭尾胡亂瘋狂拍打徐鳳年身軀。
被踩中額頭的拓跋菩薩藉此機會,倒滑出去三十丈,逃出徐鳳年的控制。後者使勁一擰,蛟龍斷為兩截,絢爛金光四散流溢,然後被盤踞在年輕藩王身旁的白蟒張開大嘴,輕輕吸納,便吞入腹中,如同飽餐了一頓。
金色血液流淌了一身的拓跋菩薩站在遠處,氣喘吁吁,眼神陰沉,小心翼翼盯著年輕藩王的動靜。
徐鳳年沒有乘勝追擊,只是站在原地譏諷道:「半數氣運,已經為他人作嫁衣裳,拓跋菩薩,是不是很心痛?」
拓跋菩薩冷笑道:「你又能維持這份巔峰姿態幾時?半炷香?還是一炷香?但絕對只會比我更早崩潰!」
徐鳳年隨意抖了抖袖口,笑眯眯道:「你猜?」
拓跋菩薩深呼吸一口氣,攤開雙手,透過肌膚,脈絡骨骼都呈現出濃郁的金黃色彩,清晰可見。他逐漸恢復心境,抬起頭,沉聲道:「你會後悔的!」
徐鳳年回望拒北城,回望南方。
那些戰死於拒北城外的武道宗師,和那些歷年來戰死於我北涼關外的領軍大將,固然可敬,但北涼關外那些每逢大戰苦戰死戰,必奮然挺身而出的普通士卒,才是我們北涼真正的脊樑。
清涼山後山碑林,我不是為徐家博取民望軍心,只是希望所有聽不見鼓聲看不見狼煙的北涼道百姓,知道在關外戰場,到底有哪些人為他們而死。
我這一生,問心無愧,何來後悔?
當初在武當山,與初代儒家張聖人並肩望人間,老人唏噓道:「我曾率領門生弟子走遍諸國,在上陰學宮苟活至今,便喜歡自詡為八百年來,以我讀書最多,行路最遠。只不過如今,是你徐鳳年,走過最遠的路了。」
徐鳳年在那之前,還真沒有想過自己在北涼、離陽、北莽三地,加在一起到底走了多遠的路。
若是來年清涼山有塊墓碑上,刻著「徐鳳年」這個名字,也不會孤單的。左右前後,皆我北涼英烈!
徐鳳年轉過頭,對拓跋菩薩微笑道:「放心,反正肯定把你打得爹娘都不認識。」
拓跋菩薩身形倒掠而去,哈哈大笑道:「來戰便是!」
徐鳳年雙手自然下垂,手心處,各自虛握一顆電光縈繞的紫色天雷。他看著拓跋菩薩的遠遠退去,撇了撇嘴:「怎麼,不但想要拖時間,還要在懷陽關那邊,藉助董卓的兵馬圍殺我?說實話,你拓跋菩薩比王仙芝差了……」
徐鳳年一閃而逝后只留下一句話在戰場上,餘音不絕:「十萬八千里啊!」
轟隆隆的雷鳴,不斷響起在北莽大軍北方以外的廣袤地帶,連綿不絕。
就在此時,拒北城正北城門大開!
北涼鐵騎突出,直撞北莽步軍大陣!
東西兩座大門也隨之打開城門,各有五千死士精騎衝殺而出!
約莫半個時辰后,一個魁梧身形如同一顆隕石墜落在北莽大軍腹地,是被人從極遠處丟擲而來。
大坑之中,拓跋菩薩,血肉模糊,生死不知。
人間之上,天門之外。
總計九九八十一位仙人,在以神仙之姿走出天門后,無一例外都淪為四散而落的謫仙人。
桃花劍神。
劍術如何?
劍術通天!
之前被十二位仙人,其中天上劍仙便有四位,一起逼退三千丈,卻最終仍是只有人間桃花劍神一人仗劍,重返此地。
鄧太阿一手倒持太阿劍,一手舉起,做雙指輕叩門扉狀,笑問道:「客又至,當如何?」
那座輝煌天門之內,終於沒了動靜。
此時,於新郎已經提著北莽種涼的頭顱返回拒北城。
徐偃兵向北涼邊軍要了一匹戰馬,再次提槍出城。
劍侍翠花留下內傷極重的年輕吳家劍冠,面覆鐵甲,背負古劍素王,為拒北城右翼騎軍開路。
朱袍徐嬰和呵呵姑娘同騎一馬,隱藏在左翼騎軍之中。
轟轟烈烈的拒北城攻守之戰,徹底拉開序幕。
祥符三年,秋末。
那支參與一年一度秋狩圍獵的王帳大軍,非但沒有南下涼州關外,反而火速北上,徑直返回北庭京城。
皇帝陛下在秋狩期間,除了在某晚的畫灰議事上出現過,就再沒有露面,太平令與三朝顧命大臣耶律虹材一路陪同。
夜色中,宮闈重重,一間遠遠稱不上富麗堂皇的小屋內,燭火輕輕搖晃,非但沒有照耀得屋子亮如白晝,反而平添了幾分陰沉昏暗,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蟬噪林愈靜了。
一位老婦人面容安詳,安安靜靜躺在病榻之上,似乎在緬懷往昔的崢嶸歲月,又像是在追憶曾經風華正茂的青春時光。
床榻畔,身為北莽帝師的太平令坐在一條小板凳上,低頭凝視著那位兩頰凸出的蒼老婦人,只見她白髮如霜。
一手打造出北莽朱魍的李密弼更是舉止古怪,就那麼坐在屋門檻上。這一刻,這位讓無數北莽權貴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影子宰相,才真的像一位遲暮老人,寂寞且孤苦。
「陛下,可曾難受?」
太平令言語平緩,聽不出半點忐忑惶恐,也聽不出絲毫感傷悲痛,倒是有幾分不合時宜的罕見溫柔。
老婦人答非所問輕聲道:「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朕不願接受天人饋贈,不願強撐著苟活四五年?」
太平令點了點頭,然後很快又搖了搖頭,仍是柔聲道:「都無所謂了。」
老婦人一笑置之,問道:「你覺得我那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傻兒子,率領麾下四十萬大軍,最後能打下那座拒北城嗎?」
太平令謹慎答道:「只要拓跋菩薩勝過徐鳳年,就是大局已定,別說十幾位中原武道宗師,再多十人,也無濟於事。退一萬步說,即便拓跋菩薩輸了,咱們也未必輸,陛下不用太過憂心戰事。」
老婦人雙手輕輕疊放在腹部,微微扯了扯嘴角:「憂心?朕全然不憂心涼州關外戰事,在將兵權交到耶律洪才手上后,朕就放下了。這孩子當了三十多年委屈太子,讓他意氣風發一次,母子之情,君臣之義,就都算互不虧欠。至於那裡戰火是燒到涼州關內,還是蔓延到南朝境內,朕一個將死之人,憂心什麼,又能憂心什麼?朕這一生,自認最擅長『寬心』二字。對人的愧疚,不長久,對己的悔恨,也放得下。這一生,前半輩子過得如履薄冰,可好歹後半生過得舒坦愜意,挺好。何況以女子之身穿龍袍坐龍椅,千古第一人,流芳百世也好,遺臭萬年也罷,後世歷朝歷代的青史之上,註定都繞不過朕的名字,此生有何大遺憾?大概沒有了吧。」
老婦人難得這般絮絮叨叨,更難得這般雲淡風輕。
老人嗯了一聲。
這位棋劍樂府的太平令,當年憤而離開草原,去往離陽中原隱姓埋名二十年,轉換身份十數個,遊歷大江南北,看盡世間百態,飽覽春秋山河。
世間讀書人千千萬,興許就只有那位禍亂春秋的大魔頭黃三甲,比這位本名早已被人遺忘的北莽帝師,更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了。
老婦人喘了口氣,問道:「趙炳和陳芝豹聯手,能不能一路北上打到太安城外?」
老人點頭道:「肯定能。如果不出意料,兩位叛亂藩王會故意按兵不動,只等咱們跟北涼邊軍這一仗分出勝負,否則太早拿下離陽京城,會擔心咱們退回草原,更怕咱們乾脆捨棄南朝疆域,果斷退至北庭,那麼就又是當初離陽趙室統一中原的尷尬格局。以燕剌王趙炳的性情,絕不會讓自己功虧一簣,到時候徐鳳年就真是下一位徐驍了,北涼還是那個尾大不掉的北涼,不划算。中原那邊唯一的變數,只在顧劍棠的兩遼邊軍。顧劍棠明裡暗裡,手握三十萬精兵,抓準時機,說不定就成了西壘壁戰役后的徐驍。而且顧劍棠絕不會坐失良機,畢竟離陽已經沒了那位雄才偉略的老皇帝趙禮,如今的天下也不再是當年的天下,當時徐驍划江而治,不得人心,可顧劍棠一旦成功入主太安城,就將是順應天命,大不相同。」
老人見老婦人的精氣神還算好,便盡量簡明扼要地繼續說道:「中原值此亂世,武將當中,離陽盧升象、許拱寥寥數人,身在風波之外,猶有機會擇木而棲,身處太安城的唐鐵霜之流,多半要下場凄慘一些。至於那些廟堂文臣,短命皇帝趙珣不去多說,趙炳、趙鑄父子二人,無論是誰篡位登基,都願意善待那些讀書種子,唯獨左散騎常侍陳望此人,前途叵測,關鍵就看新皇帝到底是真大度還是假雅量了。」
老婦人自嘲道:「朕捨棄多活四五年光陰的機會,就要瞧不見那份波瀾壯闊的風光嘍,是不是錯了?」
太平令輕聲道:「若是陛下……」
老婦人好像知道這位帝師要說什麼,豁達笑道:「算了,世間後悔葯,最是寡然無味。朕不稀罕。」
太平令微笑道:「陛下是真豪傑。」
老婦人突然輕輕說了一句題外話:「李密弼,那名女子可以不死,但絕不能重見天日。」
坐在門檻上的李密弼愣了愣,以皇帝陛下剛剛能夠聽清楚的聲音說道:「曉得了。」
老婦人似乎又記起一事,問道:「南朝那個喜歡種植梅花的王篤,當真是一枚棋子?」
李密弼稍稍提高嗓音道:「雖然沒有確鑿證據,但我依舊可以斷定王篤是北涼的暗棋。」
老婦人感嘆道:「聽潮閣李義山,委實厲害。」
太平令流露出幾分由衷欽佩的神色,點頭道:「確實。」
李密弼問道:「那位冬捺缽王京崇,如何處置?」
太平令代勞答道:「他那一萬家族私騎,肯定已經與郁鸞刀部幽州輕騎會合,如今南朝兵力羸弱,就像一棟四面漏風的屋子,除非派遣高手死士暗中偷襲,否則拿他沒轍。不過這趟借刀殺人,多了這位冬捺缽,無非讓刀子更快一些,無傷大雅。」
李密弼淡然道:「陛下真要他死,我可以親自出馬。」
老婦人笑道:「罷了,南朝那麼大一個地兒,就算朕雙手奉上,就憑北涼那麼點騎軍,也得吃得下才行,由著他們搗亂就是。」
說到這種涉及涼莽戰事走向的軍國大事,老婦人顯然有些疲憊了,也有幾分掩飾不住的心煩意亂,緩緩閉上眼睛。
好像是想要一個眼不見心不煩。
她不希望這一生走到陽間小路盡頭之時,仍是無法擺脫那些鉤心鬥角和那些爾虞我詐。
老婦人強提一口氣,語氣猛然堅定起來,她那張乾瘦臉龐上也不復先前閑聊時的隨意神色:「朕只有三件事要交代:董卓必須拿下懷陽關!耶律虹材必須死在朕之前!慕容一族必須留下血脈,無論男女皆可!」
說到最後一句話,老婦人沒來由地哈哈大笑起來,歡暢至極:「多此一舉!那就只有兩件事了啊。」
老婦人今夜頭一次轉頭,望向那位勤勤懇懇為一國朝政鞠躬盡瘁的太平令,笑問道:「你可算學究天人,那你倒是說說看,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天算不如人算?」
太平令心平氣和道:「因時因地而異,且因人而異,人算天算,歸根結底,都沒有定數。」
老婦人收回視線,不置可否,自言自語道:「一筆糊塗賬!」
長久的寂靜無聲,屋內燭火依舊昏黃。
老婦人小聲呢喃道:「天涼了……你們都走吧,我要好好休息了。」
秋高氣爽。
此時不死,更待何時。
太平令輕輕起身,然後彎腰作揖,久久不肯直起腰。
轉身走向屋外的李密弼站在小院台階上,好似在等待太平令。
太平令關上屋門后,兩位老人並肩而立。
李密弼輕聲唏噓道:「還有太多事情沒有交代清楚啊。」
太平令不予置評。
李密弼突然冷笑道:「留白多了,你這位帝師的權柄就越大,陛下到頭來連顧命大臣都沒有留下名單,確實正合你意。」
關於北莽女帝的身後事,註定要秘不發喪,老婦人在油盡燈枯之際明確拒絕天人「添油」,就明知自己時日不多,也就早早與太平令、李密弼兩人打過招呼,一旦她撐不過拒北城戰役的落幕,那就以偶染秋寒為理由,將北庭京城一切政務交由太平令便宜行事。她早已將掌管大小印綬的相關人員,都換上太平令的心腹。先前太平令說她是真豪傑,的確是肺腑之言。三朝顧命老臣耶律虹材必定要死,如此一來,若非李密弼還能勉強掣肘這位棋劍樂府的大當家,整座草原就再無人能夠與之叫板,極有可能下一任草原之主的人選,都會操之於手,畢竟皇帝陛下自始至終,根本就沒有提及她屬意誰來繼承帝位。最後那番言談中,對兒子耶律洪才依舊十分冷淡。「朕之子孫,不肖朕」,這句話,一直在草原廣為流傳,所幸沒有將「肖」字替換為「孝」,否則耶律洪才恐怕就要真的寢食不安了,畢竟庸碌子孫不相似雄傑祖輩,一代不如一代,這能以天意解釋。某種程度上,耶律洪才能夠活到今天,甚至能夠掌握四十萬兵權,何嘗不是歸功於「軟弱太子不肖鐵血皇帝」,否則兩虎相爭,幼虎如何能活?
李密弼的誅心言語,並沒有讓太平令臉上出現絲毫變化。
這位曾經揚言要以黑白買太安的老人,正在心中思量某些棋子的分量。
太子耶律洪才,自然並非當真如世人誤認那般才智平庸,不堪大用,但是私會王篤一事,讓這位太子殿下徹底失去了皇帝陛下的青睞。
草原年紀最輕的大將軍董卓,皇帝陛下一直頗為器重,只是梟雄性情,難以控制。哪怕天底下最好的人,只要當上了皇帝,也有可能做出天底下最壞的事情。天下蒼生,其實也可以劃分為兩種人:皇帝,和所有其他人。
耶律東床,失去了他爺爺耶律虹材的庇護,會不會一蹶不振?
慕容寶鼎,有沒有可能成為整個慕容家族的救命符?
拓跋菩薩,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守護神,會不會也曾想過黃袍加身?畢竟皇帝陛下在與不在,對拓跋菩薩而言,是天壤之別。
……
太平令終於回過神,轉頭笑道:「我,你,徐淮南,好像都輸了。」
如何都沒有料到太平令會有此言的李密弼愣了愣,然後雙手負后,嗤笑道:「各有各的活法,徐淮南心思最深,所以活得最累。你也好不到哪裡去,會下棋的人,往往勝負心就重。唯獨我想得最少,活得最輕鬆。」
太平令輕聲笑道:「你不是想得最少,而是認輸最早。」
面無表情的大諜子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太平令嘆了口氣:「接下來就要辛苦你了。」
李密弼沒好氣道:「職責所在,何來辛苦一說。」
太平令伸手拍了拍李密弼的肩膀,笑著打趣道:「也對,你就是那種喜歡躲起來算計人的陰沉性子,樂在其中才對。」
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北莽影子宰相,顯然不太適應對方表露出來的動作,皺了皺眉頭,只不過心頭一些積鬱,倒是散淡了幾分。
夜色深沉。
屋外兩位草原權柄最巨的老者先後走下台階,在小院門口分道揚鑣。
太平令走出很遠后,驀然回首,老淚縱橫,碎碎念道:「慕容姑娘,慕容姑娘……」
屋內病榻上,老婦人輕輕抓起身側的一件老舊貂裘,蓋在身上,緩緩睡去。
她的乾枯手指輕輕拂過貂裘,如當年那位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小姑娘。她在異國他鄉,初次見到那位遼東少年郎,便如沐春風。